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對於關振鐸的話,他完全反應不來。牀上的人就是石本添?雖然小明仍擒住阿武的肩頭,將對方按在地上,但現在他的注意力只放在面前那個滿臉紗布、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猶如恐怖電影中怪人角色的男人身上。
“組、組長,您說……他是石本添?”小明結結巴巴地問。
“對啊,他就是逃犯石本添。”關振鐸從容地說,牀上傷者沒有反應,一雙眼珠不住左右移動,像是跟小明一樣摸不著頭腦。
小明沒有追問,他把阿武拉起,按倒在病牀旁的一張椅子上,再仔細打量那個不知道是周祥光還是石本添的男人,那個男人微微張嘴,似乎要說什麼話,但他沒有發出聲音。
“你想說我弄錯了嗎?”關振鐸對那男人說。“石先生,要確認你的身分,警方有很多方法,像是抽血驗D z A,或是利用牙齒紀錄,法庭都會接納。不過,我很懷疑你有沒有機會熬到上法院的一天——如果我沒有來揭穿你的詭計,你大概活不過明天。”
男人定睛瞪着關振鐸,眼神冒出一絲疑惑。
“你的詭計很有趣,可是你缺乏專業的醫學知識,這足以造成致命的意外—我說的是真正會令人死去的‘致命’。”關振鐸泰然自若,說:“你知道病人到急症室時,檢查分流站有什麼用途嗎?除了判斷病人的危急程度以決定治療的先後次序,更用來確定病人有沒有對藥物過敏,以及之前接受了什麼治療。跳過那個程式,後果比你想像中嚴重。你今早在監獄訛稱腹痛,醫生替你打了一劑止痛針吧?那是注射用的阿斯匹靈。而現在你手臂上的靜脈注射,是一種叫’酮洛芬b的非類固酵消炎劑。如果醫生知道你令早注射了阿斯匹靈,就不會使用酮洛芬,因爲酮洛芬依賴肝臟進行代謝,而阿斯匹靈的藥效阻礙了肝臟的代謝機能,令肝和腎受到酮洛芬的損害。十二個鐘頭內不接受治療的話,便會導致肝衰竭和腎衰竭,當病者覺得腹部不適,就代表肝臟已有八成受損,需要進行肝臟移植才能保命……”
關振鐸還沒有把話說完,牀上的男人猛然坐起,伸手抓往手臂上的點滴喉管,可是由於他雙手包著繃帶,無法使用指頭,狼狽地抓了兩三次,才成功把喉管拔掉,小明看到,那男人的目光不再猶豫,只是混雜着恐懼和敵意,焦躁地瞪視著關振鐸和小明兩人。
此刻,小明在這男人身上感到一股跟之前不同的氣息。男人的眼神令小明想起受傷的野獸,在敗陣的同時,卻流露出狡詐與不忿。病房內無人說話,衆人就像掉進一個不現實的空間。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這突兀的沉默,兩個軍裝警員隨着護士趕到。
“CIB關振鐸警司。”關振鐸向他們揚了揚證件,“另外這位是駱沙展ⓧ。”警員看到兩位比自己高級的同僚,連忙立正,再詢問詳情。
“這傢伙是令早中區鏹水彈案的嫌犯。”關振鐸指了指阿武,再指着牀上一副狼狽相的石本添,說:“而這是通緝中的逃犯石本添。先把他們押到羈留病房,我會通知有關部門的同事來拿人。”
聽到關振鐸的話,兩個軍裝警員無不啞然愣住。小明將阿武推到其中一人面前,他們纔有反應,另一人轉身向醫院要求轉移病人,並立刻用兩副手銬將石本添鎖在病牀上,負責運送的人員在三分鐘之後到場,將石本添移到擔架牀上,一名護士看到他手上的點滴被拔掉,正要替他插上,他便連忙撥開。
“不……不要……”石本添以微弱的聲音喝道。
關振鐸走到牀邊,按住石本添戴上手銬的右手,向護士點點頭,示意她再插上點滴,“石先生,我剛纔是騙你的,你纔不會死。你手臂上的靜脈注射,只是用來防止脫水的營養液,酮洛芬早就注射了,而阿斯匹靈和酮洛芬都是非類固醇消炎止痛剖,兩者混和不會造成肝衰竭,頂多只會令你有輕微胃潰瘍而已——沒錯驗血或對照牙齒紀錄能確認你的身分,但我就是要你親自承認纔會滿意。”
ⓧ沙展:警長(Sergeant )的俗稱。
石本添瞪大雙眼,以既驚訝又怨憤的眼神瞧着關振鐸。可是他沒能多看一眼,醫護人員便把他推離病房。
關振鐸向仍未搞清楚情況的鐘華盛一家致以簡單慰問後,和小明兩人前往J座九樓的羈留病房。羈留病房主管對石本添被捕感到相當驚訝,他更沒想到這位逃犯躲在醫院裡,就在羈留病房旁邊的一楝大樓之內。阿武被送到一間空置的病房中作暫時韝押,由一位駐院警員看守。
小明以爲關振鐸會立即致電那個半禿頭的重案組黃督察,以及通知O記和情報科中止搜索石本添,關振鐸卻往羈押阿武的房間走過去。
“他們兩人分開了,有一件事要先做*”關振鐸向小明說。
阿武沮喪地坐在椅子上,雙手被手銬鎖在背後,身子前傾,關振鐸和小明進入房間時,他只微微瞥了一眼,便繼續低頭凝視地板。
“我要你們的藏匿地點地址。”關振鐸以命令的口氣說。
阿武沒有迴應。
“你別弄錯,我不是要逼供。”關振鐸淡然地說:“我只是想讓你清楚瞭解你的情況。你的石大哥註定要回去監獄,細威和那兩個大陸來的槍手已死,你的同夥們大部分已經完蛋。你很幸運,鏹水彈案雖然嚴重但至今沒有人死,醫生也說那個傷得最重的李風多半能保住老命,你的刑期最多十數年,看樣子甚至比石本添更早出獄。可是,如果你的同夥把那個可憐蟲幹掉,你就會被控串謀謀殺,終身監禁,直至老死。你現在應該不到三十歲吧?吃十餘年牢飯,出來還不過是四十來歲,如果你有八十歲命,你還可以享受三十多四十年的自由;但換成無期徒刑,你未來五十多年就只能被困在跟這房間差不多大小的監倉,日復一日地等死。”
阿武對這番話有反應,雖然他沒回答,但他擡頭以複雜的表情望向關振鐸。
“狗仔隊早在柴灣監視,我們早晚會挖出你們的巢穴,我只是不想到時找到一具屍體,而真正動手殺人的傢伙逃之夭夭,罪行卻落在你頭上而已。”關振鐸繼續說。
“我……”阿武欲言又止,皺起眉頭。
“我知道在道上混要講義氣,但我不是要你出賣同伴,我只是要你放過一條無辜的性命罷了。你犯不着爲你沒幹的罪行負責,尤其是殺人這種大罪—況且,你跟那可憐的傢伙相處了這麼久,也不想他毫無價值地被殺吧?”
