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回到警署,開着他的藍色馬自達0121,來到嘉鹹街和皇后大道中交界。關振鐸挽著一個紫色的小膠袋,站在路邊向小明揚揚手,小明停下車子,關振鐸就坐上副駕駛座。
“瑪麗醫院。”關振鐸重複一次目的地。小明踩下油門,車子沿着皇后大道中向西駛去。
關振鐸一邊繫上安全帶,一邊說:“剛纔我知會黃督察我們離開,原來他剛接到指令,今早西環的火警也要跟進。西區刑偵認爲火警起因可疑,所以港島重案組會接手調查。聽說有二十多名居民留醫,重案組探員在瑪麗醫院剛替嘉鹹街的傷者做好筆錄,便要跟火災的受害者錄口供,也算是因利乘便,不用跑兩趟……喂,小明,你在聽嗎?”
小明如夢初醒,趕忙向組長回答道:“啊、啊,對不起,我正在想組長您之前的話。您說投鏹水彈的犯人是精心策畫、有特定目標?”
“對。”
“爲什麼?”
二開始,我以爲這次的是模仿犯。”關振鐸答非所問,令小明疑惑地透過後視鏡瞧了組長一眼。
“模仿犯?”
ⓧ汽車製造商馬自達(Mazda )的香港譯名。
“嘉鹹街的案子在本質上跟旺角的完全不同,在到現場之前我還對這假設滿有信心的。”關振鐸緩緩說道。小明頓時明白關振鐸對黃督察說“完全吻合”時的微妙表情,就是因爲環境證據跟預測不一樣所致。
“有什麼不同?一樣是露天市集,在唐樓頂樓投擲水管疏通劑、令大量無辜市民受傷……”
“旺角的案子,是在週末晚上發生的,而這次卻在週五早上。”關振鐸打斷小明的話,說:“光天化日之下做案,要冒上較大的風險,例如因爲怕被附近大廈的居民看到,只能在頂樓逗留較短的時間,而且離開現場時,就算不擔心被路人目擊,也有可能被附近的監視器拍到。在光線充足的白天,犯人外表曝光的可能性大增。”
小明猛然察覺,因爲同樣是鏹水彈,所有人都只考慮案件相同的元素,而沒有思考當中相異的理由。
“另外。”關振鐸繼續說:“週末和週五也不一樣。星期五早上的嘉鹹街市集再繁忙,也不及週末晚上旺角女人街那麼多人。假設犯人是個神經病,純粹以傷害他人爲樂,他挑選這個犯案地點和日期就不太對勁。如果他挑週末才動手,那就有更多的獵物,製造更大的混亂;而且,他可以挑唐樓更多、更容易逃逸的銅鐸灣渣甸坊市集,或是灣仔太原街市集等等。”
“所以,這案件是不同人做的?”
“不,從現場環境看來,犯人是同一人……或是同一夥,當中的矛盾,正好令犯人的動機浮現。”
“什麼動機?”
“小明,你有讀過一些以連續殺人事件爲題材的推理小說嗎?假如兇手不是喜歡殺人的變態,那大量殺人的理由是?”
“……爲了掩飾真正想殺害的目標?”小明在想到答案的瞬間,倒抽了一口涼氣。
“答對。我認爲鏹水彈案也是類似的情況,犯人在旺角做案,用途有二,一是‘藏葉於林’,製造同類案件,在嘉鹹街犯案纔是真正的目標;一一是預演,在旺角測試投擲腐蝕液瓶子會造成的傷害程度、實習逃走過程、檢視警方應對的手法等等。本來我以爲這是模仿犯罪,那還可以推說這犯人不如旺角案的做案者深思熟慮,所以挑了一個對自己不利的犯案地點和時間;但既然手法完全吻合,犯人很大機會是同一人,那麼旺角的案子就是預演了。”
“嘉鹹街的案子不也可能是預演嗎?”
