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林中小屋的簡陋程度,令馬文感到震驚而心酸——破舊的小木牀、低矮發黴的木頭櫃子、角落裡的幾個塑料盆子和桶——構成了這間小木屋的全部。馬文坐在那張小木牀上,悲哀地問道:“倪可,你這兩個月來……就一直住在這種地方?”
倪可從屋子角落的一個口袋裡拿了一瓶礦泉水和一罐午餐肉過來,就是在店裡買的。她把食物和水遞給馬文,說道:“是的。別管這些了,快吃吧。”
馬文確實渴壞了,也餓壞了。他把那瓶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大半,然後打開罐頭,幾口就吃掉了裡面的午餐肉。
“還要嗎?”倪可站起來,準備再去拿些食物。馬文拉住了她。“不用了,我已經感覺好多了。倪可,你……陪我坐一會兒吧。”
“不行,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馬文站起來,注視着倪可的雙眼,“告訴我,爲什麼?”
倪可顯得焦躁不安,似乎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你的女兒呢?”馬文進一步問道,“你不是告訴我,你有個女兒嗎?”
“她馬上就要回來了。”
“這就是你讓我立刻離開的原因?”
倪可緊咬着嘴脣,沒有回答,但等於是默認了。
馬文輕輕按住倪可的雙肩,柔聲說道:“倪可,我到這裡來找你,不是來向你告別的。其實我早就猜到,你一定有什麼難處。只是因爲我們當時還不夠信任和熟悉,所以你不肯告訴我。但現在,你通過那封信讓我知道了你的心意。而我也要告訴你,我也喜歡你,甚至……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跟你有關的所有事,我都願意和你一起分擔。所以,請不要再對我有所隱藏,敞開心扉告訴我你的苦衷,讓我幫助你,好嗎?”
倪可深深地望着馬文,幾乎被他深情的告白打動了,但她的眼神又迅速黯淡下來。“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是……你並不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有多可怕。如果你看到了我的女兒,就會知道我們爲什麼必須躲在這森林裡,也會知道我爲什麼不想讓你或者任何人見到她……馬文哥,我的遭遇和苦惱,不是一般人能夠接受的。”
“那就讓我試着接受吧。”馬文平和地說,“爲了你,我能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相信我。”
倪可躊躇片刻,痛苦地搖頭道:“不,我求你了,你還是走吧。馬文哥,我很感謝你願意幫我。但我只希望給你留下好的回憶,我不想讓你……”
話剛剛說到這裡,外面傳來一種用某種硬物撞擊門的聲音。
倪可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她倏地瞪大了眼睛。“我女兒回來了!”
她驚慌地對馬文說:“快走吧,馬文哥,我送你回去!”
馬文感覺到倪可已經慌亂得失去判斷力了,他說道:“我們現在出去,不是也會碰到你女兒嗎?”
“啊……是的,那麼,我們從這扇窗子翻出去……”
“倪可。”馬文按住她的肩膀,直視着她,“我哪兒也不去。我已經打定主意了,我要見你的女兒。我要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什麼樣的事情。”
倪可和馬文對視了一分鐘。外面那不尋常的敲門聲越發密集了。她終於妥協了,說道:“好吧,馬文哥,這是你的選擇。我希望……你不要後悔。”
說完,她走到門口,深吸一口氣,將門閂拉開,打開木門。
馬文緊張地嚥了口唾沫。他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
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倪可的“女兒”以一種半爬行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
馬文的目光剛一接觸到“女兒”,雙眼立即瞪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脖子後面的寒毛豎立起來。他這才發現,剛纔做的所有心理準備在這巨大的視覺衝擊面前,都毫無意義。他起先還以爲自己能坦然面對一切狀況,現在才知道這想法有多麼幼稚可笑。面前的這個怪物,令他呼吸驟停,就像被眼鏡蛇盯住的青蛙一樣動彈不得。
我的天哪,這就是倪可的“女兒”?這是人嗎?