“……柴灣豐業街恩榮中心四二一號室。”阿武吐出一個位址,便再垂頭不語。
關振鐸點點頭,跟小明離開房間,他先打電話給屬下的蔡督察,交代石本添被捕和犯人一夥巢穴的資料,再通知黃督察已拘捕綴水彈案的嫌犯。
“組長,你說要救的人命是誰?”在羈留病房外,小明向關振鐸問道。
“當然是真正的周祥光啊。”關振鐸輕描淡寫地說。
“爲什麼周祥光有生命危險?不,我應該問的是,裡面那個真的是石本添嗎?周祥光又是什麼人?”
“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聊吧。”關振鐸說。他告訴羈留病房主管他和小明會在一樓等候,又叮囑對方小心看守。小明不明白爲什麼不乾脆留在九樓,不過這時候他只想儘快瞭解真相,便默默依從組長的決定。
兩人搭電梯來到一樓,關振鐸步出大樓,看着漸沉的天色。電梯大堂跟急症室在J座的兩端,跟繁忙的急症室相比,這邊寧謐得有點不像現實。關振鐸坐在花槽旁的一個石墩上,示意小明也一同坐下。
“該從哪兒說起呢……”關振鐸摸了摸下巴。“嗯,先說一下那兩個大圈的照片吧。”
“大圈的照片?”小明訝異地反問,他完全不曉得那些照片有什麼異常。
“中午簡報過後,老實說我也沒有什麼頭緒,當時蔡督察認爲石本添可能在槍戰中混入人羣逃走,或是在從醫院至E U發現之間的五分鐘空白期換車逃走,我個人認爲後者可能性較大,石本添是個會耍這種手段的歹徒,當所有人以爲他向北逃跑,他便向南潛逃,所以他反其道而行,躲在港島南區,或是利用船隻躲到離島也毫不奇怪。可是,當我看到槍戰現場的照片,就勾起我的注意。”
“槍戰現場的照片?”
“那兩個大圈中槍身亡的照片。”關振鐸指了指自己的額角。“其中一人的髮型改變了,跟早幾天拍到的照片不一樣。”
“那又如何?歹徒喬裝或變裝很常見啊。”
“不,你要搞清楚,歹徒在‘犯案後’喬裝很常見,但在”犯案前“喬裝卻是不尋常的。”關振鐸微笑道:“犯人做案後換裝很合理,因爲案件發生時可能有目擊者記得犯人的樣子,他爲了逃避耳目所以改變髮型。做案時喬裝也有可能,例如戴假髮改變形象,方便之後以平日的容貌活動。問題是,我完全找不到這個大圈將三七頭剪成短髮的理由。”
小明想起他在告示版上看過那兩幀照片。
關振鐸繼續說:“犯人不知道他們已被情報科盯上——事實上我0;知道的情報也很少——那人根本沒需要剪短髮,如果說是爲了做案時喬裝,那他應該反過來,在救出石本添後才剪髮,因爲三七頭可以變成平頭,但平頭沒辦法變回三七頭,在看到照片的一刻,我甚至想過是不是被表像誤導了,因爲死者跟我們手上的相中人外貌相同,就以爲是同一人,或許死的根本不是我們所知道的那個大圈,可是死者左頰的疤痕跟相中人吻合,如果猜想那是’有相同疤痕的雙胞胎兄弟’未免太不切實際。所以,問題只有一個——爲什麼他要在拯救行動前理平頭。”
“可能是……天氣太熱了?”小明說,雖然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很牽強。
“雖然這也有可能,但我當時想的是另一回事,他理平頭的確是喬裝用的。”
“但組長您剛說歹徒犯案前沒理由喬裝去逃避追捕……”
“所以他喬裝的目的不是逃避追捕。”關振鐸笑道:“小明,哪種人最常理平頭裝?”
“初級警員、軍人……啊!囚犯!”小明想到答案,喊道。
“對。我留意到這點時,便猜想我們是不是被另一個表像欺騙了——在醫院逃跑上車的不是石本添,而是這個大圈。因爲事出突然,只要有一個理平頭、戴黑框眼鏡,身穿咖啡色囚衣的男人奔逃,所有目擊者都會直覺地認爲那是消失了的石本添。”
小明想起簡報時石本添的照片。石本添的頭髮很短很薄,如此說來,那個髮型正好跟死去的大圈相似。
“槍戰後,O記在賊車上找到號碼牌被撕去的囚衣,也令我有點在意。囚犯越獄後換上便服很自然,但爲什麼要撕去號碼牌?要毀滅證據、隱藏行蹤,可以燒掉囚衣,那麼在處理前撕掉號碼牌是多餘的。如果不怕暴露蹤跡,那也不用拿走號碼牌,反正今天越柙的囚犯只有石本添一人,不論找到的囚衣有沒有號碼牌,都會知道是他的。所以,如果說那囚衣根本不是‘石本添身上附着編號二四一三八牌子的衣服’,而是”傷裝成石本添的道具之——“,那也可以說得通。”
“於是組長您想知道石本添從洗手間逃跑的詳細過程。”小明想起他捧著文件向蔡督察彙報的情景。
“對。”關振鐸點點頭。“剛纔說的只是一種可能,懲教員的口供卻令我幾乎確定這推論是事實。”
“是那個長髮男人嗎?”