“不,因爲風險太高。如果是預演,就算地點決定是中區嘉鹹街,也可以挑週六或週日,遊人更多,混亂更大,逃走就更易。這是‘正式演出’,所以,受傷最嚴重的傷者就值得調查。”
小明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白組長剛纔向順嫂查問三名傷者的底蘊的理由。小明猜想,犯人在旺角做實驗,隨機挑選某路人作爲目標,嘗試用鏹水瓶向對方投擲,看看能否令目標受重傷。第一次可能失敗了,所以第二次就用上兩瓶,一瓶是向虛擬的目標攻擊,另一瓶是製造混亂的幌子,犯人確定方法可行,就一直部署,然後今天早上向真正的目標動手。因爲是早上,所以用上四瓶製造更大的混亂,老李、華哥和周老闆,當中一人就是犯人想對付的仇人。
這樣的話,到底三人之中誰是目標?小明暗付。犯人爲了伏擊在嘉鹹街出沒的仇人,半年前已經在旺角預演,那麼三個月前纔在嘉鹹街開業的周老闆就不會是目標;華哥在街坊之間的風評很好,雖然年輕時可能混過黑社會,但他在市集經營已有十年,換言之他金盆洗手至少有十年,即使以前跟人結下樑子,對方也沒道理待十年後才復仇。傷勢最嚴重的李風機會最大,從結果而論他現在徘徊生死邊緣,這或許正凶爲犯人有目的地向他投擲瓶子,確保他受重傷,而街坊對這個色老頭的風評也不是很好,搞不好某個善妒的丈夫要教訓這個老傢伙:不過,如果因爲這理由部署半年,似乎未免過於小題大作。
“噯,小心駕駛。”關振鐸的聲音將小明從思緒拉回現實。小明剛纔想得出神,完全忘記自己手握方向盤,在馬路上飛馳。
“嗯,嗯。”小明將注意力放回路上。車子剛經過香港大學黃克競樓,跟瑪麗醫院相距只有數分鐘車程。
“組長,您那個膠袋裡是什麼?”來到一盞變紅的信號燈前,小明向關振鐸問道。他從剛纔開始便發覺關振鐸手上多了一個紫色膠袋。
“哦,剛纔離開嘉鹹街前跟順嫂買的。”關振鐸從袋子掏出一頂簇新的棒球帽,往自己頭上一戴,說:“原價三十,我殺價至二十,還可以吧。退休後我打算多到郊外走走,這種帽子遮太陽應該挺合用。”
“可是黑色吸熱,大暑天戴這個會很辛苦吧。”小明瞧了瞧那頂黑色的帽子。帽子的材質很粗糙,正前方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但在帽舌的右邊有一個硬幣大小的灰色標靶符號,似乎想模仿某些知名品牌的前衛設計,可是怎麼看都只是失敗的山寨版。
“很熱嘛……這個也是。”關振鐸把帽子放凹膠袋。
小明不瞭解關振鐸爲什麼在這節骨眼還有閒情逸致買帽子,不過在這半年間,他知道這位組長一向待立獨行,對這種事情已經見怪不怪。
數分鐘後,車子來到瑪麗醫院入口。瑪麗醫院是香港最大型的公立醫院,服務市民逾半個世紀,從急症室到各種專科以至精神治療一應俱全,而醫院同時是香港大學醫學院的教學醫院。瑪麗醫院共有十四揀大樓,規模足可媲美一個小型社區。
“S座。”剛下車,關振鐸說道。
“咦?”小明正要向急症室所在的J座走過去,“不是該問一問急症室的職員嗎?”
“矯形及創傷外科在S座,化學灼傷的意外都由那個部門處理,直接問那邊的接待處就好。”
在矯形及創傷外科的接待處,關振鐸向當值護士出示員警證,查詢三名傷者的情況時,對方卻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員警先生,我不就跟你的同事說過,醫生吩咐暫時不可以替病人做筆錄嗎?”年輕的女護士不客氣地說。
“很抱歉,我們不是同一部門的。”關振鐸和氣地回答,“傷者的情況很糟糕嗎?”