站在——準確地說,是趴在——馬文面前的,是一個像蜥蜴一樣醜陋可怕的怪物。她渾身的皮粗糙而佈滿褐色的顆粒,看上去就像壁虎的皮膚那樣噁心。她的嘴大得延伸到了耳根,從裡面一伸一縮地吐出分成兩個小叉子的舌頭。和人類有些接近的是她有頭髮,手和腿比爬行類動物略長,身上套着一件髒兮兮的衣服。現在,這怪物站了起來,竟然比馬文還要高出一截。她嘶嘶地吐着紅信子’向馬文靠攏過去。
“啊……啊……”馬文嚇得連連後退,用眼神向倪可求救。倪可大喝一聲:
“夢女,停下!”
蜥蜴人停住腳步,再次趴在地上。馬文看到了她身後的尾巴,一甩一甩地擺動着,既噁心又恐怖。
倪可走到“女兒”面前,指着馬文對她說:“這是媽媽的朋友,是非常重要的人。你記住他的樣子,不能傷害他,聽懂了嗎?”
蜥蜴人點着頭,目光凝視着馬文,讓馬文感到不寒而慄。
“好了,回你的‘房間’去吧。”倪可拉開旁邊小黑屋的木柵欄——這“房間”看上去應該是間儲物室。晰蜴人鑽進去後,倪可用一把鐵鎖把木欄鎖上了。
她轉過身來,悲哀地望着馬文:“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的女兒。”
馬文似乎還沒從巨大的驚嚇中回過神來。他張口結舌地愣了好半晌,終於吐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到木牀上,一隻手扶住額頭。“我的天哪……”
“對不起,馬文哥,把你嚇到了。”倪可說,“我告訴過你的,這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事情。”
馬文望着倪可,難以置信地搖着頭說:“倪可,這個……我是說,她真是你的女兒?這怎麼可能?”
“這個問題,我也問了自己無數遍,這個醜陋畸形的怪物,怎麼會是我的女兒?”倪可無比悲傷地說,“但事實是,她就是我的女兒。不管我多麼不願承認,她就是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馬文知道問出這個問題可能又會對愧可造成傷害,但他沒法不這樣問:“她的……父親是誰?”
倪可沉默了許久,閉着眼睛說:“我不知道。”
馬文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他小心地問道:“你是被……”
倪可痛苦地搖着頭,淚水溢出眼眶。“馬文哥,我不想說。這件事,我曾經講給我的家人和朋友聽,但他們沒有一個相信我。他們都以爲我是瞎編的,是爲自己開脫……我不想讓你也這樣看我……”
馬文把倪可拉到自己的身邊,一起坐在牀沿。他挽着倪可的肩膀,握住她的手,對她說:“倪可,我已經見到了你的女兒。我相信你一定有着某種不尋常的經歷。所以你儘管把事情經過告訴我,我絕對不會懷疑的。”
倪可緊咬着下脣,沒有說話。馬文說:“我知道,讓你回憶這些事,可能非常痛苦。但我真的很想幫你,我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找到解決的辦法。倪可,你不能一輩子帶着這樣一個女兒,躲在深山老林裡生活!你要想辦法改變現狀!”
馬文的話終於說動了倪可。她擡起頭來,望着馬文,微微點頭:“好吧,馬文哥。我就把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告訴你。”
馬文鄭重地點了下頭,用目光給予倪可鼓勵。
倪可仰面向上,深呼吸一口,開始敘述往事:“我是A市潛陽縣的人,那是一個偏僻貧窮的小地方。在我生命的前十五年,我和一般的女孩沒什麼不同,在縣裡的學校讀書,過着普通的生活。
“十五歲那年,我讀初三。當時,我喜歡上了班裡的一個男生,他也喜歡我。但那個懵懵懂懂的年齡,我們不可能像成年人那樣談戀愛,只是經常一起上學、放學,到學校後面的山上去玩。
“有一次,我們倆在一個星期天,又到山上去玩。我們在山坡上烤土豆和香腸吃,非常開心。可惜下午五點的時候,突然變了天,晴朗的天空驟然下起傾盆大雨,天色也變得昏暗無比。我們趕緊下山,可能走得急了一些,加上下雨讓山路變得很滑。我一不留神,腳踩滑了,從一個小山坡上摔了下去。我的頭撞到一棵樹上,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是那個男孩拍打着我的臉把我叫醒的。他見我終於醒了,鬆了一大口氣。我檢查了一下,發現只是頭和胳膊摔傷了,青了一大塊。其他地方有些擦傷,還好沒什麼大礙。那男孩要揹我下山,我就讓他背了,心裡很溫暖。
“我們家其實就在山腳下不遠處,是老式的平房。他把我送到家,老實地對我父母說,我們倆上山去玩,突然下起雨來,我在下山時摔了下去……我父母本來很生氣,但是見他把我背了回來,也不好發火,就叫他自己回去了,傘都沒給他一把。
“回家後,我一直有些精神恍惚,昏昏欲吐。可能是因爲淋了雨,頭部又受了傷的原因。母親幫我洗了個澡,又幫我在傷口上擦了藥。這時父親發現,我發燒了。本來他們是要帶我上醫院的,但是天色晚了,加上外面瓢潑大雨,所以只是給我餵了退燒藥,讓我躺在自己房間的牀上休息。
“我睡在牀上,頭和身上的擦傷隱隱作痛,加上發燒、頭暈、想吐,十分難受。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昏沉沉地睡去……”
講到這裡’倪可停了下來。馬文望着她說:“怎麼了?”
