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遊子回鄉
1857年7月,儘管烈日炎炎,但廣東韶州城外的渡口上,依然岸上人潮涌動、水面上艦船輻輳,舢板小魚一般滑過岸邊炮臺下的炮口,在大貨船和水師炮艇之間穿行,這裡因爲水路連接湖南和江西,不僅是軍事重鎮,也是商業重鎮,走私或者正當運輸的商品在這裡集散,自然繁榮非凡。
在渡口前合生運輸堂的民航蒸汽火輪前,前往佛岡廳和廣州府的商人和旅人在登船踏板前排成長長的一隊,隊列在驕陽下緩緩朝前蠕動。
正在排隊的人們無可奈何的斜撇一眼頭上的日頭,用包裹或者扇子遮住頭臉,心裡期望隊伍快點的時候,踏板前傳來一陣爭吵聲,所有人都伸直脖子傾側身體朝前看去,盼望着能有點事情分散下這炎熱的痛苦。
踏板檢票處前兩個人正在吵架,一個是檢票的短髮年輕人,他穿着小坎肩,赤着膀子,脖子裡掛着一個破舊的樣式掛包,手裡捏着一把票根,正很不耐煩的大吼:“沒有票你不能上去,去那邊買票啊!”
和他吵的卻是一個打扮醒目的中年人,他包着紅頭巾、穿着中國式的袍子和草鞋,但這不是醒目的原因,醒目的原因是他的頭髮長到後背腰間。
從趙闊頒佈剃髮令後,因爲朝廷帶頭,留短髮越來越多,長毛不鼓勵留滿清辮子,在廣東這種炎熱地區打個辮子還好點,如果把頭髮披散開來,又不剃掉,豈不是如頭上帶個披肩,熱死人?
這個大漢就是如此,背上背個包裹,頭髮又如此長,吵架之時一飄一飄的,格外醒目;他叫的是:“誰家上船前掏錢啊?我上船了再給你不一樣嗎?我又不會差你錢!”
“你給我銀子我讓你上船?我倒也想啊!”那檢票夥計悻悻的說道:“但你不買票,我放你上去。東家不砍了我的手啊?我們不能摸錢!這是大公司,不是那種小船,去去去,從隊伍裡出去,不買票去南面坐木船去。下一個。”
說着那夥計一使眼神,旁邊兩個大漢就走過來。把那長頭髮從隊伍里拉了出來,“什麼古怪規矩?!我又不是不給錢!”那漢子一邊叫罵,一邊猛地一推拉他的人,三個人在前面推搡起來。
“哎,大哥!大哥!”看三人馬上就要打起來,排隊隊列裡跳出來一個平頭年輕人朝前走去,他兩隻天生的彎眼睛,好像隨時都在笑,身上穿着緊身小褂。手裡揮動着紅頭巾給自己扇風,另一隻提着兩個酒瓶,背上卻揹着一把長槍。分開了三人。
“大哥,太平軍的吧?”那年輕人一把扯過拳頭捏得緊緊的長髮中年人,笑道。
“是啊!你也是?你是?”看着對方手裡也有紅頭巾。長髮男子驚喜地叫了一聲。但看到對方小平頭還帶着一支洋槍。又愣了。
兩個保安看對方帶着槍。也識趣地放了手。轉身走了回去。說道:“你是治安官還是軍官。你幫着給這人說說。”
“我日月軍地。看你眼熟啊。你是佛岡陽平鎮地大魚哥吧?”那年輕人端詳着那長髮男子。小心地說道。
“大魚就是我綽號啊!“長髮男子一怔。驚問道:“你是?”
“我黃毛啊!你不認得我了?也難怪。你離開地時候。我才14歲。現在我都24歲了!”
“東頭李叔地三小子?!哈。是你啊!都這麼大了!”大魚驚喜交加地握住了黃毛地胳膊。眼淚卻禁不住地流了下來:“我都離開家十年了!”
