“那老先生是個爽快人,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並說這道菜算他們道歉,分文不收。我也有點不好意思,說如果你們有事的話,做好後我打包帶走就行。但他們卻說,這道菜只能在這裡吃,不能打包。”
聽到這裡,穆雷忍不住問:“爲什麼?”
“不知道。”
“那你就一個人坐在那裡吃了這道菜?”
“對,那老先生一會兒工夫就做好了,我就坐在上次我們吃飯那個房間的桌子上,飽餐了一頓這美味的肉。”老蘇說着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可能是出於道歉,他給我做的是一份特製的‘大號瓦罐煨肉,——起碼是我們那天吃的三倍那麼多。那感覺真是太滿足、太過癮了。吃完之後,我忘了之前的所有不快,反而感謝那老先生對我的特別優待。”
“你吃完之後呢?”穆雷問。
“吃完我當然就走了呀。”老蘇說。
“大概什麼時候走的?”
老蘇想了想,“五點過吧。”
“你在那裡就只吃了這道菜,沒做其他事情?”穆雷試探着問。
老蘇納悶地問:“那裡不就是吃飯的地方嗎?還能做什麼?”
穆雷思索一刻,問道:“你在那裡吃飯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什麼不尋常的事?”
“沒有吧……”老蘇回想着,“哦,只有那個青惠,我注意到她一直在院子裡踱步,不停地看錶,好像急着要做什麼要緊的事情。有幾次,她到門口來望着我,分明是暗示我吃快一點,趕緊走人。我也不是那麼不知趣,就加快速度吃了,然後離開。”
“之後你就開車回市區了?”
“是啊。”
穆雷垂下眼簾,若有所想。
“老穆,你幹嗎打聽這麼詳細?”老蘇不解地問,“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穆雷眼珠轉了一下,說,“對了,食仙叫明天去膳品居吃飯,你想去嗎?”
“那裡現在還能去嗎?”老蘇脫口而出。
穆雷望着老蘇,突然感覺血液裡像是倒進了冰,他緩緩從沙發上站起來,盯視着老蘇。“你……知道那裡去不成了?”
老蘇張開嘴愣了一會兒,說:“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穆雷冷冷地望着他,向後退了一步。
老蘇也跟着站了起來,說道:“老穆,你怎麼了?幹嗎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穆雷沉聲道:“你告訴我,你爲什麼會認爲那裡去不成了?”
老蘇抿了下嘴,說道:“因爲那天下午我去找他們的時候,看到院子裡放着幾個包,好像他們在收拾東西。再加上他們說話時流露出的感覺,就像他們不想做了,要搬走似的。但我也是猜測,不知道是不是真是這樣——老穆,難道他們真的不開了?”
穆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過來問道:“你剛纔說的是實話?”
“當然了,你今天怎麼了?好像是來盤問我似的。到底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穆雷徑直走到門邊,打開門,“我走了。”
“唉,老穆……”
沒等老蘇說完,穆雷就走到門外,將門帶攏了。
走在街上,穆雷長長墟了口氣,感到心煩意亂、忐忑不安。
老蘇剛纔說的那番話,讓他難以辨別真假。聽起來似乎有道理,但始終讓人覺得可疑。
按道理說,這麼多年的老朋友,是不應該懷疑的。但穆雷總感覺,自從老蘇吃過那種神秘的肉之後,就像是着了魔、中了邪一樣。爲了吃到這種肉,他避開自己,邀約其他朋友去吃飯;沒有吃到這種肉,他不依不饒地找到那裡去,硬要人家獨做一份給他,才肯罷休。如果真如他所說,他感覺到他們打算離開此地,意味着他以後再也吃不到這種肉,又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想到這裡,穆雷心頭一緊——老蘇如此酷愛這種肉,但他知道膳品居去不成後,竟然沒有表現出特別失落的樣子。難道,他真的……
正在心悸膽寒之時,穆雷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掏出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穆雷接起電話,是街道辦事處打來的,說他在老城區的那套舊房子,近期會拆遷,通知他儘快把房子騰空,賠償等具體事宜到街道辦事處詳談。
穆雷心情煩亂,隨便應了幾聲,掛了電話。
其實穆雷早就知道老城區拆遷改建會動到自家那套舊房子。那是當年父親進城後單位分的一套福利房,自從父親去世後,就一直空閒着。此刻,穆雷顯然沒心思打理房子的事,但想了想,遲早也要去收拾整理東西,不如現在就叫上兒子穆東城一起去,順便跟他說一下老蘇的事,聽聽兒子的意見。
穆雷撥通兒子的手機,問道:“東城,你現在在單位嗎?”