“在深切治療都的李風情況嚴重,不過沒有生命危險。”護士見關振鐸沒有擺員警架子,語氣也變得溫和一點。“另外姓鐘的和姓周的因’e臉部被鏹水灼傷,現在勉強說話會影響皮膚癒合,而且情緒激動會影響康復進度。”
“哦,這樣嘛……那我可以直接問醫生一些問題嗎?”
護士不大情願地拾起電話,對話筒說了幾句,不一會一位年約三十、高大帥氣、身穿白袍的男人從走廊另一端走過來。
“馮醫生,這兩位警官想查問被鏹水潑到的三位傷者的事情。”護士說罷便埋首繼續處理自己的工作。
“我姓關。”關振鐸跟馮醫生握握手,說:“警方不能向傷者問話嗎?”
“是的,以醫生的專業立場判斷,我不能讓您們做出有可能令傷者情況惡化的事情。請您們體諒。”
“那沒關係,我問馮醫生您也可以了。”關振鐸微笑道。
馮醫生沒料到對方有這反應,說:“如果我可以幫得上忙,請說。”
“李風的傷勢很嚴重嗎?聽說他雙眼有失明的可能。”
“是的,腐蝕液濺到雙眼,待他情況穩定,我們就會讓眼科的同事跟進。”馮醫生搖了搖頭。“他左眼比較嚴重,應該救不了,但右眼還有六成復明的機會。”
“鍾華盛和周祥光呢?他們沒有傷到眼睛嗎?”
“沒有,不幸中之大幸。鍾華盛被腐蝕液潑到肩膀,再濺到臉部的下半部,脖子和口鼻的傷勢最重。周祥光則迎面灑中,但他幸運地戴了太陽眼鏡,液體沒有沾到雙眼。”
“他們的手腳沒有受傷嗎?”
“有,不過臉部最嚴重,手腳的都只是輕度灼傷。鍾華盛左手臂和左腳都有傷,周祥光則是雙手受傷……他應該是被腐蝕液潑到瞼,慌張地用手去擦,結果雙掌也被灼傷了。”馮醫生邊說邊做出用手掩面的樣子,示範他預計中的情形。
“他們要留醫很久嗎?”
“暫時很難說長短,但我想兩個星期是合理的預測。”馮醫生向接待處牆上的月曆瞧了一眼,再說:“而且,我預計三人在後天要進行植皮手術。周祥光應該會先做,他的應急處理最不足,雖然受傷範圍不及其餘兩人,但皮膚的傷勢最嚴重。”
“應急處理不足?”
“就是被腐蝕液潑到後,有沒有即時沖洗、急救員有沒有充分中和皮膚上的腐蝕液,用紗布包紮防止細菌感染等等。聽急症室的同事說,檢查時才發覺情況嚴重,連分流站都看走眼,沒有讓他優先接受診治。不過令早急症室出了一堆狀況,也不能怪責他們了,先有火災,再來是鏹水彈,還加一樁囚犯越柙,有夠手忙腳亂的。”
“今早真是不得了哩。”關振鐸點點頭。
“我們部門也一樣。”馮醫生苦笑一下,“西環火災已有幾個燒傷的傷者要接受治療,之後還有一堆被腐蝕液灼傷的,還好今早八點多運載化學原料的貨車車禍沒有傷亡報告,否則我現在仍在處理傷者吧。”
“您指的是今早德輔道中的車禍?”