倪可打了個冷噤,臉色發白。“其實我剛纔講的這些,可能都不是特別重要……接下來發生的事,纔是整個事情中最恐怖、最不可思議的部分。”
馬文看出來,倪可顯然對下面這段回憶十分恐懼。她此刻渾身顫抖,身體發冷,彷彿當天的事匱重現在了眼前。
馬文摟着倪可,給她溫暖和力量。“別害怕,慢慢說。”
有馬文在身邊,倪可才能回到當初那個夜晚。“我記得,我睡得迷迷糊糊,父母進來過幾次,摸我的額頭,看我有沒有退燒。好像母親又給我餵了一次藥。後來時間晚了,他們也回房休息。而我又再次睡去……這次睡着後,我做了一個夢”“夢?”馬文問道,“什麼夢?”
倪可緊閉雙眼,神情痛苦。“一個非常可怕的夢……我夢到,一隻巨大的蜥蜴壓在我的身上,用它的舌頭舔我的臉。我的身體十分燥熱,而且有種異樣的感覺。因爲是在夢中,我無法掙扎和反抗。只能任由那隻蜥蜴擺弄……”她劇烈顫抖着,“那隻蜥蜴的臉,我現在都忘不了……不管是夢還是現實,那都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恐怖的畫面。”
馬文想起來,在自己的寵物店中,倪可在玻璃箱裡面看到的,就是一隻體型較大的葛氏巨晰。現在他明白,爲什麼倪可會表現出那種噁心和恐懼的感覺了。
她所說的這種恐怖經歷,就算只是聽說,也讓人毛骨悚然。
倪可哆嗦着,繼續說道:“雖然我當時發着高燒,但這個噩夢留給我印象仍然十分清晰。我在夢中祈求着趕快醒來。而當我睜開眼睛,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之後呢,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燒退了,也許是退燒藥終於起了作用。但我的頭還是有些痛,所以父母給我請了兩天病假。兩天之後,我恢復得差不多了,就回到學校上課。
“之後一段日子,跟以前一樣。但後來,我漸漸發現身體有些異常。但我根本沒往那方面想……直到幾個月後,我的肚子明顯地大了起來。父母才引起重視。他們帶我到醫院去檢查,得出的結果是一個晴天霹靂——我竟然……懷孕了。”
倪可說不下去了,捂着臉啜泣起來。馬文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有將她緊擁在懷中。
倪可哭泣了一陣,流着淚繼續說道:“我父母以爲,我跟班上的某個男生髮生了關係,纔有了這個孩子。他們首先聯想到的,當然就是那天送我回來的那個男孩。他們罵我、打我,甚至是逼問一般地要我說出實情。我哭着告訴他們,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們不相信我,以爲我不敢承認。於是,他們找到了那個男生家裡。
“那男生的父母暴跳如雷,不是責怪自己的孩子,而是怒斥我爸媽栽贓給他們的兒子。他們相信自己的兒子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他們鬧得很厲害,導致大家都知道了這件事。那男生的父母當着我父母的面和所有人的面辱罵我,說我誣陷他們的兒子,還惡毒地詛咒,說我會生下一個怪胎。”
倪可說到這裡,馬文忍不住打斷道:“那個男生沒有站出來幫你澄清嗎?”
倪可痛苦地搖着頭,“他也不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你沒有把做夢的事情告訴他?”
