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二十分,拆彈專家到場。大概因爲之前被派到美利樓和沙田等地方戒備,拆彈人員在差不多一個鐘頭後才趕到。聽說那位元專家看過炸彈後,確認引爆裝置被阿七解除,炸彈可以安全地移走,不用即場引爆。炸彈威力不算大,不過因爲裝在油缸附近,一旦爆炸必然令汽油泄漏,轎車會瞬間化作一團火球。
那洋警司似乎是現場最高指揮官,六點四十分左右,我和阿七坐警車回到九龍城碼頭,然後乘水警輪到港島。期間幾個高級警官—我想是高級警官——不斷跟我和阿七談話,我們將事情的經過鉅細無還地一一交代,包括我意外聽到的對話、鄭天生被捕的過程、我和阿七在杜自強房間找到的地圖、在第一茶樓的發現,以及在船上察覺到的真相。
我覺得那些警官一臉慍色,好像隨時會爆發,但阿七小聲地告訴我,他們其實對這結果滿慶幸。雖然事情很麻煩,但損害已減至最小,目前只欠抓住犯人,便可以解決這件事。
“當然,保安出現嚴重漏洞,處長差點遇害,他們或多或少都會被責怪一下。杜自強他們被逮捕後,應該要倒大黴了。”阿七趁着警官們不在時,對我說。
七點半我們到達灣仔警署,結果我邐是進了“衙門”。警署外的佈防依舊嚴密,天黑後,那些拒馬和沙包看來更可怕,簡直就像戰時的街道。
在灣仔警署,我和阿七向“雜差房”的便衣警探再說一次經歷,在場還有幾個穿整齊西裝的洋人,聽阿七說他們是政治部的。
“你認一認,這照片中的人是不是杜自強、蘇鬆和鄒進興?”一位警探對我問道,他在我面前放下三幅照片。
“這個沒錯是杜自強,這個是蘇鬆,至於姓鄒的我不清楚,我只聽過他的聲音,沒看到樣子。”我說。
“這個鄒進興住在船街,曾在附近開修車行,但早年因爲經營不善倒閉了。有線報指他跟左派工會領袖過從甚密,我們盯上他已很久。”對方說。
灣仔船街鄰近春固街,只要兩、三分鐘步程,難怪蘇鬆說鄒師傅住得近。而且他原來是修車師傅,那麼,杜自強和蘇鬆當餌,分散一號車司機的注意:由他動手放炸彈便很合理。
“你現在別回家,夥計會在幾個鐘頭內入屋拘捕杜自強他們。”阿七說。
“會用武力嗎?”我問。“房東何先生夫婦是好人,他們是無辜的。”
“我知道,我會跟手足說明,他們不會亂來。”還好大哥今晚有事不回來,否則我更擔心了。
“我想打電話通知何先生,說我今晚在朋友家過夜。”我說。
“喂,你不是想提示犯人逃跑吧?”一名便衣探員以不友善的語氣說。
“如果他是犯人的同夥,他便不會冒險揭發這陰謀了。”阿七替我解釋道。那位探員努努嘴,沒有繼續找我碴。
我在電話跟何先生說留在朋友家,又說明了大哥因公事晚上不回來,何先生只是簡單地回答一句“嗯嗯”。幾個鐘頭後,一大羣武裝員警衝進寓所內,他和太太應該會嚇得半死吧,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只能認命了。
我之後被安排在雜差房一角等候,探員們要我聽聽鄒師傅的聲音,確認他是犯人。雖然之前那個探員對我不甚友善,但他也主動問我要不要吃飯,給我從食堂買了一碗滿好吃的排骨飯。今天沒錯很辛苦,經歷也很可怕,但兩餐都吃得飽飽的,真是塞翁失馬,以前每次大哥賺到錢,都會帶我吃好料,可惜這次我不能反過來請他吃飯。只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在警署吃飯不吉利,吃不下嚥。
晚上十點多,阿七來雜差房探望我。他換上一身制服,還配備了頭盔,腰間的裝備也好像比平時多,看來他們準備行動,便衣採員拿人,軍裝警員便作支援,防止騷亂。一臉無賴相的阿三跟他一起來,害我嚇了一跳,沒料到阿三居然對我笑了笑,說:“好傢伙,幹得不錯。”他們離去後,我在雜差房的長椅上打瞌睡,被聲音吵醒時已是晚上十二點半。
“你這混蛋,竟敢太歲頭上動土,想殺害我們處長!”
“愛國無罪!抗暴有理!”
“媽的!”