“那是很重要的線索,但還有好些明顯的證據。只是當時我仍未整理好思緒,爲免小蔡他們陷入混亂,甚至打草驚蛇,所以只囑咐他進行最有把握、最實際的行動,找尋那個長髮男人。”
“還有明顯的證據?”小明詫異地問道。
“明顯得要死。”關振鐸朗聲大笑,再搖搖頭,說“”你,小蔡、替懲教員筆錄的警員,以及所有看過筆錄的同僚竟然無視於那個證據,真教我擔心啊……或者你們被槍戰抓住注意力,待調查走進死衚衕,你們就會再審視所有證供,到時便會察覺吧。那副掉在窗前的手銬不是很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
“石本添原本是雙手扣上手銬,懲教員解開一邊,把他鎖在扶手上,如果他要逃,他只要解開其中一邊的鎮,一是解開手腕上的,這樣手銬會留在扶手上,一是解開扶手上的,這樣他便會戴着手銬逃跑。結果他竟然沒有爭取時間,多此一舉地解開兩邊的鎖、丟棄手銬才越窗逃跑——哪有這麼笨的逃犯嘛!”
小明經關振鐸提醒,才發現這個事實,不由得敲了自己的腦袋一下。
“所以……當時石本添沒有逃走?”
“對,他和用手銬吸引看守人員到窗邊,然後當替身的大圈就從窗子下往車子奔跑,製造石本添跳窗逃亡的假像。當時石本添應該躲在那間修理中的廁格里。懲教人員吳方說過,他進去前推開了那廁格的門檢查,而檢查完順手讓木門回到本來虛掩的位置是一般人無意識的動作,這便給石本添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盲點。”
“組長,您是說……那時候石本添就躲在木門虛掩的第一間廁格里,聆聽着外面兩個懲教人員追捕自己?這做法風險太大吧?”
“不大,尤其那兩個懲教員之中,有一個是自己人。”
“咦?”
“懲教署有內鬼。”關振鐸壓下聲音道。小明以難以置信的目光回望關振鐸。
“是……那個四十來歲的一級懲教助理吳方嗎?”小明小聲地問,他明白爲什麼關振鐸離開羈留病房,這些話可不能被懲教署的人員聽到。
“不,是年輕的那個,施永康。”
“可是施永康只負責守在廁所外面……”
“這纔是高明之處。”關振鐸認真地說:“這內鬼沒有直接利用自己的職權讓石本添逃走,只是製造出一個又一個有利的條件,這樣便令自己被懷疑,被追究的程度減至最低。我想,想出這詭計的人不是那個施永康,而是石本添。雖然我討厭這傢伙,但也不得不說句佩服。”
“什麼有利條件?”
“我重組一次案情吧,以下說的未必完全正確,但至少有九成是實情。施永康早就知道計畫,所以當石本添要求如廁時,就提出到二樓的洗手間。他是菜鳥,檢查廁所的工作由年資較深的吳方負責,這時他就有跟石本添獨處的機會。他大概在這一刻給石本添一根髮夾,讓他藏在褲子或衣領,那根髮夾就是之後蒐證人員找到的。”
“石本添用這根髮夾開鎖?”
“不,我認爲不是。這只是幌子。”關振鐸搖頭道:“吳方檢查完畢後,和施永康押著石本添進廁所,施永康解開左手的手銬,讓石本添的右手扣在扶手上。這時候,施永康偷偷將鑰匙塞到石本添右手,再裝作把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醫院的廁格雖然比一般的大,但施永康也能輕鬆遮住身後吳方的視線,而且,吳方在意的只是手銬有沒有鎖好,囚犯有沒有可能逃走。合上手銬不用鑰匙,吳方更沒想到鑰匙已在石本添的掌中。”
小明疑惑地聽着組長的講解,但心想這推論似乎有點憑空想像。
“這只是一種猜測,但如果我是石本添,就會如此設計。”關振鐸看穿小明的想法,向他解釋道。“假如吳方之前沒有順手虛掩修理中的廁格的門,這時候施永康就可以找藉口檢查那個廁格,例如推說看錯了有危險物品,再隨手掩上門。之後,吳方住洗手間裡看守石本添,而施永康就在門外,準備和那個長髮共犯合作演戲。那共犯出現,兩人演出爭執的一幕,引吳方離開現場。吳方一走,石本添便用鑰匙解開手銬,打開窗戶,將手銬放在窗前地上,把鑰匙丟出窗外,再閃身躲進修理中的廁格里。我之所以猜他用鑰匙開鎖,是網爲在那個短促的時間框架裡,他必須採用最有效率的手段,他知道施永康和長髮男頂多拖延一分鐘,時間上不容他做多餘的事情。長髮男離哄,用方法通知在大樓外面待機的細威一夥人,示意站在窗下、裝扮成石本添的大圈向車子全力奔跑。”
小明想起他在梯聞見過的窗子。那鼠窗戶雖然鑲著鐵格子,但如果要向外面的人打手勢可說是輕而易舉,長髮男很可能離開洗手聞門外,便轉到梯間,向車上的人示意,在車上的細威見狀,就向在另一扇窗子下的替身揮手,窗下的人脫去遮掩囚衣的外衣,把外衣塞進囚衣前襟裡,再往車子直衝。
“這個詭計最大膽的設計就是這裡。”關振鐸瞄了正在思考的小明一眼,“當時石本添躲在木門半掩的廁格中,只要吳方冷靜一點,他就無所遁形,但施永康的行動令吳方失去正確的判斷——施永康從窗子追出去。同僚單槍匹馬追捕逃犯,自己當然要全力支援,這是任何紀律部隊都具備的常識,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本能反應,吳方當時腦袋中只有,支援同僚‘的想法’失去平常的觀察力和注意力,石本添很容易逃過對方的法眼。”
“剛纔您說石本添將鑰匙丟出窗外……所以施永康是趁著這時回收鑰匙?”