“對,我跟認識的警員說今天很忙,他就說如果中區車禍的貨車載的不是無害的乳化削而是腐蝕性液體,醫院令早就會塞爆了——不過現在也幾乎塞爆了吧。其實如果中區交通不是因爲這車禍而大擠塞,那三十多名被鏹水灼傷的市民部分會改送到灣仔鄧肇堅醫院,我們的急症室就不會如此忙亂……”
“我想問一下,替三位傷者辦入院手續的是誰?”關振鐸將話題拉回案件上。“既然我們不能向傷者問話,我想跟他們的親人聊聊。”
“您提起這個,確實有點麻煩呢。”馮醫生露出困擾的表情。“李凰沒有家人,我們暫時仍未聯絡上他的任何親屬,有不少檔待籤。”
“鍾華盛和周祥光呢?”
“關警官,您正好錯過了。鍾華盛的妻子今早在醫院,周祥光則好像有一位當夥計的親戚陪伴,但現在不是探病時間,他們都離開了。我想他們六點會再來吧——六點開始是晚間的探病時段。”
“那我們只好等一下囉。”關振鐸說。小明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下午三點半,還有兩個半鐘頭纔到六點。
“我是時候巡房,先失陪了。”馮醫生向二人點點頭。
“啊呀,多問一句,請問鍾華盛和周祥光住哪一間病房?”關振鐸問。
“六號房,就在前面左邊第三個房間。他們住在同一間病房。”
馮醫生離開後,小明悄聲問關振鐸:“組長,是要趁沒有人留意,溜進病房向二人間話嗎?”
“就算溜得進去,他們都不一定願意回答我們吧。”關振鐸爽快地說。“咱們就在這兒等一下,兩個鐘頭很快過去。”
關振鐸走到接待處旁的一張沙發前,坐下,留下小明呆站着。小明沒想到行事不按章法的組長這回居然乖乖地遵守指示。
小明無奈地坐在關振鐸旁邊,正想問他如何從三位傷者口中找出犯人的線索,關振鐸卻開始談化學灼傷的相關知識。他從應急治療開始,一直滔滔不絕地談到使用抗生素和非類固醇消炎劑的藥物治療,再聊到值皮手術和人工皮膚對傷口癒合的效果,小明心想,旁人大概會以爲關振鐸是專科醫生,而他是正在瞭解治療程式的病患家屬。
“組長,我去一趟洗手間。”當關振鐸說到燒傷者因爲皮膚無法阻止水分流失,所以要持續補充水分時,小明打住組長的長篇大論,借上廁所逃避一下對方的疲勞轟炸。
“到底組長爲僕麼會懂這堆冷知識啊……”小明步往洗手間時,內心不斷嘀咕。他繞過兩個彎角,按指示找到洗手間,解決後對鏡子洗了把臉。離開廁所,正打算回到接待處時,小明不自覺地瞄到一個指示牌。
——“往J座”。
瑪麗醫院有不少大樓設有空中走廊,把各大樓互相連接,讓警務人員和病者節省移動時間。J座一樓就是急症室,小明當然對急症室沒有興趣——他有興趣的,是二樓東翼的洗手間。
石本添越窗逃走的那一間洗手間。
雖然他跟隨組長到醫院是爲了調查鏹水彈案,但他身爲一名刑偵探員,自然會在意另一宗案子。小明前幾年在各個警區大大小小的偵緝部門待過,參與過不少案子,雖然他擔當的只是毫不起眼的角色,但他清楚自己身上流着的是刑警的血。石本添曾是頭號通緝犯,是警隊和市民的公敵,如果他可以選擇,他也會選擇追捕石本添而不是調查這個勞什子鏹水彈案。
“反正尚有時間,去瞧瞧吧。”小明看看手錶“下定決心,往”座走過去。
通過走廊“小明來到”座,在梯間有說明各層部門的指示牌。一如他在盤問懲教員的影片所知。”座二樓是警務社會服務部,一樓就是急症室。J座九樓是懲教署管轄的羈留病房,用來扣留患病的嫌犯,或是讓需要留醫的囚犯暫住。