喊口號的聲音有點尖,我認得是蘇鬆。我坐在房間角落一張木長椅上,前方的桌子堆滿文件檔案,恰好遮擋着我,而我可以在檔堆間的空隙偷看。我旁邊有一位正在處理檔的便衣探員,他看到我的舉動卻沒有制止,我想他也明白,犯人跟我是同屋住,我自然不想被對方看到。
當蘇鬆被押進房間時,我不由得小聲地驚呼一聲。
他被打得太慘了。
滿臉瘀傷、右眼眼角腫了一大片,雖然臉上沒有流血,但衣服上血跡斑斑,實在很可怕,我幾乎無法認出他便是每天遊說我加入工會的蘇鬆,杜自強跟着進來,傷勢沒蘇鬆嚴重,但一樣有被毆打過的痕跡。他低頭不語,拖着左腿一瘸一拐的,我想他被員警打斷了腿,最後進來的是一個身型略胖的中年漢,他跟蘇鬆一樣,臉孔被打得不似人形,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之前我在照片看到的那個鄒進興。他們三人都鎖上手銬,每人被兩、三個員警押解著,另外有幾個軍裝警員在一旁協助,阿七就在其中。
“給我走快點!”一個員警踹了那胖漢一腳。
“黃皮狗!”那胖漢罵道,他的話換來兩記警棍。
不過正因爲他開了口,我便確認他的身分了。我對身旁的警員說:“沒錯,那便是鄒師傅,跟前天我聽到的聲音一樣。”
那警員點點頭,離開座位,跟一名穿淺藍色長袖襯衫、看似他上司的男人輕聲說了幾句。杜自強他們分別被押進三個小房間,我想員警們要繼續拷問吧——我可不敢想像,他們三個還要吃多大的苦頭。
阿七向我走過來。“何先生夫婦受了點驚,但夥計們都很小心,沒有拆掉你房間的牆。”他笑道。“作爲證物的地圖也找到了,這案件告一段落,今天辛苦你了。”
雖然我想說句客套話,說自己不辛苦,但老實說,今天辛苦得要命。
”ATTention!”門口忽然傳來一聲。
之前在攔截一號車時遇上的洋警司走進房間,所有警員立正行禮,那個副手仍在他身旁。那警司樣子比之前輕鬆得多,我猜是因爲順利拘捕犯人,可以向處長交代的緣故。
“你們幹得不錯。”副手翻譯警司的話,對我們說。
“你有興趣加入警隊嗎?葛警司聽過你今天的表現,認爲非常出色,警方正渴求像你這種頭腦靈活的人才,申請加入警隊要有兩名”輔保“,如果你沒有相熟的老闆,葛警司可以破例充當你的擔保人。”副手問我,我現在才知道那位警司姓葛——不,應該是譯名以“葛”字開頭吧。
ⓧ輔保;—六○年代申請入職警隊,需要雨位元相熟的僱主以公司名義作爲擔保,證明申靖人品格和行爲良好,以及跟中國大陸沒政治聯繫。
“嗯,我會好好考慮一下。謝謝。”我點點頭說。
“那麼你留下資料給警署警長,想申請時到這兒跟他說吧。”副手指了指身旁一位年約四十的員警。
葛警司之後又稱讚阿七,表揚他獨力粉碎了一個重大的陰謀。阿七恭敬地回答,說那只是分內事云云,總之就是對上司說的無聊客套話。
在他們交談時,一名便衣警員走近。
“抱歉打岔,長官,我有事找四四四七。”他說。
“什麼事?”阿七問。
“杜自強說願意招供,但他說要跟四四四七說。”
“我?”阿七露出訝異的表情。
“你別上當。”穿藍色襯衫,貌似雜差房頭兒的男人插嘴,說:“這些人渣會用盡方法狡辯,甚至用詭計誤導我們。他指明要跟你說話,一定有什麼不良動機。我們自有方法要他從實招來,你是軍裝,別插手較好。”
“我……明白了,長宮。”阿七回答。
我本來想插嘴,但想了想,還是把話吞回肚子。
負責報告的警員回到房間。我隱約聽到房間裡傳出呻吟和悲鳴,而我眼前一衆員警正愉快地慶祝案子解決,這落差令我有種毫不真實的感覺。
我們的確活在一個相當弔詭的時代啊。
我在警署待了一個晚上。雖然警署的人說可以載我回家,但因爲宵禁的關係,如果我在半夜回家,何先生一定會有所懷疑。要瞞便瞞到底,我早上七點才離開灣仔警署,步行回家。阿七替我找了張帆布牀,我在一個房間裡睡了一晚,還不錯。至少警署裡的蚊子比我家的少。
