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
蒙朧中,夏淑蘭聽到刺耳的電話鈴聲。
“鈐……鈐……”
她翻過身子,用枕頭蓋著耳朵。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還睡不夠。
“鈐……鈐……”
電話無視夏淑蘭的心情,就像討債的債主,一直堅持着,發出響亮而煩人的鈴聲。
“UN……LiN……”
夏淑蘭喊出兒子保姆的名字。
“Liz……你接一下電話好嗎?”
夏淑蘭提高聲調喊出這一句時,頭腦已漸漸清醒,她仍記得剛纔在作什麼夢——夢境中,她跟丈夫和孩子在英國老家看科幻劇集,劇中的土角“博士”忽然從電視機跳進客廳,跟丈夫討論債務問題,正當對方談到可以借火星人力量減少夏家的債務,門鈐忽然大響,債權人的律師們在門外不斷按鈐。
當然那其實不是門鈐,而是那死不甘休、吵耳的電話鈴聲。
夏淑蘭迷迷糊糊地坐直身子,撐開雙眼,瞄了瞄牀頭的時鐘,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四十六分。雖然她不擅長心算,但她也立即知道,自己不過睡了四個鐘頭多一點。夏淑蘭昨晚當通宵班,早上七點多才回家,八點半便累倒睡着。
“Liz?Liz!”她一邊下牀,一邊喊道,十二點多,按道理Liz和孩子該在家,可是夏淑蘭一再呼叫,臥房外這是沒有半點回應,空氣中只有那單調的電話鈴聲。。
“她和雅樊在房間聽不到電話嗎?”夏淑蘭心道。她其實知道這不大可能,她在關上房門的臥室也聽到電話響,Liz就算在房間或陽臺也該聽到,相反,她其實知道自己大喊liz沒有用,因爲如果對方聽到自己的叫聲,便不可能沒聽到那要命的鈴聲。
“鈴……鈴……”
這傢伙還真死心不息啊——夏淑蘭穿上拖鞋,打開房門,走進客廳。一如她所料,客廳空無一人,不見Liz ,也不見兒子雅樊。她再一次望向時鐘,客廳的大鐘跟臥房的鬧鐘一樣,告訴她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四十六分,燦爛的陽光正從陽臺射進大廳中,夏淑蘭心浮氣躁地拾起話筒,鈴聲遽然止住。
“喂。”她以極之不耐煩的語氣嚷道。由於剛睡醒,她的聲音帶着濃厚的鼻音。
“你是夏雅樊的家人嗎?”對方是一個男人,操著一口不純正的英語,夏淑蘭聽得出對方是本地人。
“是?”聽到兒子的名字,夏淑蘭睡意全消。
“這兒是公主道南氏大廈嗎?”對方再問。
“是……咦?雅、雅樊出了什麼意外嗎?”夏淑蘭緊張地問。她突然驚覺,兒子和保姆不在家,又突然接到陌生人的電話,搞不好兒子遇上車禍。今天早上她回家時,剛好跟雅樊和Liz碰上,當時Liz 送雅樊上學。雖然丈夫說孩子已經十歲,學校不過是十分鐘的行程,應該訓練孩子獨立,不用保姆照顧上下課,但夏淑蘭總是對這個充斥着不同膚色、操著不同語言的陌生城市抱着戒心,吩咐Liz待在兒子身邊,雅樊就讀小學四年級,學校分上下午校,他只要上上午的課,平時十二點半便跟Liz回家。如今人不在,電話裡的男人又確認名字和住址,夏淑蘭不禁往壞的一面想。
“你是夏雅樊的母親嗎?”對方沒答夏淑蘭的問題,再問。
“是,是的。雅樊他……”
“請放心,他沒有遇上意外……”夏淑蘭正要舒一口氣,可是對方說出她沒想過的話。
“……不過你的兒子在我手上,你想他平安回家的話,請準備贖金吧。”
夏淑蘭對這句話無法反應過來。“想兒子平安,便要準備贖款”是綁架案中的常見臺詞,夏淑蘭在電影和小說中聽過看過很多次。然而,當這句話出現在現實之中,她霎時間無法理解。
“你在說什麼?”