“對,不過這只是合理的猜想。”關振鐸點點頭。“雖然施永康有可能事先準備多一支鑰匙,但用上同一支較簡單,施永康也不用冒準備這種工夫而招來懷疑的風險。施永康只要在窗下拾回鑰匙,再追一下明知追不上的車子,就徹底扮演’盡忠職守的看守員,這角色了。”
小明想起關振鐸吩咐蔡督察只找吳方做長髮男的肖像拼圖,這刻他才明白不找施永康的原因,是不想泄漏長髮男人已被警方盯上的情報。
“組長,可是這種內應不是很愚蠢嗎?看守中的囚犯越柙,自己會惹禍上身吧?另外,您爲什麼會認爲施永康是內應?假如事情一如您的說明,吳方也可能是內應啊?”
“所以說,石本添這詭計很高明,他讓施永康的責任比吳方的小。就算是內應,如果會惹上大禍,施永康也不會願意吧?兩名懲教員都要因此事負責,但任何人都會覺得,失職的是吳方而不是施永康,因爲讓囚犯獨處的人是前者,而後者一直按著規程辦事,甚至‘奮不顧身’地追捕逃犯。”關振鐸以嘲諷的語氣說道。“至於我爲什麼會認爲施永康是內鬼,只要從他跟吳方的作供影片就可以看出來了。”
“他們的證供沒有什麼破綻啊?”
“沒有,但在態度上有明顯的差異。”
“是指施永康很膽怯地追問自己會不會被追究?”
“不,是在對石本添的稱謂上。吳方一直用‘囚犯’來稱呼石本添,但施永康卻用上名字。對吳方來說,石本添只是一個每天工作上都遇上的尋常囚犯,但施永康卻視之爲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物。這種態度上的差別,加上所有環境證據,令我確信施永康是內鬼。”
小明回憶起兩段影片,發覺關振鐸所言非虛。
“那麼,石本添是在吳方從樓梯追出去後才逃走?”小明問。
“與其說是逃走,不如說是輕鬆地離開吧。”關振鐸苦笑道。“他先將用來解釋他如何開鎖的髮夾丟到地上,再跟來接應的人離開。”
“來接應的人?是長髮男?”
“是長髮男,阿武和周祥光。”
小明狐疑地盯着關振鐸,等待他的說明。
“當我從吳方的作供影片中知道手銬掉在窗邊,我就發覺之前的猜想全錯了。”關振鐸說。
“我之前猜石本添採用聲東擊西的手法,讓同黨作利誘,自己往南區逃走,但窗邊的手銬告訴我們一個事實,他當時沒有跳窗,因爲他真的從視窗逃跑,就不用解開兩邊手銬。這兒出現很離奇的矛盾——石本添爲什麼不從視窗逃跑?如果他想利用同黨誤導追捕者,他可以簡單地越窗而逃,再在中途換車往南走,然而他卻大費周章地用上替身製造騷動,這種舍易取難的行徑顯出內裡大有文章。就像小明你一個鐘頭前提出的疑問,爲什麼他們不大幹一場?不直接硬搶把石本添救出去?細心一想,他要人家誤以爲他離開了,就是說他其實仍在醫院,爲什麼一個逃犯不抓住時機遠走高飛,反而要留在逃走地點?”
“爲了……僞裝成周祥光?”小明從結果推回原因,雖然他仍無法瞭解來龍去脈。
“正是。”關振鐸點點頭。“不過看完影片後我並未想到這一步,直到知道O記找到第二稀接應車在巴丙頓道,才帶出一些新想法。”
“那輛車有什麼可疑之處?”
“o記是在第一輛賊車上找到一張便利店收據,從而縮小範圍,結果在西半山區的巴丙頓道找到第二輛車吧。”
“嗯。”
“當時你提出了一個好問題。”關振鐸以讚賞的目光瞧着小明道:“你說接應車停在半山區是舍易取難,如果停在西營盤對逃走更有利。”
“啊,對。不過當時不是有答案了嗎?因爲令早八點多九點的上班繁忙時間德輔道中發生車禍,中區交通混亂,如果目的地是柴灣,經半山區的路反而較快捷……”
“O記找到的便利店收據,時間是早上六點—當時中區未發生車禍。”
“咦……?”小明察覺到問題所在。
“這很奇怪吧,細威一夥人就像預知中區塞車,特意將更換逃跑的車停在半山區。或者這只是出於偶然,但石本添是個精於計算的犯罪者,他寧願選擇路狹易被圍攻的逃跑路線,便代表這隱藏着某種意義。當時我便想,中區的車禍會不會是石本添策畫,是整個行動的部署之一?”
“但在德輔道中製造車禍有什麼用途?爲了讓員警來不及對細威他們一夥進行圍捕嗎?”
“不,如果這是目的,他們在中區交通要道上弄出車禍效果不大,西區警署一樣有人手可以調配,若石本添要拖慢警方,他應該將車禍地點放在西營盤,時間也該晚一些,畢竟車禍跟他的逃走事件相距有兩個多小時。”
“對啊,在中區製造車禍根本沒有用嘛。”小明說。
“你說錯了,在中區製造車禍是對‘逃走’沒效果。”關振鐸特意強調“逃走二一字。”我們因爲發現第二輛車子在半山區,知道歹徒打算繞過中區的路線,所以找尋‘車禍’跟‘逃走’的直接關係,這是一個謬誤。在我腦袋中浮現的另一個關鍵字,並不是“逃走”。”
“是什麼?”
“‘醫院’。”
“醫院?”