我回家後,假裝因爲得悉杜自強他們被捕而吃驚,何先生繪聲繪影地描迎昨晚員警破門抓人的經過,說得異常驚險聳動。我想,如果我將昨天的經歷告訴何先生,他一定會加油添醋,向街坊鄰里說成比電臺廣播劇更誇張的故事。
大哥早上回家後,又匆匆離開,他說生意應該能談得成,表現很雀躍,不過星期日還要約客戶談生意,我想,經紀真辛苦。
我如常替何先生閒店顧店,他也一如平常約朋友飲茶。新聞沒有報導昨天的事,看來警方將消息徹底封鎖。這也難怪,畢竟事情嚴重,即使解決了,“處長座駕差點被炸掉”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今天阿七沒經過,巡邏警員換了人,我想,他大概獲特別優待,准許休假一天吧。
黃昏關店時,我將放在店外的糖果罐、餅乾罐逐一搬進店內,何先生則坐在櫃檯後扇著扇子,哼著不成調的粵曲。
“新聞報導。北角清華街下午發生爆炸案,兩名小童被土製炸彈炸死,死者爲八歲和四歲的黃姓姊弟,據知死者於案發地黠附近居住,父親於該處開設五金工廠。警方譴責兇徒泯滅人性,並表示會盡快破案,有議員指清華街並無政府建築物,難以理解左派爲何在住宅區放炸彈,稱這是共黨分子歷來最邪惡的行動……”
收音機傳出這樣的消息。
“真是恐怖啊……”何先生說:“那些左派愈來愈過分,唉,如果大陸收回香港後,那些傢伙當官,咱們老百姓便慘了……”
我沒回答何先生,只搖搖頭,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啊。翌日早上,我再次看到阿七。他跟以前一樣,表情淡然地踱步,從街角走過來。
“一瓶哥嘲。”他放下三毫。我將瓶子遞給他,再默默地坐回原位——何先生去了飲茶,只有我一人顧店。
“你打算當員警嗎?”良久,阿七先開口問。
“考慮中。”我這樣回答。
“有葛警司保薦,你當員警的話,肯定平步青雲。”
“如果加入警隊便要對上級唯命是從,那麼我不想加入。”阿七以有點詫異的目光瞧着我。
“警隊是紀律嚴明、有制度的部隊,上下級職責分明……”
“你知道昨天北角那對小姊弟被炸死的新聞嗎?”我打斷阿七的說教,平靜地說。
“哦?知道,他們好可憐。可是目前仍未找到兇徒……”
“我知道兇手是誰。”
“咦?”阿七意外地瞧着我。“是誰?”
“害死那兩個小孩的。”我直視他的雙眼,“便是你。”
“我?”阿七瞪大雙眼。“你在胡說什麼?”
“炸彈不是你放的,但因爲你的愚昧迂腐,所以他們纔會死。”我說:“杜自強要找你,你被那個雜差房探長說兩句便連屁都不敢放。杜自強就是要告訴你北角的事啊。”
“怎、怎麼說?”
“我說過,我聽到鄒進興吩咐杜自強和蘇鬆從北角出發,跟他在據點會合。杜自強他們出門時兩手空空,到第一茶樓時卻提着炸彈,即是說,他們是到北角接炸彈。我們不知道他們拿炸彈的詳情,但我記得,地圖上北角清華街的位置上有些鉛筆痕,鄒師傅很可能特意點出來給杜自強他們看,從炸彈製造者手上接過炸彈必須很小心,我不是說爆炸的危險,而是製造者曝光的危險,如果放炸彈的人像鄒進興一樣被警方盯上,跟蹤之下,造炸彈的人被捕,左派陣營中珍貴的技術人員便會減少。”
我頓了頓,看到阿七一臉呆然,便繼續說:“所以,我相信他們不會用親自見面交收這種方法。最簡單的,便是預約一個時間地點,炸彈製造者將炸彈提早放在該位置,然後讓,敢死隊”取用。杜自強便是想告訴你這項情報,因爲他們深夜被捕,來不及通知造炸彈的人,對方便如約放下第二個炸彈,可是沒人接收,最後被好奇的小孩子當成玩具,釀成慘劇。你記得我說過,姓鄒的提過連續幾天會有第二波、第三波襲擊吧?”