“我說,夏雅樊在我手上。如果我收不到錢,我會殺死他。如果你報警,我也會殺死他。”一陣寒僳從心底涌出,夏淑蘭成到頭皮發麻,呼吸困難。她終於聽懂對方的話。
“你、你說雅樊在你手上?”夏淑蘭剛說完,便回頭對着空蕩蕩的客廳,大喊“Liz!雅樊!”
“太太,你別白費氣力,我想跟你丈夫談談,畢竟我想金錢方面還是他才能作主吧。請你儘快叫他回家,我會在下午兩點半再打電話來,如果到時他不在,就別怪我對你兒子不客氣。”
“你、你……你根本在胡說吧!我的兒子纔不在你手上!”夏淑蘭強忍住顫抖,對着電話罵道。
“太太,我勸你別惹怒我,因爲我不高興,吃苦的只會是你的寶貝兒子。”對方保持着平穩的聲調,緩緩地說:“你當然可以不相信,不過,這樣子你便沒機會再跟兒子見面了……啊,我說錯了,應該是如果你不相信的話,你便沒機會再跟‘活着的’兒子見面。爲了表達誠意,我有一份禮物送你,放在南氏大廈正門外的街燈燈柱下,你不妨先去領取,到時再決定是否聯絡丈夫吧。”
對方話音剛落,電話便被掛斷。夏淑蘭腦袋一片混亂,無法瞭解這是什麼情形。她丟下電話筒,在住所裡大叫着兒子的名字。她衝進兒子的房間,看到空無一人,再走進洗手間、雜物房、書房,客房、廚房、保姆Liz的房間,可是不見兒子的蹤影。偌大的房子裡,就只有她自己一人。
時鐘的時針指著十二和一之間,分針指著五十分的位置。平日這個時間,兒子該坐在飯廳的長桌上,吃着Liz烹調的午餐。雖然兒子個性內向,就算對着父母也鮮少露出笑容,但他在餐桌上總會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午飯。夏淑蘭和丈夫在香港住了快三年,仍然吃不慣中菜,但兒子反而很快適應,更特別喜歡Liz弄的豆腐湯,夏淑蘭望向冷清的餐桌,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協調感。
是惡作劇嗎?
在這一刻,她仍認爲“綁架”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自己和家人身上。
她回到電話旁邊,提起話筒,翻開一旁的電話簿,找尋一個她很少撥的號碼。
“九龍塘英童學校附屬小學校務處……”她默唸著名字,再撥出那名字之後寫着的一串數字。
“英童學校小學都校務處。”電話彼端傳來一把女聲,英語十分標準。
“你好,我是4A班夏雅樊的母親。”夏淑蘭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問道:“請問夏雅樊是不是仍在學校?”
“夏太太您好,所有班級都已經下課了啊。因爲考試周已完結,今天是課外活動日,同學們在十一點半已提前下課了。雅樊同學仍未回家嗎?”
“是……是的。”夏淑蘭猶豫着該如何應對。
“請您等等,我替您接一下4A班班導。”
在等候轉接時,夏淑蘭瞧着客廳時鐘的秒針。秒針就像跑得比平時慢,十數秒鐘的光景,卻像幾個鐘頭那麼久。
“您好,是夏太太嗎?我是沈老師。”
“請問雅樊已經離開了嗎?”夏淑蘭焦急地問。
“他在十一點半已離開了,我親眼看着他離開校門的。他還沒回家嗎?”
“沒有。”夏淑蘭語氣中帶點苦澀,說:“你有沒有看到他跟同學們一起?他會不會跟同學們一起去玩了?”
“我記得有幾位同學找他說話,但他搖了搖頭,那些同學便早一步離開,依我看,他是拒絕了同學們的邀約……”
“平日來接他的保姆也不在嗎?”
“咦?啊,好像有看到,但又好像沒看到……”沈老師頓了一頓,似乎在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況,只是下課時校門擠滿人,自己的學生還能夠記得,要記住其他面孔便有點困難。“雅樊同學未回家,會不會是保姆帶他去了某處?”
“不,如果是的話,她會先告訴我,或是留下字條……”因爲工作關係,夏淑蘭跟保姆和兒子的作息時間經常不一樣,有要事會利用字條留話。
“這樣啊……如果您擔心的話,打電話到警署備案會不會較好?”