“如果那兩個懲教員謹慎一點,押石本添到九樓的廁所,就不會讓他逃掉了。”小明心想。
沿着樓梯,小明找到二樓的事發現場,洗手間位於東翼樓梯轉角,附近沒有辦公室或病房,環境相當冷清,小明心想難怪懲教人員會押石本添到這裡如廁。洗手間沒有警員駐守,小明猜想同僚蒐證後就將現場解對,畢竟封鎖這廁所對追捕石本添沒有幫助。
洗手間比小明想像中略大一點,一邊有三個廁格,另一邊有一列尿槽,尿槽旁有一個長彤的洗滌槽。洗手聞入口沒有門,採用的是以牆壁遼蔽入口的彎角設計,而入口正對着一扇偌大的窗戶。
小明逐一檢查廁格,仔細察看有沒有他人錯過了的蛛絲馬跡。三個廁格中只有貼著修理告示的木門虛掩,他推開一看,只見馬桶廁板脫落,水箱的沖水鏈子也斷掉,除此之外跟其餘兩格沒有分別。三個廁格里的牆壁上都鑲有金屬扶手,讓行動不便的病人使用,但小明看了十分鐘,也無法確認懲教人員把石本添鎖在第二格還是第三格。小明本來猜洌,金屬扶手上可能留下石本添慌忙解鎖造成的刮痕,但他的想法落空了。
在廁格里一無所獲,小明便轉往窗前偵查。站在窗前,他發覺可以清楚看到J座大樓外的行車道,而他望向遠處,估計石本添同黨待機的位置應該約在三十公尺之外。他探頭到窗外往下觀察,窗緣距離地面約有四至五公尺,而窗子正下方有一道淺淺的石簷,左方有數根水管,只要小心一點,任何成年人也能利用它們順利攀到下面,如果身子夠好,說不定直接躍下也毫髮無損。
小明在洗手間裡逗留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可是沒有看出丁點有用的線索。他灰心地離開洗手間,轉到梯間打算回到S座,卻突然憶起組長的話。
——“翻看醫院所有監視器影片,找那長髮男人的蹤跡。”
爲什麼那個長髮男人沒有一起逃跑?
小明沿着樓梯往下走,發現在一樓和二樓之間有一扇窗戶,可以看到跟洗手間視窗相同的景色。窗子鑲有金屬格子,小明用手搖了一下,格子文風不動,上面積了不少塵埃。他穿過梯間,通過一樓走廊,繞到洗手間窗子下方,花了約半分鐘。
“如果我是那個共犯,爲什麼不一起坐車離開?”小明心想。“雖然他不能從梯間的視窗跳出去,但全力奔跑的話,加上這段三十公尺的距離,頂多只要二十秒。他是害怕駐院員警阻撓,儘量縮短行動時間嗎?可是,他們手上連衝鋒槍也有,即使來硬的,在醫院大幹一場,也肯定能救出石本添啊?”
小明對長髮男人的去向感到相當疑惑。囚犯越柙,最困難的環節是解開手銬,擺脫羈押人員,石本添在跳出視窗的一刻已經確保這兩項條件了。既然長髮男人是共犯,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就沒必要繼續保持低調,直接奔逃也可以。
不對、不對——想到這兒,小明更感到案件的不對勁之處。
石本添是著名的悍匪,就算他是智囊,他的手下都是一羣亡命之徒,光看到他們在逃走遇上意外時,毫不猶豫地跟警方槍戰,就知道他們肆無忌憚,無法無天,如此一來,石本添要逃,可以用更簡單的方法——叫長髮男人用子彈殺死兩名懲教人員,再帶同石本添一起離開就行了。
爲什麼石本添用上更麻煩的方法逃跑?是他良心發現,不想殺人嗎?還是說他不確定羈押時有沒有全副武裝的人員看守,怕用槍的話會導致行動失敗?