倪可咬着嘴脣,“其實,我告訴過他的,但我看得出來,他雖然沒有明確表示懷疑,卻並不相信我說的話。”
這種事情的確讓人難以置信。馬文暗忖,問道:“那後來呢?”
“氣急敗壞的父母把我帶到醫院,讓我引產,但醫生說,孩子已經七個多月大了,醫院不能做引產手術。這意味着,我只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父親簡直氣得喪失理智了。他認爲,不管這個孩子是我和誰生的,都是一個孽種。而且我丟盡了他的臉。爲了臉面,他不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把懷有七個月身孕的我趕出家門,叫我在外面自生自滅。”
倪可講到這裡,已經淚水滿襟了,她所受到的傷害正從她身上四溢出來。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這實在是太殘忍了。不管她到底有沒有犯錯,這種指責和懲罰都太過分了。馬文忿忿不平地想。
然而事情講到這裡,倪可已經無法停止了。“於是,我就這樣挺着大肚子,拿着母親給我的僅有的兩千元錢,漂泊到異鄉。懷孕到第十個月的時候,我在一個小鄉村的私人診所裡,生下了這個孩子。但是當接生的醫生把孩子抱給我看時,我的心徹底涼了。那個女人的詛咒應驗了,我竟然生下一個半人半蜥蜴的怪胎……”
倪可再也講不下去了,她撲在馬文懷裡,泣不成聲。馬文心裡也很難過,說:“難怪你跟她取名叫‘夢女’……她就像是因爲那個夢而誕生的一樣……”
“沒錯。”倪可悲嘆道,“可惜,這麼美的一個名字,主人卻是這副模樣。”
“其實,當時你生下這個畸形的孩子,完全可以不要呀……”
“當我看到這個孩子醜陋、畸形的樣子,我也這樣想過。但是,她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而且,不管她再醜、再怪,甚至讓我感到來歷不明,但她是活的呀,也是條生命……我怎麼做得出來,將她殺死,或者將她拋棄呢?”
“是啊,她畢竟是你的親身女兒……於是,你就帶着她四處流浪,一個人將她養到七歲。”馬文嘆息道,“這其中的艱辛,你不用說我也能想到。”
倪可悲哀地說:“是的,我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卻要帶着一個怪異的孩子流浪。城市裡不可能有我們的容身之地,我只能在一些小鄉村和森林裡生活,靠乞討和偷竊過活……”
“別說了。”馬文緊緊抱住倪可,眼眶裡滾出淚水,“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會再讓你過苦日子。”
倪可感動地看着馬文,心中暖流激盪。但是,幾秒鐘後,她想起了什麼,眼睛裡露出驚惶的神色。“不,沒有過去……現在,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馬文疑惑地看着倪可。“什麼事情?”
倪可遲疑了好一陣,臉色蠟白地說道:“你忘了……那天警察告訴我們的事嗎?有三個人……失蹤了。”
天哪……我差點兒忘了這件事。馬文由牙縫間吸了口涼氣。這件事,果然是……
倪可看出來,馬文已經猜到了。她顫抖着說:“馬文哥,你已經知道了這麼多,我也就不瞞你了。沒錯,那三個人,都是被夢女襲擊的,十有八九都已經……死了。”
雖然已經想到了,但這句話從倪可的嘴裡說出來,仍然讓馬文感到寒意刺骨。他望了一眼被關在小黑屋裡的“夢女”,嚥了口唾沫,問道:“你知道……她會幹出這種事來嗎?”
“不,我當然不知道。”倪可說,“如果我知道的話,拼了命也會阻止她的。正是因爲我根本沒想到她會襲擊人,纔會發生這樣的事。”
“你的意思是,這是她第一次襲擊人?”
“是的。”
“她爲什麼會襲擊人?”
倪可咬着嘴脣,沉默了。她說不出口。
馬文猜了出來:“是不是……像動物捕獵那樣?”
倪可看了馬文一眼,低下了頭,等於是默認了。
“天啊,她襲擊了那些人,然後把他們……”馬文恐懼地說,“吃了?”
倪可梧着臉說:“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目睹這些事。”
“那你怎麼知道是她襲擊了那三個人?”
“警察說那三個人失蹤後,我就猜會不會跟夢女有關係。回來之後,我問了她,她承認了。”
馬文望了小黑屋一眼。“她會……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