夏淑蘭想起那男人的話——“如果你報警,我也會殺死他”——連忙嚷道:“不、不!這……這太小題大作了,畢竟才一個鐘頭而已,我想他可能跟保姆去買東西之頹,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啊,這也對。如果您有需要,請再打電話給我,我今天直到六點都在學校。您們家在……”電話傳來翻頁的聲音:“……南氏大廈,跟學校很近嘛,萬一有什麼事情請告訴我,我能在十分鐘之內趕到。”
夏淑蘭猜想,對方正在翻閱學生通訊冊。她爲免對方再提報警,於是寒暄兩句,答謝對方後便匆匆掛線。
放下話筒的一刻,夏淑蘭感到旁徨。她一方面感到慚愧,因爲工作關係跟孩子日漸疏離,連今天是課外活動日也不知道,另一方面對這個毫不現實的情境感到陌生,她六神無主,不知道這時做什麼才正確。是要打電話給丈夫嗎?還是再打一次電話到學校,請老師幫忙?
她想起早上回家時,在玄關遇上兒子的情形。雅樊似乎比平時高興,他一向上學時都有點不情不願的,有時更會鬧彆扭,但這天早上雅樊表現得很雀躍。顧名思義,課外活動日就是以活動爲主的學校節日,學生不用在課室上課,改到操場或活動室參與不同的項目,例如運動競技、電影欣賞、音樂表演之類。夏淑蘭一直以爲兒子對這些活動沒大興趣,但回想起雅樊早上的笑靨,她不禁覺得自己沒有做好母親的職責。
夏淑蘭提起電話筒,打算打給丈夫之際。霍然想起那個男人掛線前的話。
——“我有一份禮物送你,放在南氏大廈正門外的街燈燈柱下,你不妨先去領取,到時再決定是否聯絡丈夫吧。”
雖然手指在電話轉輪上已撥了兩個數位,夏淑蘭還是放下話筒,走出陽臺。陽臺正對着大廈正門,可以看到下方的露天停車場、園圃、圍欄,以及圍攔外的大街,如果燈柱下放著什麼,在陽臺也能看到。
從室內走出室外,陽光令夏淑蘭睜不開眼,幾秒後才適應那猛烈的光線。她撐著欄杆,探身往外,仔細察看街上的燈柱,當她的目光移到圍欄正門外右邊第二根燈柱時,她不由得深深抽了一口氣。
燈柱下有一個咖啡色的瓦楞紙箱。
本來,夏淑蘭還有一絲“這是惡作劇吧”的想法,但那紙箱把這想法從她腦海中驅除。南氏大廈位於九龍塘的高尚住宅區,街道一向整潔,既沒有小販,也沒有工人。她住進南氏大廈這三年間,從來沒看到附近街上有人遺下雜物。
夏淑蘭趕緊穿上鞋子,連大門也沒有上鎖,直奔出去。她按動電梯按鈕,電梯卻遲遲沒有反應,她便往樓梯跑過去。夏宅在南氏大廈七樓,夏淑蘭一步跨幾級,不到一分鐘,她已來到街上。
她經過一樓玄關時,管理員正奇怪她爲什麼衣衫不整、髮鬢凌亂、氣喘如牛地跑出去。她站在燈柱前,看到那個瓦楞紙箱。那個箱子長、寬、高只有二、三十公分,大概可以放一個小號的皮球。紙箱沒有用膠布對死,蓋子只是交叉亙疊,夏淑蘭仔細看了看箱子四邊,四邊都沒有寫上任何文字,只是一個光禿禿的紙箱。
她戰戰兢兢地用雙手提起箱子,然而一提之下,卻發覺箱子意外地輕,感覺上箱子里根本沒有東西。因爲這個重量,夏淑蘭的戒心稍稍降低,她大著膽子以左手捧著箱子,再用右手掀開紙箱蓋。
對一般人來說,箱子裡的東西並不嚇人,但夏淑蘭看到,頓時陷入歇斯底里。箱子裡有兩件東西,最先抓住她的視線的,是一件衣服——那是一件滿布污垢、還有零星血跡的淡綠色襯衫。
那是英童學校附屬小學的校服。
而放在那件皺巴巴的校服之上,有一撮用繩子紮緊、五公分長的啡紅色頭髮。
那髮色跟夏淑蘭頭上的一模一樣。
夏雅樊五官和個性都跟父親相似,唯獨髮色還傳自母親,保留了塞爾特人血統的特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