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外來者的話……”坐在俞永義身旁的蔡婷突然說道,令他猛然回過神來。
“兇手就是在大宅裡的五位成員之一。”駱督察冷靜地說。
剎那間,五位證人——應該說是五位“嫌犯”——明白了這兩三天駱督察調查的真正意義。從大前天開始,駱督察跟他們見面時,都會問及家族中各人的關係,死者的過去等等,而最不尋常的問題,就是“假如犯人不是小偷,你認爲兇手會是誰?”。
“你這混……原來你之前是套我們的話嗎?”俞永廉面露嫌惡之色,毫不客氣地說,這一次,棠叔沒有出言阻止。
“俞永廉先生,請你弄清楚一點。”駱督察以他那獵鷹似的眼神盯着對方,一字一句清楚地說:“我的工作是找出真相,爲死者討回公道。我不需要討好你們,因爲員警就是要站在被害者的一方,爲沉默的他們作聲。”
阿聲聽得出,剛纔駱督察說話中特別強調了“你們”這兩個字。
房間裡的氣氛霎時掉到冰點,駱督察倒是回覆本來的聲調,說:“我現在會複述這星期收到關於各人的資料,如果各位有任何意見,可以直接提出。”
“嗶。”衆人沒有回答,電腦喇叭反而響了一聲,就像老偵探向徒弟示意沒問題。
“首先是死者。”駱督察打開記事本的某頁,說:“阮文彬,六十七歲,男性,職業爲豐海集團行政總裁。根據證人供述,死者在商界一向是個狠角色,收購小公司、打擊對手的方法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被人稱爲”豐海鯊魚“,跟集團創辦人俞豐的經營方針大相逕庭。不過,面對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八年全球金融海嘯,豐海的盈利不跌反升,從結果而論阮文彬的手法或許是正確的,撇開他在商業上的手段,公司的管理人員大都認爲他是位友善的上司,即使要求比一般老闆嚴格。”
阿聲總覺得這是下屬的阿諛之詞,雖然老闆已死,但接手的是老闆的公子,如果說了壞話,傳到未來老闆耳中,一樣是吃不完兜著走。用“友善”來形容“鯊魚”,阿聲心想這真是前所未聞的笑話。
“阮文彬本來是俞豐的下屬,豐海最初只是一間小型塑膠製品工廠,不過在六○年代後期發展成物業投資公司,俞豐把握機會,令公司在香港多間證券交易所上市,當時俞豐喜歡聘用年輕人,二十三歲的阮文彬憑著靈活的頭腦,讓對方留下深刻印象,從文員擢升爲大老闆的私人助理,那時候還有另一人獲得提拔,就是現年六十四歲、當時年僅二十歲的王冠棠,亦即是嫌犯之一的家族秘書先生。”
棠叔聽到駱督察提到自己,不自覺地挺直身子。
“根據一些熟悉俞家的退休員工所說,當時一直謠傳俞豐選的不單是私人助理,更是招‘駙馬’。六十歲的俞豐只有一個十六歲的女兒,自己又是一脈單傳,傳聞他眼看俞家就要絕後,所以特意找年輕有才幹的人當入贅女婿,將來打理豐海集團。有人指,當時俞豐的女兒俞芊柔跟年輕的王冠棠較要好,可是最後下嫁的是年長的阮文彬。”
“駱督察,你不是想說這是我的殺人動機吧?”棠叔插嘴說,“當年選丈夫的並不是大老闆,而是夫人自己,而且我雖然跟夫人要好,我們從沒有談戀愛。何況事隔四十年,誰會爲了這種陳年舊事殺害‘情敵’?而且我要動手,要等到今天麼?找還一直在他手下工作啊。”
“我只是陳述事實,並沒有暗示什麼,師傅自會分析。”駱督察回答道。
“對哪。”一直沒作聲的胡媽說:“阿棠纔不會是兇手,他跟老闆和小姐一直很要好啊。老闆跟小姐在一九七一年四月結婚,當時香港金銀證券交易所剛開業,公司在這間交易所上市,阿棠爲了讓老闆和小姐蜜月旅行,二話不說接過了老闆的所有工作,還向大老爺說是老闆新婚百忙之中抽空完成的。他們兩個就像親兄弟,阿棠纔不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哪……”
胡媽口中的“老闆”自然是阮文彬,而“小姐”就是指俞芊柔,儘管俞芊柔是“老闆夫人”,胡媽就是習慣稱她做“小姐”。
駱督察瞧了胡媽一眼,翻過記事本數頁,說:“沒錯,剛纔胡金妹女士所說的是事實。那我接下來說一下胡女士的資料。”
胡媽沒想到矛頭突然轉向自己,不禁慌張起來。
“胡金妹女十,六十五歲,一九六五年從大陸偷渡來港,遇上俞豐夫婦,成爲了家傭。當時香港雖然已禁止蓄婢,但大戶人家仍會僱用‘馬姐’或”妹仔“,只有十七歲的胡金妹女士就當了俞芊柔的保姆。一九六五年……那時候俞芊柔應該是……十二……十三……”
“十一歲。”胡媽捏着手帕,一臉拘謹地說。
“對,十一歲。”駱督察微微點頭。“之後,胡金妹女士就成爲俞芊柔的貼身女傭,一直照顧這個家庭,直到四十多年後的今天。依據其他證人所述,胡金妹跟死者夫婦關係一直很好。”
雖然胡媽是個工人,但對俞芊柔來說,這位女傭就像親姊姊一樣,自小照料她,跟她分享心事和秘密,胡媽對她也有一份深厚的感情,在四個月前俞芊柔病逝時,她流下的眼淚並不比家族裡任何一個人少,失眠的夜晚比家族裡任何一個人更多。
“阮文彬與俞芊柔結婚後,同年誕下長子俞永禮,不過俞永禮已於一九九○年車禍喪生,我就跳過不談……”
“嘟嘟。”
衆人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不’?師傅你要我說俞永禮的事情?”