小明努力思考,可是他無法找出合理的結論。
站在行車道上,一輛救護車從小明身旁駛過,他猛然從沉思中回到現實。他看看手錶,發覺自己已離開足足半個鐘頭,於是三步併成兩步,匆忙跑回矯形及創傷外科的接待處,他一邊跑,一邊想該如何對組長說明自己的想法,同時亦擔心組長怪責自己擅離職守,獨個兒晃到某處開小差。
當小明回到S座,情況卻出乎意料。關振鐸挨在接待處櫃檯,跟之前板起臉孔的護士有說有笑,那個護士滿臉笑容,跟之前判若兩人。
“哦,小明,你上廁所這麼久嘛。”關振鐸轉向護士,說:“還是不打擾你工作了,有空再聊。”
“組長,您們……在談什麼?”坐回沙發,小明訝異地問。
“沒什麼,就是閒話家常,健康養生之道等等。”關振鐸莞爾一笑,再壓下聲線,說:“還有聊關於馮醫生的事,例如他的興趣,嗜好之類。”
“馮醫生……有什麼可疑之處嗎?”小明緊張地問。
“當然沒有,只是我剛纔留意到他的手錶、左手手指的繭、鞋子、夾在襯衫口袋的筆,知道他喜歡潛水、彈吉他、對某個英國品牌情有獨鍾,還有個性相當節儉,就跟那護士聊起來了。”小明露出不解的表情。
“唏,你怎麼還不明白嘛。”關振鐸笑道:“那護士對馮醫生有意思。”
“咦?”
“小明,你要多多學習觀察他人的反應細節,每個人一舉手一投足,都無意間說出不少事實。剛纔那護士打電話通知馮醫生,和跟馮醫生面對面說話時,表情都跟之前有着明顯的不同。”
“那麼,是那個護士有什麼可疑……”
“不,我只是打發時間罷了。”關振鐸因爲小明的“冥頑不蔓”忍俊不禁。“不是每一件事都跟案件有關的。”
小明搔搔頭,對關振鐸的行徑感到不解。他們面前明明有一堆難解的案子,關振鐸竟然還有心情說三道四。小明心想,或許對“神探”而言,從來沒有教他爲難的情況吧。
“組長,我剛纔突然有個想法……”
“是鏹水彈案還是石本添案的?”關振鐸一語道破,小明才知道組長猜到他剛纔“失蹤”半小時的理由。
“嗯……石本添案的。”
“姑且說出來讓我聽聽吧。”
小明滿以爲組長會責備自己分心,沒料到對方爽快地迴應,他於是將則纔想到的疑點一一向關振鐸說明。
“這長髮男人的做法實在太不合理了。”小明說。
“嗯,不錯,你的疑問很合理。”關振鐸露出滿意的笑容。
“那麼,組長您有什麼看法?”
“我?我現在是來調查鏹水彈案的,石本添的事情,就先擱下。”關振鐸攤開雙手。
“咦?組長?”
“先處理好這邊,再處理那邊吧。有沒有聽過英諺‘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或是日本諺語”追二兔者不得一兔“?不過你可以趁這個時間思考一下,或者你會想出什麼結論。”
小明老是搞不懂組長,不過既然對方如此說,身爲下屬就不應該苦苦追問。
“天才果然難以捉摸啊。”小明暗忖。
在接下來的一個鐘頭裡,關振鐸沒有再跟小明說什麼化學灼傷知識,也沒有主動找護士聊天,只是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看着在面前經過的人。小明託著下巴,繼續苦思石本添逃走的情況—不過他就像被組長下了咒,每當想到長髮男人的行徑,就不期然想起順嫂談及三位傷者的情景。他的思緒恍如一頭困窘的獵犬,不知道該往左邊樹林追那隻叫石本添的狐狸,還是到右方草叢找那頭胡亂傷人的野豬。
時鐘的短針指向“六”字,本來人不多的走廊開始繁忙起來。有些人行色匆匆,一臉愁容,但也有不少人氣定神閒,緩步經過關振鐸和小明跟前。