“你忘了我之前從手銬的異常情況,作出石本添要留在醫院的推論嗎?將”醫院“和‘中區交通癱瘓’放在一起,畫面便清晰起來了。港島設二十四小時急症室的公立醫院有三板:西區的瑪麗、灣仔的鄧肇堅和東區的尤德夫人那打素醫院@,在西區和中區發牛意外,傷者都會送到瑪醫,但萬一瑪層醫院病者太多,急症室人手接近飽和,救護車就會轉送傷者到灣仔的鄧肇堅醫院。然而,如果中區主要幹線發生涉及化學品的車禍,工人要對路清理,平日已經水泄不通的中區交通更會接近癱瘓,救護車難以確保傷者準時送抵急症室,救護員便只好繼續使用瑪麗醫院。”
小明想起馮醫生提過,早上因爲交通關係,鏹水彈案的傷者沒能轉到郾肇堅醫院,結果瑪骸的急症室從早上一直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一想到這兒,小明彷彿被電擊打中,他突然理解關振鐸介入調查的理由。
“組長……您認爲……清晨的西環火災也是石本添主使的?”
“對。”關振鐸嘴角徽翹,似乎對小明趕上他的田心路感到滿意。弋假如在德輔道中製造化學原料貨車車構是爲了糜瘓瑪匿醫院急症室,那麼,製造傷者便更不可能是意外。清晨西環的火災,中區運載化學原料的貨車翻車、嘉鹹街鏹水彈事件,全部的始作俑者都是石本添。”
小明記得黃督察說過西環火災的起因可疑,重案組會接手調查——那麼說,縱火狂徒應該就是細威一夥。
“細威和兩個大圈先在五點多縱火,再駕着車子……兩部車子來到西半山區的巴丙頓道,並在便利店買食物,然後等待十點多在醫院上演逃亡劇?”小明一邊推敲一邊說。
“差不多是這樣子。”關振鐸十指互扣,放在膝蓋上,點點頭。“不過,這想法沒有實質的證據支持,只是一種合理推論,所以我沒有跟小蔡說明,決定親自到嘉鹹街鏹水彈事件現場看一下。”
“組長,您說過您本來以爲嘉鹹街的犯人是模仿犯,就是出於這個推測?”
“沒錯。我當時想,或許石本添別有所圖,於是派人模仿旺角的案子,製造混亂,好讓他在醫院進行某種詭計—但當我發覺嘉鹹街的案件跟旺角的吻合,我便發覺,這不是偶然、或是簡單的詭計,而很可能是一項籌備了半年、精心策畫的犯罪行動。”
關振鐸乾咳了一聲,再說:“如果嘉鹹街的案件只是出於模仿,那可能純粹是石本添想進一步令急症室陷入混亂,讓大量傷患擠滿醫院,但若動機如此單純,他就不用安排在嘉鹹街動手的犯人事先在旺角做案,而且還要做兩次。旺角的案子,一定出於某種理由,於是我就提出‘旺角的是預演’的推理。”
“組長,您不是說過犯人是爲了伏擊仇人,所以在旺角做實驗嗎?”小明想起早前在車上的ⓧ灣仔鄧肇堅醫院急症室於二○○二年停止服務,由毗鄰的律教治譬院接瓣。對話。
“什麼伏擊仇人?”關振鐸怔了怔。
“您舉了連續殺人事件的推理小說做例子嘛,我當時答,爲了掩飾真正想殺害的目標……”
“你怎麼只取字面上的意思啊!”關振鐸失笑道:“重點是”掩飾“,而不是‘殺人’哪,原來你以爲我調查那三名傷者,是爲了找出他們有沒有仇人嗎?我找的不是受害者,而是共犯。”
小明拍一下額頭,暗罵自己想錯方向了。
“組長您怎麼會猜傷者中有共犯?”
“將‘石本添故意謁虎離山、留在醫院’、‘令急症室擠滿傷者、陷入混亂’和,部署半年,使用腐蝕性液體制造大量傷者”並排,最合理的答案便是“趁亂僞裝成另一個人”。安排一個普通人入院,然後讓石本添跟他掉包,之後石本添便能夠以那個人的身分光明正大地生活,而警方永遠無法找到業已消失的“石本添”。循這個方向去推論,傷者之中就一定有石本添的棋子——而那顆棋就是拖鞋檔的周老闆。”
“慢著,這麼說的話……周祥光是假裝受傷入院?”
“不,當然是真的。沒可能騙得過急救人員嘛。”
“咦?但組長您說案子是石本添策畫,但傷者又是共犯……”
“即是說故意用鏹水毀容啊。”小明聽罷,愕然地盯着關振鐸。
“您是說,周祥光用鏹水湲向自己的臉?”
“動手的當然不是周祥光,而是阿武。”關振鐸稍作停頓,再說:“不過,周祥光是自饒的。”
“自願?”
“我估計,周祥光是因爲欠債所以願意當棋子。石本添的手下——可能是細威、可能是阿武、可能是那個長髮男—物色一個身材祀年齡跟石本添接近,欠下高利貸的債戶,以金錢威逼利誘對方合作,不少欠債戶願意爲錢鍵而走險。半年前他們找到周祥光,於是按石本添吩咐,籌備一個讓石本添取代周祥光身分的計畫。阿武在旺角製造鏹水彈案,故布疑雲,之後讓周祥光‘合理地’在嘉鹹街市集工作,爲抹消他的容貌作準備。”
小明這一刻才明白關振鐸向順嫂問及三名傷者有沒有任何金錢糾紛之類的用意,問題不是他們有沒有跟人結怨,而是他們有沒有被人利用的把柄或弱點。
“今早,阿武按計畫執行,跟周祥光以搬貨做藉口,一同竄進嘉鹹街和威靈頓街交界的荒廢唐樓之中。周祥光很可能只待在梯間,或是在唐樓門前裝作搬貨替阿武把風,而到頂樓投擲鏹水彈的只有阿武。阿武做案後,在梯間進行了重要而大膽的一步——用腐蝕液潑向周祥光的臉和雙手,我猜,這瓶腐蝕液的濃度應該較低,但一樣可以造成二級化學灼傷。或者阿武有準備瓶裝水,在確認周祥光的瞼部皮膚受損後進行清洗,總之周祥光就是如此自顧地受傷了。”
小明想像著當時的情況,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隨後急救人員趕到,替周祥光清洗和包紮,而阿武就陪伴他上救護車,一同到達瑪麗醫院,完成這一幕。”
“組長,您何時確認周祥光就是用來掉包的替身?李風或鍾華盛也有可能吧?”小明問道。
“跟順嫂她們聊過後,就確認了八、九成。”
“那時候便知道了?”