“杜自強……想告訴我這件事?爲什麼是我?他可以直接跟雜差房的夥計說啊?”阿七神色緊張地嚷道,他的表情跟他身上的制服毫不搭調。
“在雜差房被毆打、被拷問是常識,你認爲告訴那些傢伙,他們會相信嗎?杜自強就是知道你爲人正直,在街坊之間有口碑,才指名找你。可是你因爲上級的幾句話,便放棄了。當時你也猶豫過吧?因爲你知道,杜自強跟蘇鬆不一樣,他不是狂熱者,只是個不幸的人。可是你無視自己信任的事實,爲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和在警署的人際關係,聽從那你不認同的命令。”
“我……我……”阿七無法反駁。
“你爲了什麼’警隊的價值‘’連命也可以不要,去拆一號車的炸彈。可是,昨天有兩個無辜的小孩,卻因爲你失去寶貴的性命。你要保護的,到底是員警的招牌?還是市民的安全?你效忠的是港英政權,還是香港市民?”我以平淡的語氣問道,“你,到底爲什麼要當員警?”
阿七默然無語。他放下只喝了兩口的汽水,緩步離去。
看到他失落的背影,我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過分,畢竟我也沒有資格說這些正氣凜然的話。我想,翌日見面時,請他喝可樂當賠罪吧。
可是翌日阿七沒有現身,再之後幾天也沒有。
因爲何先生在警署有些人脈,於是我問何先生知不知道爲什麼連續幾天沒見到阿七。
“四四四七?誰啊?我不記得他們的號碼啦。”何先生說。
“那個啊……”我努力回憶上星期瞄過、阿七警員證上的名字,“好像叫什麼關振鐸還是關振鐸的。”
“啊,阿鐸嘛。”何先生說:“聽說他之前立了大功,給調到不知道是中環還是九龍尖沙咀了。”
原來是升職了。這樣便算吧,我可以省下一瓶可樂的錢。
雖然我大言炎炎,訓斥了阿七,但其實我跟他不過是一丘之貉。
我纔不是爲了什麼正義而檢舉杜自強他們。
我只是擔心自己和大哥的處境。
在這個時勢,有理往往說不清。跟杜自強和蘇鬆這些左派分子同住一室,已令我有點焦慮,不知道會不會被牽連,當我意外聽到他們的炸彈陰謀時更教我坐立不安。如果是普通的示威或集會,只要認罪,法庭多數會輕判,但扯上“鳳梨”便不可同日而語,我和大哥有可能被冤枉成杜自強的同黨。
要自保,便要先發制人,解決鄒師傅一夥。
本來,我只打算替阿七找到證據便功成身退,正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有阿七證明我是舉報者,蘇鬆如何說、雜差房的探員如何想多抓幾個人邀功,我和大哥都能夠倖免於難,我亦不用擔心被左派知道我是告密者,警方不會泄漏我的身分和案情,他們恨不得社會上多幾個我這種人。
只是我耳根軟,被阿七說了兩句,便傻乎乎地坐上他的車,跟他港九四處跑。看來我是個容易被人利用的笨蛋吧。
兩天後,大哥回家時興高采烈,說有事要跟我商量。
“我之前的生意談成了,佣金有三千元。”他興奮地說。
“天啊,這樣多!”我沒想到大哥這回的生意做得這麼大。
“不,金額只是次要,最重要的是我跟一位老闆打好關係。他打算擴展業務,開新公司,正在招聘人手。我做成這生意,等於面試成功,雖然只是個普通文員,但說不定他日可以當主任或經理哩!”
“恭喜你啊,大哥!”我本來想說我也“面試成功”,不過那職位是大哥嫌棄的員警,而且我暫時也無意加入。
“不用恭喜我啊,你也有份。”
“我有份?”
“我說我有一個好兄弟,一樣能幹,保證辦事效率高,所以只要你願意的話,咱們兩兄弟可以在同一間公司上班。”
跟大哥一同工作?好啊,比起當那勞什子員警好得多了。
“好啊,是哪一家公司?”
“你聽過‘豐海塑膠廠’嗎?那老闆姓俞的,他準備插手物業和地產市場。即使我們只是入職當見習文員,晉升機會也應該不錯!阿棠,雖然你姓王,我姓阮,但這些年來我都當你親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回我們便一起加油,以這份工作爲起點,幹一番事業……”
作者後記
我本來沒打算爲這部作品寫後記或自序的,因爲我想,作品被作者“生”出來後,文本有其生命,讀者從它身上看到什麼、領略到什麼,是讀者的自由,是獨一無二的個人經歷。與其由作者說一堆有的沒的,不如讓讀者自行體會。不過,我將作品交給出版社時附上了作品的簡介和創作緣由,洋洋灑灑地寫了數千字,編輯後來便對我說:“寫一篇後記吧!讀者會有興趣的!”