“沒有,我在家呢。”
“怎麼沒上班?”
“我的工作可以在家裡整理資料。什麼事,爸?”
穆雷想了想,兒子的家離這裡只隔兩條街,說:“我到你家裡來吧。”
穆東城沉默了片刻,“您……什麼事呀,就在電話裡說不行嗎?”
穆雷皺了下眉頭:“怎麼,我不能來嗎?”
“不……當然能來。那您來吧……”
穆雷掛了電話,覺得有些疑惑。穆東城說話怎麼吞吞吐吐的?好像不願自己上門一樣……以前不會這樣呀。
管他呢,先去了再說。穆雷朝前方走去。十分鐘後,就到了兒子所在的小區樓下,乘坐電梯上樓。
穆雷其實有兒子家的鑰匙,但既然他在家,還是按了門鈴。響了兩聲,穆東城打開了門。
“爸,您穿這雙拖鞋吧。”穆東城招呼父親進門。穆雷坐下後,穆東城泡了一杯父親最愛喝的西湖龍井茶端過來。
“您找我什麼事?”穆東城問。
穆雷呷了一口茶,說道:“東城啊,那件事情……本來我已經答應了你,不再繼續追究。但實在不是我想糾結此事,今天早上,你張叔叔(食仙)打電話來……”
穆雷把上午發生的事整個過程講給兒子聽。穆東城眉頭緊鎖,聽完後一言不發,凝神深思。
過了半晌,穆雷問道:“你怎麼看?”
穆東城說:“我覺得……應該是巧合吧。”
穆雷望着兒子,“你真這麼想?”
“是啊。蘇伯伯怎麼可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
“正常情況下當然不可能,但我覺得他因爲這種肉而變得有些不正常了……”穆雷猶豫着說,“爲了吃到或者得到這種肉,他也許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爸,這只是您瞎猜的而已。”穆東城提醒道,“您既然答應了不再追究此事,就別去胡思亂想了。”
“可是……”
這時,穆東城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朝父親做了一個“等一下”的手勢,接起電話。
這個電話是單位上的人打來的,穆東城站起來,背對父親,說着工作上的事情。穆雷閒着沒事,看到玻璃茶几下面一層放着幾本書,其中一本反過來撲着,顯然是穆東城最近在看的書。他把那本書拿起來看了一眼封面,是一本新版的《天方夜譚》。
這本書翻開的那一頁,是《天方夜譚》裡一個叫做“朱特和摩洛哥人”的故事。穆雷隨意看了兩眼,突然睜大了眼睛,他直起身子,認真看起來。
這一頁上的內容是這樣的——
朱特和摩洛哥人騎着騾子,動身啓程。從正午開始,一直跋涉到夕陽西下。朱特飢腸轆轆,他見摩洛哥人身邊什麼也沒帶,便問他:“先生,你也許忘了帶吃的東西了吧?”
“你餓了?”
“嗯。”
於是他們跳下騾子。摩洛哥人叫朱特:“給我取下鞍袋。”待他取下鞍袋,又問:“老弟,你想吃什麼?”
“什麼都行。”
“向安拉起誓,你應該說明白,你到底想吃什麼?”
“麪包和奶酪。”
шшш ⓣⓣⓚⓐⓝ C○
“唉!可憐的人呀!麪包和奶酪太低檔了,你選更好的食物吧。”
“我餓極了,隨便什麼都行,只要是吃的。”
“喜歡紅燒雞嗎?”
“很喜歡。”
“喜歡吃蜜糖飯嗎?”
“很喜歡。”
“喜歡吃……”摩洛哥人連着報出二十四個菜名。
朱特聽了,心想他瘋了。既無廚房,又無廚師,他哪兒去弄來這些美味佳餚?別讓他老空想了吧。於是他急忙回答:“夠了,夠了。你手邊什麼也沒有,卻報上這麼多美味來,你是存心讓我難受啊!”
“有的,朱特。”
摩洛哥人說着把手伸進鞍袋,取出一個金盤,盤中果真裝着兩隻熱氣騰騰的燒雞;他第二次伸手進去,取出一盤烤羊肉;他一次次地從鞍袋中取,竟真的取出先前數過的二十四種菜餚,一樣也不少。他說道:“吃吧,可憐的人!”
朱特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說道:“先生,難道你的鞍袋裡有廚房和廚師嗎?”