“嗶。”駱督察搔搔頭髮,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
“俞永禮,一九七一年出世,一九九○年因爲嚴重車禍連人帶車從清水灣道墜崖重傷昏迷,送進醫院後兩天不治……我似乎沒記下所有資料,阿聲,俞家的人物關係由你負責調查,你有什麼可以補充?”
阿聲一副準備不足的樣子,手忙腳亂地從口袋掏出棕色外皮的記事本,緊張地翻開一頁,說:“呃,俞、俞永禮,過世時年僅十八歲。十三歲至十七歲時留學澳洲,但因爲成績太差,被ⓧ馬姐、妹仔:馬姐(或媽姐)指來自廣東順德的女僕,妹仔則是丫鬟的別稱,在廣東話中兩者泛指家庭女僕。父親強制帶回香港繼續學業,就讀聖佐治中學預科都。由於已在外國考取駕照,俞永禮年滿十八歲免試獲得香港駕照後就經常駕車外遊。跟擅長經營的父親不一樣,俞永禮愛好玩樂,風評差劣,曾多次鬧事,和父母關係疏離……他的出生和死亡日期也有夠巧合的,出生是在中秋節,過世的一天是四月一日愚人節……”
“咳咳。”駱督察故意乾咳兩聲,似要打斷他的話。阿聲擡頭一看,只見五位嫌犯的表情相當難看。
“我這個部下經驗尚淺,口不擇言,如對死者不敬,請見諒。”駱督察道。阿聲亦慌張地點點頭表示歉意。
看到各人沒有表示,駱督察就說:“接下來我要說二子俞永義的事情,可以繼續嗎,師傅?”
“嗶。”畫面上傳來一個YES。
“俞永義,今年三十二歲,是阮文彬與俞芊柔的第二個孩子。跟兄長一樣在聖佐治中學唸書,中學畢業後到美國留學修讀工商管理,學成歸來任職豐海集團的副總裁,亦即是死者阮文彬的副手。根據證人所說,呃,俞永義跟俞永禮不同,處事認真,工作能力不比父親甚至外祖父遜色,深得死者器重,父子關係良好。”
雖然被讚許,俞永義仍緊繃著臉。駱督察以爲他爲了阿聲提到兄長的壞話而感到不快,然而實際上他正擔心着自己的惡行曝光—儘管他不是蓄意殺人,他亦爲此深感悔疚。他開始想,或許在這場合被老偵探指出真相,縱使要面對牢獄之災,他會更輕鬆一點。
“俞永義去年跟蔡婷結婚。蔡婷,三十四歲,蔡氏電子創辦人蔡元三的麼女兒,本來的職業是普通科醫生,在柏華醫療中心工作,婚後已辭職。”駱督察突然盯着這位俞家媳婦,說:“有謠言說蔡婷跟俞永義結婚,是因爲蔡氏電子近年負債累累,需要財團注資……”
“駱督察,請你不要含血噴人。”蔡婷脹紅了臉,按捺著怒氣,說:“你這樣說,就好像我是爲了錢才嫁給永義。”
“我只是轉述情報,而且我已經強調是’謠言’。”駱督察平淡地說:”畢竟說到殺人動機,你可以說是五人中最明顯,阮文彬一死,俞永義和俞永廉將會繼承遺產,他們本來就不急於用錢,反倒是你的孃家需要大筆現金週轉,上個月有報導說蔡氏今年虧損達一億八千萬港元,如果俞永義成爲集團總裁,你要調動資金就……”
“混、混帳!你說的全是假的!我、我……”本來舉止莊重的蔡婷歇斯底里地大吼,從沙發站起來,對駱督察怒目而視。
“駱督察,那只是不實的猜測。”棠叔拍了拍蔡婷的手臂,示意她坐下。“蔡氏有財務困難是事實,不過老闆清楚他們的潛力,在二少奶末嫁進門前已不時合作、提供金援,永義少爺也是因爲這些合作而認識二少奶。駱督察,你剛纔也說過老闆綽號叫‘豐海鯊魚’,他從不做虧本的生意,我手上有大量文件證明老闆生前已計畫注資蔡氏,如果二少奶是兇手,她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駱督察默不作聲,只把目光從蔡婷身上移開,回到他的記事本上。蔡婷覺得,駱督察這動作並非示弱,他的沉默不是認同棠叔所言,而是把自己的想法收起來。就像善於隱藏底牌的老練賭徒,故佈疑陣,令對手猜不透他的打算。
“最後是死者的三子俞永廉。”駱督察對牀上的老偵探說:“俞永廉,二十四歲,就讀於香港文化大學工程系,目前休學中。據說他跟死者並不親近,不過對母親卻非常孝順,俞芊柔住院時,他幾乎每天都探望母親。死者要求俞永廉一是完成學業,一是進入集團工作,不過他另有打算,想成爲專業攝影師,兩人間中有摩擦。”
駱督察日前向棠叔問及“假如犯人不是小偷,你認爲兇手會是誰”時,棠叔就透露了死者跟俞永廉父子之間的緊張關係,不過棠叔強調俞永廉不會是兇手。
“哼。”俞永廉沒有像嫂子那樣子大吵大嚷,只是不屑地吐出一個“哼”字。
“以上就是俞家各人的背景資料,我現在說一下事發前後各人在大宅裡……”
“嘟嘟。”指標指著NO,就像阻止駱督察繼續。
“什麼?”駱督察頓了一頓,似乎忘記了對方無法說話,再說:“師傅你想追問什麼嗎?是他們的資料?”