那我從頭說起吧。
二○一一年秋天,我幸運地獲得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後,便開始構思下一部作品的題材。當時沒有什麼想法,而臺灣推理作家協會正舉辦內部短篇小說交流比賽,題目是“安樂椅偵探”,即是偵探角色只憑複述的證言,毋須親自到現場也能推理出真相的模式的故事。我想二位只能說“是”和“非”的安樂椅偵探”應該是個有趣的極端,於是寫了(黑與白之間的真實)的初稿。微妙的是我在字數控制上失敗了,恰好超過了規定上限,結果改變主意,打算將這篇短篇留下寫成連作,再寫了另一部科幻推理短篇參與交流。
之後,我開始思考如何擴展關振鐸和駱小明的故事。最初的想法很單純,就是再寫兩個短篇,每篇約三萬字《黑)的初稿約三萬三千字),便能出版。反向年代記(ReverseChronology )的想法是一早決定好的,只是當時仍然純粹以推理小說的角度去考慮,以“事件”爲主軸。
然而,隨着我撰寫大綱、建構謎團時,我的內心愈來愈忐忑。
我在一九七○年代出生,成長於八○代,在那段歲月裡,不少香港小孩的心目中“員警”是一個跟“美國漫畫中的超級英雄”無異的概念。堅強、無私、正義、勇敢、忠誠地爲市民服務。即使年紀漸長,明白到世事的複雜性,員警的形象依然是正面多於負面。可是在二○一年的時候,看到香港社會的種種現象,眼見跟員警相關的種種新聞,那想法便不斷動搖。我愈來愈懷疑,撰寫以警官作爲偵探的推理故事,會像宣傳(Propaganda)多於小說(Fiction)。
連作者自己也質疑的故事,怎可能教讀者信服呢?
於是,這部作品的方向出現一百八十度的變化,我不想再單單藉着故事描寫“案件”,我想描述的,是一個角色、一個城市、一個時代的故事。
然後篇幅便超乎我想像的急速膨脹了。
如果你熟悉推理小說(尤其是日系推理小說),大抵知道“本格推理”與“社會推理”的流派分野,前者以謎團、詭計爲主,重點是以線索解開謎底的邏輯趣味,而後者的重心放在反映社會現狀,強調人性和寫實。我本來想寫純本格的故事,可是方向一轉,便傾向於社會描寫。兩者性質未至於完全相反,但要結合混搭並不簡單,很容易讓其中一方的味道蓋過另一方。爲了解決(或稱爲逃避)這問題,我採用了另一種方式編寫——這部作品由六個獨立的中篇本格推理故事組成,每一篇也跑強調謎團和邏輯趣味的路線,但六篇串連起來便是一幅完整的社會繪圖。我的想法是,微觀之下本作是本格推理,宏觀下卻是寫實派的社會作品。
每篇故事的年分,都是香港社會脈絡的轉捩點,那些元素或許在故事中佔重要的部分,也可能僅僅只是襯托。唯一不同的是第一章 ,畢竟故事中的日期比我完稿的日子還要晚,我不是諾斯特拉姆斯,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不過,二○一二至一三年間香港社會對警權的質疑日益嚴重,二二年末更是高峰,或許算是不幸言中。
我不打算一一詳說每個故事背後的想法,角色的意涵、細節裡的譬喻,文本里外的概念連結之類,這些留給各位讀者感受就好。我只想談談其中兩點。對不熟悉香港地理的臺灣讀者來說,這一點我不提便或許不會知道,故事中的地點其實是不斷重複的。例如第二章 關振鐸與駱小明碰面的球場,和第五章當作“南氏大廈※”藍本的“楠氏大廈”相近,都在亞皆老街附近;第三章傳出可疑人物出現、浪費警力搜查的大型公共屋宛“觀龍樓”,就在第五章“堅尼地城游泳池”旁邊;第二章唐穎遇襲的西九龍填海區,前身就是第六章主角和阿七等候民邦號靠岸的佐敦道碼頭;第三章的嘉鹹街市集、第四章關振鐸和小劉吃午飯的餐廳,以及第五章的“蛇寶”樂香園咖啡室,都在中環威靈頓街一帶(第四章的餐廳名字乃杜撰,名字相似的餐廳仍在原址經營所以我按下不表,而樂香園現已結業)。如果有讀者讀完這部小說,想到故事中提及的地點觀光一下,我會非常高興。
至於另一點我想談的,是我覺得今天的香港,跟故事中的一九六七年的香港,同樣弔詭。
我們就像繞了一個圈,回到原點。
而我不知道,二○一三年後的香港,能否像一九六七年後的香港,一步一步復甦,走正確的道路。
我不知道,堅強、無私、正義、勇敢、忠誠地鳥市民服務的員警形象,能否再次建立,讓香港的小孩子能再次以警隊爲榮。
陳浩基
二○一四年四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