摩洛哥人哈哈大笑,說:“這個鞍袋施過魔法,裡面有個奴僕供人差使。在同一時間裡,我們就是向他要一千個菜,他也可以立即兌現。”
“真奇妙的鞍袋啊!”朱特讚不絕口。
他倆狂飲大嚼,飽餐了一頓。吃完,倒掉剩飯剩菜,將空盤放回鞍袋裡,又隨手取出一個水壺,澆着水盥洗一番。飯畢,他們做了祈禱,然後收拾上路。他倆跨上騾子,繼續跋涉。摩洛哥人問道:“朱特,我們從埃及到這兒來,你知道走了多少路程嗎?”
“不,我不知道。”
“我們已經走了一個月的路程了。”
“這是怎麼回事?”
“朱特,你要知道,這匹騾子是一匹神騎,它一天能走一年的路程。今天是爲了照顧你才慢慢走哩。”
他們走啊,走啊,向摩洛哥靠近。一日三餐都從鞍袋中取出豐富的食物來享用。如此曉行夜宿,一直走了四天。路上朱特需要什麼,摩洛哥人便從那神奇的鞍袋中取出來給他,使他心滿意足……
穆雷看得入神,沒注意到兒子已經打完了電話,更沒注意到,穆東城發現自己在看這本書的時候,臉上流露出驚惶的神情。
穆東城走到父親身邊,把他手中的書合攏,說道:“爸,咱們剛纔說到哪兒了?接着說吧。”
穆雷皺起眉毛:“這本書……”
“我看着玩兒的。”說着穆東城就要把書從父親手中拿回來。
穆雷的手往後面縮了一下,凝視着穆東城:“這個故事中的內容,怎麼讓我想起了膳品居?”
“這是《一千零一夜》,神話故事,和膳品居有什麼關係?”
穆雷搖着頭說:“不對,你把書翻到這一頁,肯定也和我想的一樣。”
“哪兒呀,我是那天看完後隨便撲在哪兒的,我不知道翻着的是哪一頁……”
穆雷盯着兒子的眼睛瞧了一陣,說道:“東城,你沒跟我說實話。”
穆東城張了下嘴,沒說出話來。
穆雷眯起眼睛說:“你是不是瞞着我在研究那家菜館?”
“沒有……”
“還說沒有?上次我們在嶽川古鎮的時候,我跟你聊起過,膳品居十分奇怪——一個老先生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做出如此多道繁複的菜餚出來?當時你說可能另有廚師和夥計,但現在看來,完全沒有幫忙的人。”穆雷揚了揚手中的書,“你是不是覺得,那老先生也跟這故事中的摩洛哥人一樣,有個神奇的鞍袋?”
“爸,怎麼可能,我就是看着玩兒的。《天方夜譚》是神話故事,這裡面的物件怎麼可能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如果你真覺得荒誕不經,又怎麼會去找這本書來研究?”穆雷嚴厲地望着兒子,“別說翻到這一頁只是巧合了。東城,告訴我實話。”
穆東城低下眼簾,隔了一會兒,擡眼望着父親的眼睛說:“好吧,爸,我承認,我是在偷偷研究那家菜館。”
“你叫我不要再追究下去,爲什麼自己又要去做?”
“因爲我不想您以身犯險。”穆東城說,“而我,也只是悄悄尋找答案而已,沒有驚動任何人。”
“包括我。”穆雷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以你的個性,怎麼會甘心放棄追尋此事。”
“爸,我不是故意想瞞您的,只是……”
“我知道你是爲我好。”穆雷擺了下手,“算了,不說這些了。既然我們倆誰都放不下此事,不如一起商討吧。”
“……好吧。”穆東城無奈地答應。
“你告訴我,你看了《天方夜譚》上面的這個故事後,真實想法是什麼?”
穆東城沉吟一陣,說道:“據我瞭解,《天方夜譚》裡面的故事是中東地區的市井藝人和文人學士在幾百年的時間裡收集、整理各種民間奇聞異事,再提煉、加工而成的。經過文人們的虛構和誇張,這些故事成爲了神話故事。但是,我認爲裡面的某些故事是具有真實素材的。”
“比如這個能變出食物的神奇的鞍袋?”
穆東城搖頭道:“這個鞍袋的神話色彩太重了,世界上不可能真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但是,我在想,膳品居的那個老先生,會不會有某種類似的,能夠迅速製造出各種美食的物件?”
穆雷挑起一邊眉毛:“這種東西,世界上又該存在嗎?”