“嘟嘟。”電腦喇叭傳來否定的答案。
“咦?那……你想問的是和某人相關的問題嗎?”
“嗶。”
“某人是男性嗎?”駱督察問。衆人聽到他的問題,才意會他是利用最快捷的二分法,來縮小答案的範圍。
“嘟嘟。”隨着這一聲“不”,蔡婷差點嚇得把心臟從喉嚨吐出來。
“是蔡婷嗎?”
“嘟嘟。”
胡媽愣住。
“是胡金妹?”
“嘟嘟。”
在場的兩個女人因爲這連續兩個“NO”而感到不解。蔡婷正要發作,卻聽到駱督察問:“那……你想問關於俞芊柔的事情?”
“嗶。”這個答案,讓五位嫌犯鬆一口氣,不過心裡都冒起疑惑——這老偵探怎麼對已死去的人特別感興趣?先問到俞永禮,現在又追問俞芊柔的事。
“師傅,俞芊柔的背景資料很簡單,沒有什麼特別可以說的。”雖然駱督察嘴巴上說沒有什麼特別,手卻翻弄著記事本,直到找到某一頁才停下。“俞芊柔,豐海創辦人俞豐的獨生女,死者阮文彬的妻子,育有三名孩子……這些之前也提過吧。嗯……她今年五月因爲胰臟癌病逝,終年五十九歲。勉強要說,她婚後一年似乎患上產後抑鬱症,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師傅,你認爲她跟案情有關嗎?”十字沒有跳到YES或NO之上,反而在畫面中間有節奏地上下徘徊。
“你想說‘或者’?”
“嗶。”
“這樣子啊……你們有沒有什麼可以補充?”駱督察轉向五人問道。各人互相對視,卻沒有人首先開口。
“沒有嗎?”駱督察再次問道。
“那個……”胡媽戰戰兢兢地說:“或者沒有什麼特別,但老闆遇害當晚,是小姐過世後的百日祭,我準備了一些紙錢冥幣,燒給小姐……”
“啊,對,這個我聽王先生提過。”駱督察說:“他還說你訂製了跟豐盈小築一樣的紙紮大屋。”
“小姐一輩子都是住在這個家,我怕她在下面住其他的房子會住不慣……”胡媽眼眶漸紅,似乎想起主僕間的情誼。
阿聲想起當天到場調查時,房子裡仍充滿焚香燒紙錢的氣味。當時他還以爲這家人是虔誠的佛教徒或道教徒,每逢週末都祭祖拜拜。
“那老頭不是想說老爸是被媽回來殺死吧?”
俞永廉突然說。這調侃一點都不好笑,棠叔正要出言責罵,但衆人卻被螢幕的異動吸引住。十字指標在畫面正中間有節奏地上下襬動,那是“或許”。
“這是什麼荒謬的說法啊!”俞永廉笑道,不過任何人也知道他的笑容只是硬擠出來。
“師傅,你說……兇手是俞芊柔?”
指 標沒移動,停在畫面的正中間,既不是YES,亦不是NO。
房間裡一片沉默,似乎沒有人理解老偵探拒絕回答的理由。
“那個……師傅,你是不是像以往一樣已察覺破綻,但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駱督察問道。
“嗶。”這次的YES倒很明確。
“那麼,我繼續說明案情,之後你再給我們指示?”
“嗶。”
聽到駱督察這番對答,俞永義拼命掩飾心中的不安,每次電腦響起那兩種沒有起伏的機械音,他就感到被刺了一下,彷佛老偵探的靈魂站在身後,鑽進他的腦袋,不斷挖掘他拼死埋藏的秘密。
他覺得他快要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