“首先,李風年紀太大,不適合用作掉包,而且醫生說他傷到眼睛,那應該是真正的意外受傷。”關振鐸舉起右手食指,“餘下是鍾華盛和周祥光,兩人都有嫌疑,但鍾華盛的機會較小,因爲他身上有紋身,一旦掉包便很易被第三者發現。周祥光最可疑,一來他在嘉鹹街工作的日子最短,二來他在市集的舉止奇怪,完全不像一位商人,三來,他的眼睛沒有受傷。”
“眼睛沒受傷不是理由吧。”小明插嘴說,“醫生說他戴上了太陽眼鏡,所以纔沒有被腐蝕液體濺到眼。”
“你錯了,馮醫生的話反而讓我更確定周祥光就是共犯。早兩天暴雨後,這幾天都天色昏沉,哪需要戴什麼太陽眼鏡?”
小明細心一想,這幾天的確沒有陽光。
“傷者被送到醫院,同時間石本添也因爲訛稱腹痛到達,接下來就是那場‘逃走’的戲了。”關振鐸回頭往急症室的方向望瞭望,說:“傷勢不及李風或鍾華盛嚴重的周祥光,在分流檢查後會排在他們之後接受治療,而事實上因爲傷者太多,急症室處於混亂狀態,周祥光就容易避過耳目,離開本來的位置,進行掉包詭計。剛纔已說過石本添、施永康祀長髮男如何在二樓洗手間進行計貪,同時間,阿武應該扶著周祥光在附近守候……可能在三檔的洗手間,或是二樓的雜物房吧。兩個懲教人員一走,長髮男就回到二樓洗手間接走石本添,跟他一起到周祥光所在的地點掉包。”
“讓石本添換上週祥光身上的衣服?”
“不,不是衣服。周祥光被腐蝕性液體所傷,衣服早脫光了,他那時應該只穿着袍子,或是裸著上身吧。要掉包,就要再執行之前做過的步驟一次——用鏹水毀掉石本添的容貌和雙手。”小明倒抽一口涼氣。
“組長,您說……石本添爲了逃跑,連自己都要忍受劇痛,淋腐蝕性液體?”
“對啊,如果不這樣做,沒可能瞞過醫護人員的。”關振鐸保持着淡然的語氣,就像對這極端的做法毫不訝異。
“石本添毀掉臉孔,用水清洗,再以類似急救人員的手法包紮後,便跟阿武回到本來周祥光等待治療的位置。而周祥光則換上衣服——大概是連帽的風衣——忍住痛楚跟長髮男離開醫院。當時醫院正凶爲石本添越柙大亂,他們要進行這步驟相當容易。雖然周祥光包得像個木乃伊,但在醫院出現包紮著繃帶紗布的出院病人並不稀奇吧。長髮男更可能準備好車子,兩人可以輕鬆離開現場,從容不迫地駕車回去柴灣的巢穴,跟細威三人集合。”
“難怪馮醫生說‘周祥光’應急處理不足,原來不是分流站看走眼,而是,那個人,根本沒接受正確的急救治療啊!”小明恍然大悟。
“石本添的計畫到這時都很順利,但他再聰明也料不到那個意外。”關振鐸語帶諷刺、又有點無奈地說:“細威他們居然撞車了,還爆發槍戰,三人死亡。長髮男和阿武知道後應該很焦急,但主持大局的石本添只能待在醫院裡,更教他們束手無策的是,阿武甚至無法收到石本添的進一步指示,因爲黃昏六點前醫院不接受訪客,他們大概六神無主,連本來殺掉真正的周祥光的步驟也延後了。”
“殺掉周祥光?”
“阿武表面上是拖鞋檔員工,實際上是監視者,在市集打工是爲了令周祥光成爲一個不會被人懷疑的普通攤販老闆。周祥光知道自己的臉容會毀掉,身分會被人取用,但爲了報酬,他只好默默地按計畫行事。我想,阿武應該告訴他,掉包之後石大哥會找黑市醫生替他治療,再讓他偷渡到大陸或東南亞生活。不過,石本添纔不會真的這樣做,對於這種沒利用價值的棋子,用完便自然丟棄掉,乾淨俐落。”
“所以組長您剛纔要阿武說出巢穴位址啊……”小明摸著下巴,點頭道。
“縱使周祥光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人命就是人命,我也不想他無辜被殺。”
“組長,您真的從阿武的步姿認出他是旺角案件的犯人嗎?”
“我當然認得,但我不是因爲那原因氣找出b犯人,而是用來,驗證‘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確。在跟馮醫生談過後’因爲所有客觀證據全指往相同的結論,我幾乎肯定周祥光就是石本添,阿武就是鏹水彈案的犯人,我需要的只是確認這推論熙誤。我在嘉鹹街等你開車來時已想到用方法引阿武露馬腳,於是買了這頂黑色的棒球帽,再來就是等候一個跟旺角案那胖子步姿相同的人走過,如果那個人出現,他又往六號病房探望‘周老闆’,我就能完全確定自己的推理。我倒是沒料到阿武竟然瘦了這麼多,難怪警方多月來發放資料,仍找不到他啊。”關振鐸從懷中取出包著透明膠袋的帽子。
“您怎知道阿武犯案時戴上了帽子?”