穆東城聳了下肩膀。“圍繞着膳品居的秘密和謎團,實在太多了,我們再怎麼追尋、研究,也只能是猜測。但在那老先生死了,青惠又神秘消失,沒有人能證實這一切了。”
父子倆沉默下來。
幾分鐘後,穆雷嘆了口氣,說道:“算了,確實如你所說,再猜疑下去也沒用。還是別管了,先做眼前的事情吧。”
“什麼事匱?”穆東城問。
“剛纔街道辦事處打來電話,說我們家那套老房子要拆遷了。我想問問你什麼時候有空,和我一起去收拾那邊的東西。”
穆東城想了想,說:“下個星期吧。我這周把工作上的事情忙完,下週就有空了。”
“好吧。”穆雷站了起來,“那我回去了。”
穆東城跟着站了起來。
“我上個廁所。”穆雷朝衛生間走去。
“啊……爸,您……”不知爲何,穆東城突然緊張起來,他兩步跨過去,擋在父親面前,“廁所……出了點兒問題。”
“什麼問題?”
“……堵了。”
“堵了?那你還不趕緊叫人來疏通?”穆雷說,“我幫你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爸,我自己會解決。我一會兒就叫工人來疏通。”
穆雷看着穆東城一臉惶惑的模樣,狐疑地問道:“真的是廁所堵了?”
“……是啊。”
穆雷也了一眼衛生間關着的門,突然問道:“裡面不會是有人吧?”
穆東城臉色一下變得煞白,但強裝笑顏地說道:“怎麼可能呢?廁所裡怎麼會有人?”
“那爲什麼不能讓我去看一眼?”
“堵了嘛,怕您看了噁心……您就別在這兒上廁所了,樓下有呢。我送您下樓吧。”
穆雷繃着脣思索着。“東城,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沒有,爸。”穆東城窘迫地說,語氣幾乎是哀求,“您別再追問了好嗎?”穆雷盯着兒子看了十幾秒。“好吧。”
穆東城要送父親下樓。穆雷擺了下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穆雷走到樓下,在綠化良好的小區裡深呼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
很明顯,東城還有事情瞞着我。穆雷暗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有什麼不能讓我知道的秘密?或者……那個衛生間裡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真見鬼,怎麼身邊的每個人都有些可疑?穆雷煩悶地想,我到威該信任誰?
穆雷在鬱悶中度過了一個星期,身邊一大堆的謎團和秘密,讓他無法安心做任何事。新電腦無法再帶給他樂趣了,古玩、字畫也不能讓他靜下心來鑑賞,甚至美食都無法再調動起他的興趣。所有的一切,都源於那家神秘的私房菜館。
星期三,是穆雷跟兒子約好去老房子收拾東西的日子,但穆東城臨時打電話來說去不了了,單位上突然安排了一項工作。穆雷只得獨自前往老屋——等了一個星期,最後還是得自己去收拾、整理。他的心情更糟了。
穆雷驅車前往位於老城區的房子。這是那種典型的舊居民樓,穆雷已經好久沒到這裡來了。他用鑰匙打開門,一股黴味撲面而來。他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打開屋裡的所有門窗,然後到走廊上,大口呼吸。
等屋子透了幾分鐘氣,穆雷才進去。這裡擺着十多年前的舊傢俱,上面佈滿厚厚的一層灰。穆雷估摸這裡百分之九十的東西都不用搬了,這裡找不出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把一些有紀念意義的物品拿走就行。
穆雷開始一間屋一間屋地歸置,他選出了一些老相冊和父親生前喜歡的花瓶、杯子、檯燈。想想也沒什麼好帶走的了。哦,還有父親收集的一些古書。
說是古書,實際上最多也就是民國時期的書,古不到哪兒去。穆雷從木頭書櫃裡抱出了一大摞,每本都泛黃發黴了。這些書他以前從來沒興趣去翻看,因爲印刷和閱讀方式都和現在的書不一樣,有些是豎書成行,有些又是從右到左看的。穆雷翻開一本讀了幾行,實在是不習慣。想想這些書也沒什麼價值,放爛了也成不了古董,索性不用帶走了。
於是,他打算將這些書放回書櫃,就在他抱着一大摞書準備擱回原處時,發現之前放書的那一層隔板上,放着一個信封。這信封一直壓在這一大摞書下面,如果不是他剛纔把這些書抱開,可能一輩子都發現不了。
穆雷把書放下,拾起那個信封,這信封上一個字都沒寫,卻用膠水封得好好的,從拿在手裡的重量和厚度來看,裡面分明就有信紙。
穆雷把信封拿在手裡掂量了一下,實在好奇這封信是誰寫的,內容是什麼。
他拆開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