“我們到病房門口等鍾華盛的妻子和那個阿武?”小明問。
“不用心急,再坐一陣子。”關振鐸沉着地說。
探病的人一一在他們面前走過,五分鐘後,關振鐸站起來,說:“可以進去了。”
小明依從組長的指示,跟在他身後。他突然發覺,關振鐸手上已沒有那個紫色膠袋,可是他回頭一看,又發覺沒有遺留在沙發上。
正事要緊—小明把話吞回肚子。他本來想叫住組長,問他是不是丟失了那頂新買的帽子。
兩人走進六號病房,房間裡有四張病牀,左邊近門口的牀上躺着一個失去左腿的老年人,另一張則空空如也,而右邊有兩位手臂插著點滴、頭部包裹着紗布宛如木乃伊的病人。近門口的病人除了頭臉被包紮,雙手也纏着繃帶,小明猜他是拖鞋檔的周老闆;牀邊有一箇中等身材、穿深藍色夾克、斜揹着咖啡色肩包的青年正湊近牀上的人耳邊說話,小明相信他就是阿武。至於近窗子的病人牀邊有一位三十餘歲的婦人和一個穿校服的男孩,男孩緊抓住牀上病人的右手,小明估計他們是鍾華盛一家。
“你就是阿武嗎?”關振鐸跟小明走近那個穿藍色夾克的男人,對方表情略帶疑惑。小明記得他就是剛纔在自己面前走過、行色匆匆的訪客之一。
“我們是員警。”關振鐸向對方出示員警證。“你是周祥光先生的親戚阿武嗎?”
“嗯、嗯。我就是。”看到證件,阿武抖擻梢神回答道。“兩位元長官想問今早的情況嗎?我已經跟另一位長官說過了……”
“哦,令早的事就不用說了,我已經很清楚。”關振鐸露出笑容,說:“你真人比上鏡瘦得多……不,短時間減肥減那麼多,應該很不容易吧。”
小明站在阿武的左後方,完全不瞭解關振鐸在胡說什麼。
“長官,您說什麼?”阿武跟小明一樣,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別再裝了,我們連證物都拿到了啊。”關振鐸從懷中拿出一個透明膠袋,裡面有一頂按扁了的黑色棒球帽。“你三次犯案也戴着它吧?你不小心把帽子丟失在那個頂樓,鑑證科的同事撿到了。”
“不可能——”阿武臉色大變,伸手摸向自己的肩包,
“哦?原來在肩包裡嗎?”
關振鐸話音未落,阿武突然轉身奔逃,但小明站在對方身後,阿武還沒來得及反應,已被小明緊緊抓住。病房裡其餘的人,紛紛因爲這突變愣住,訝異地看着小明將阿武制伏。
“組長,這個阿武……”小明用力把掙扎中的阿武按倒,確認他身上沒有武器,扣上手銬,擡頭向關振鐸問道。
“他就是半年前,四個月前和今早三起鏹水彈案的犯人。”關振鐸聳聳肩。
“爲什麼……不,組長您怎麼知道他是犯人?”
“我就說,每個人的舉手投足都會透露不少資料。”關振鐸笑說:“每人的步姿都有獨特之處,剛纔我看到他在走廊經過,就知道他是旺角鏹水彈案件中監視器拍到的胖子。那兩段影片我看過上百次,即使在街上碰到,我都能把他認出來。”
小明呆住,他沒想到組長居然會以步姿相同就認定犯人的身分,這未免太武斷了——可是,阿武的舉動恰恰證明關振鐸的判斷正確,令小明大感不可思議。
“發生什麼事?”接待處的護士和另一位男看護聽到騷動,慌忙地走進病房。
“皇家香港員警拘捕嫌犯。”關振鐸舉起證件,冷靜地回答,護士看到這一幕,不禁怔住。
“麻煩你通知駐院警員前來協助。”
護士六神無主地點點頭,急步走回接待處打電話。
“好了,小明,這邊告一段落羅,那麼,我們可以進行另一邊的調查了。”關振鐸轉過頭,對牀上的病人說:“我們終於見面了,周祥光先生……不,石本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