“他沒理由不戴。在光線充足的白天犯案,很容易被人看到,如果他連帽子也不戴,附近大廈的居民目擊,就有可能認出他。我猜,他犯案時大概還披上外套了,甚至可能戴上口罩。而且,他知道自己戴帽的模樣已曝光,警方正在找他,他就更需要戴上帽子行動,因爲一旦被目睹,便能順水推舟令嘉鹹街的案件跟旺角的連結起來。”
“爲什麼他要把案件連結起來?讓人以爲是模仿犯不是更好嗎?”小明奇怪地問。
“小明,我現在把你的問題丟回給你——爲什麼石本添不來硬的,直接從醫院搶人?”
“呃……他伯節外生枝?”
“他連懲教署內應也有了,要逃易如反掌啊。”關振鐸笑道。
“思……他良心發現不想傷人?”
“太陽從西邊升起的機會較大。”
“我真的搞不懂,他爲什麼用上如此複雜的方法去逃走。”小明搖搖頭,表示放棄。
“小明,逃獄跟殺人一樣,其實很簡單的。”關振鐸緩緩地說。“要殺一個人,只要用一顆子彈,或用刀子輕輕一劃,對方便死了。逃獄也是一樣,只要你有足夠人力物力,就算是森嚴的監獄,你也可以在牆上轟出一個洞來,把囚犯帶出去。這些犯罪最難的不是‘過程’,而是‘善後’。殺了人,如何逃過警方耳目?逃獄後,如何不被警方追捕?這些纔是令謀殺和越獄變得困難的原因。”
小明默默地聽着組長的講解,就像徒弟傾聽師傅的教誨。
“石本添要逃,很容易,但他一逃就要躲在黑暗之中,因爲全香港所有人都會知道這位元前頭號通緝犯藏匿在我們身邊,而警方會鍥而不捨地一直搜索,他只是從一間監牢逃到另一間較大的監牢而已。石本添不笨,他不會願意讓自己陷入這種困境,他是個追求徹底勝利的傢伙,所以他才用上這個計畫。在香港這個都市,要獲得新身分是很困難的,除非你參與了證人保護計畫,獲得港督——思、九七後便是行政長官——批准,更改了一切紀錄和檔案,否則難以成事。但石本添採用了匪夷所思的做法,他毀掉自己和目標的容貌和指紋,再取代對方,如此一來,他便獲得新生。”
“但他其實只要製造一起獨立事件,譬如叫阿武直接向周祥光潑鏹水便可以了,爲什麼要做一連串、傷及數十人的鏹水彈案?”
“如果是獨立事件,傷者和加害者都會被警方留意,即使成功掉包,也有可能在調查中露餡,風險反而更大,意外毀掉容貌和雙手的案例幾近沒有,即使有,警方都會先把事件當做有意圖的傷害事件,這就增加了不穩定因素。比較之下,製造一連串、裝作惡意犯罪的案子才最有利,如此一來,真正的目的——讓石本添取代身分——便難以察覺,警方亦會把周祥光當成芸芸傷者中的一員,而最好的是,萬一犯人落網,亦不會牽連到石本添,因爲每人都以爲犯人只是個憤世嫉俗的神經病。所以,石本添反過來希望警方發現嘉鹹街的案子跟旺角的是由相同犯人所做,他就可以暗渡陳倉,而阿武爲了在細節上讓事件連結起來,便會戴上帽子。”
小明覺得,關振鐸跟石本添跟自己就像不同層次的棋手,他們在每一步都在運算,推敲對手的意圖、策略,而自己不過是見步走步而已。從關振鐸的說明,小明漸漸理解早前所見所聞的每個細節,例如關振鐸對順嫂說笑的那句“有沒有見過不可疑的熟人”,就是因爲知道犯人早混進市集,不會以陌生人的姿態做案;石本添要阿武在嘉鹹街做案,而沒有選擇灣仔或銅鑼灣的市集,是爲了令掉包用的傷者被送進瑪露醫院而不是東區醫院,因爲赤柱監獄的犯人都會被送到瑪屠;醫院J座二樓是警務社會服務部,石本添利用火災和鏹水彈案製造大量傷者,二樓的社工們就忙於到急症室及各病房輔導傷者和家屬,進一步“掏空”二樓,減少彼人撞破的可能。
如果石本添計畫順利進行,植皮手術後他會面目全非,徹底抹消本來的面貌,以周祥光的身分光明正大地過活,同時暗中策劃新的犯罪活動。小明預計,石本添應該不會以周老闆的身分返回嘉鹹街,反正阿武只要向街坊推說老闆受傷留家休養便成,之後再出讓攤檔、消聲匿跡便可。最諷刺的是,公立醫院甚至會提供善後的整形手術,由政府負責買賣,如果關振鐸沒有識破詭計,石本添可說是獲得完全勝利。
“這個膠袋,也不過是剛纔向接待處的護士討的。我根本沒有帶證物袋。”關振鐸一邊笑着說,一邊從透明膠袋中取出帽子,戴到自己頭上。
“組長……您萵什麼剛纔要嚇唬石本添?騙他說什麼藥物有危險會致死之類?”
關振鐸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石本添是個人渣。他弟弟石本勝雖然也是個壞蛋,曾經在逃走中面不改容地槍殺五個人質,但如果論個性狠毒,石本勝在兄長面前不過是個小毛頭,石本添可以漠視一切,利用他人的性命來達到他那微不足道的目的,在他眼中,燒掉一棟公寓、用鏹水彈製造恐慌,令數十甚至過百位無辜者捲入事件,都沒有什麼大不了。我平生最痛恨這種自私自利的混蛋,就算石本添這回失敗了,他回到監獄裡肯定仍不會反省。我騙他,不過是小懲大戒,讓他知道在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能夠看穿他的一舉一動,他並不是什麼犯罪天才,只是一隻輸給年老刑警的喪家犬罷了。”
小明少有地從組長眼中看到憤怒,不過關振鐸的怒氣很快熄滅—港島重案組黃督察和負責追捕石本添的O記探員同時駕車抵達。
“關警司,我們在您提供的地址拘捕了兩名嫌犯,其中一人臉部有嚴重的化學灼傷,已送到東區醫院治理。”O記的探員向關振鐸報告。“我們在那個單位內還搜出兩把AK47突擊步槍、數支手槍和大量子彈,看來我們及時阻止了一宗嚴重的械劫案。”
關振鐸滿意地點點頭,小明猜想,這說不定也在組長的預料之中。
在辦過手續,說明了大概的案情後,關振鐸將羈留病房中的兩個嫌犯留給黃督察和O記處理。小明跟他回到停車場,天色已接近全黑,時間已來到晚上七點。
“組長,現在回家嗎?”小明問。他載過關振鐸回去旺角的家好幾次了。
“不,回去總部吧。”關振鐸說。
“咦?您急着回去完成報告,好安心退休嗎?”
“不哪。”關振鐸笑道:“案子解決了,手足們就會下班——我想趕在他們離開前回去吃蛋糕啦,哎,不吃就太浪費了……”
*
翌日早上,小明回到刑事情報科B組的辦公室。第一隊因爲昨天忙碌了一整天,蔡督察就批准隊員休假,反正餘下都是一些文書工作。小明其實也不用回來,他只是趁週末上午回辦公室收拾一下,中午跟女朋友到郊外兜兜風。
“咦,組長,您回來了?”小明發覺關振鐸正在房間收拾私人物件。
“哦,是小明嗎?”仍戴着棒球帽的關振鐸稍稍擡頭,瞄了一眼便繼續執拾。“雖然我可以晚幾天才收拾,但我想盡早把房間讓給小蔡使用——他之後就升級當組長啦。”
“可是組長您不用寫昨天的調查報告嗎?”小明說。小明心想,案子如此複雜,恐怕只有關振鐸能有條理地完成報告。
“報告可以回家慢慢寫。”關振鐸笑道。
“對了。”小明突然想起一事,“昨天O記的同事說在柴灣拘捕了兩人,那應該是長髮男和真正的周祥光吧,那當內因的懲教員施永康呢?好像沒有看到拘捕的消息?”
“沒有啊,他的確沒有被捕。”關振鐸輕描淡寫地說。
“沒有被捕?但他不是一樣有罪嗎……”小明有點錯愕。
“小劉會處理了。”
“劉警司?A組的劉警司?”
“對,我叫他派人接觸施永康,逼對方做線民。”
小明疑惑地瞧着關振鐸,他以爲自己已瞭解案情,但他完全不明白爲什麼對這內鬼網開一面。
關振鐸看到小明的表情,便說:“施永康是內應,但懲教署的內應不只一人,只抓一個施永康並沒有好處。”
“不只一人?”小明對這突如其來的情報感到奇怪。
“施永康是押解及支援組的,他平日根本沒機會跟石本添接觸,石本添的計畫必須要有充分的溝通才能實行,石本添身邊肯定還有其他棋子。小明,你知道爲什麼我推斷懲教署有內應?”
“不就是施永康的作供影片……”
“不只哪,是時間啊。”
“時間?”
“鏹水彈案在十點零五分發生,恰好在吳方他們接到通知,要押解石本添到醫院之後,兩者的時間太吻合了。監獄方不一定會讓石本添送醫,送醫的時間也不確定,所以內應確定石本添會到醫院,就通知阿武行動,好讓傷者和石本添在接近的時間到達醫院。萬一有任何情況,鏹水彈案就不會發生,留待將來再執行,反正西環火災和中區車禍對石本添來說都是容易再準備的部署,唯獨鏹水彈案不可以輕率進行。”
“啊……”小明在腦海中思考案子的時間關聯。
“事實上,醫院二樓洗手聞那個修理中的廁格也很可疑。如果沒有那一格,石本添的詭計就不能實行,但把廁格傷裝成修理中,只要警方一調查就會發現可疑之處o換言之,”修理中b是真的,而要令廁格真的需要維修,就要安排人手加以破壞。在醫院破壞一個廁格可能不難,但如果要確定時間、狀況、沒有引起懷疑就很困難。所以,醫院裡必須有內應,在適當時間弄壞廁所後,再通知院方的總務部,好讓“修理中”成爲事實。”
“所以醫院裡也有內應?有醫護人員被收買?”小明嚇了一跳。
“醫院裡不只醫護人員的——別忘了在J座也有懲教人員駐守。”
“啊!羈留病房!”
“我恐怕石本添在這幾年間,利用口才籠絡了一些懲教員。”關振鐸仍是一邊執拾,一邊說:“監獄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天地,懲教員很容易跟囚犯建立微妙的關係,在石本添這種惡魔面前,年輕的菜鳥很容易掉進他的心理圈套,成爲他的同黨。施永康可能只是其一,搞不好押解及支援組還有其他內應,畢竟誰負責押解囚犯都是主管隨機決定,石本添未必只有施永康一顆棋。起訴施永康是件易事,但石本添回到獄中,到時只會有另一場計畫。他喜歡安插內鬼嘛,我們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嘿。”
“這樣啊……”小明沉吟道。他加入情報科只有半年,雖然知道A組有從線民獲得情報,但這一刻他才感到這一環節如何重要。
“……組長,您要我送您一程嗎?我待會可以順道載您回旺角,我中午約了女友到西貢兜風。”小明指了指關振鐸面前的瓦楞紙箱。
“哦,那就太好了,我本來打算搭地鐵的。”關振鐸說:“以後如果順道,也可以載我嗎?”
“以後?組長您不是退休了嗎?”
“我是退休了,但之後會以顧問的身分替警方效力,相信仍會經常出入警署。”
“啊!”小明對於日後還有機會從關振鐸身上學習辦案技巧,感到相當雀躍。“當、當然沒問題!請組長儘量吩咐我!”
“我已經不是組長啦。”關振鐸笑着說。
“啊,對……關警司?呃,不,關前警司?”小明覺得這稱呼好彆扭。
關振鐸看到小明困窘的樣子,不禁噗哧一笑,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叫我師傅吧,我以後就把你當徒弟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