冒着黑煙咕咕怪叫的火輪劈風斬浪前行。在顛簸的船上,大魚和黃毛兩個戴着紅頭巾的士兵肩並肩坐在下層客艙地板上,這裡是最便宜的船票,連個凳子都沒有,窮人們就或蹲或坐在地上,忍受着空氣裡汗臭和暈船嘔吐的臭味,而兩個紅巾兵就背靠着艙壁談論着這些年的經歷。
老魚是嶺南大饑荒地時候,離家求生,跟了劫富濟貧、獷猛異常的三合會老大羅亞旺。也就是後來的太平天國“奮王”羅大綱。兩年後他們起義,但沒成功。清妖抓得急,他們三合會跑到廣西,信了上帝,加入拜上帝教,然後就這麼着,廣東三合會地老魚成了太平軍的一位戰士,跟着天王、東王和羅大綱一路南征北戰,在1856年的時候還在鎮守安徽。
沒想到天京事變,翼王忍無可忍,逃出天京,揮手召起包括老魚在內的十萬士兵,準備分裂出走,逃避那個信仰破滅的灰色小天堂。
清妖的招降,石達開不會理會;問題是這隻傷心的軍隊往哪裡走?
北伐,沒有後勤沒有幫會支援;西征要面對死敵湘軍的猛攻,只有南下,但南下的道路被海宋堵住,一開始石達開想通過打江浙入福建,依託海宋;
然而號稱百戰百勝地翼王發現一旦和天京分裂,勝利之神就離自己而去。
翼王本擅長機動用兵、調動清兵、扯開敵人、而且尋找機會取勝,然而越是這種打法,越需要堅固可靠的根據地,沒有了天京作爲後援基地,機動反而成了不折不扣的流寇。
以往打城,翼王可以一面猛攻,一面等着敵人來援,然後圍城打援,援兵完蛋了,城池也自然投降;但現在若是猛攻不下,他擔心的反而是自己腹背受敵,因爲這隻軍隊無沒有家了。
陷在迷惘和恐懼中的孤軍士氣也異常低落,打城打不下,野戰清軍打不過,石達開竟然開始屢戰屢敗。
不僅士兵士氣不振,將領們也一樣,翼王手下的一員大將黃大順就偷偷帶着三萬江蘇兵離開翼王,返回天京了,翼王更加勢單力薄;
而海宋還突然有了大動作,精銳十字軍被調入長江戰區,以要給東王討說法爲名,帶着日月軍的水師,猛攻太平天國的安徽重鎮安慶,安徽的實力就算在天京事變以前。也未必能擋得住重炮、洋槍、火輪武裝地宋軍精銳,現在更是實力衰弱,幾天內安慶就落入海宋手裡,天京只能遣使求和,向這個曾經的附庸國低頭服軟。
而安慶陷落等於把石達開的孤軍封鎖在東南巴掌大的空間裡----石達開要麼迴天京當宅男,要麼接受海宋的條件當宅男。要麼就在洋人和清軍共同保護地江浙拼個魚死網破。
石達開沒有辦法,絕不想再見殺光他全家的天王的他,選擇率軍入海宋。
老魚娓娓而談,說着自己這十年的經歷,有時候激昂,有時候興奮,有時候悲壯,有時候無奈,有時候又傷感。
最後。老魚不屑地一撇嘴,說道:“現在是你們大宋強大了,就忘了當年是誰把你們養起來地。我們翼王等於是沒得選擇。你們那個麻子使節嘴上說地好聽。但他要是不接受你們地條件,以前太平天國裡的那個芝麻小將竇文健也許立刻就會打我們。你們根本不信天王和東王是神啊!”
“老魚哥,別我們你們的,都是兄弟。”黃毛隱隱有些得意,但立刻問道:“你也是個卒長了,相當於我這種連長吧,回來打算幹什麼?我們大宋朝廷怎麼給你們說的啊?肯定有賞吧?”
“有什麼賞?!”老魚冷哼了一聲:“大官們我不知道,反正我們這些兵進來大宋後,走一段就少一批人。都是被分散開,本地人就地解散,外地人和無家可歸的人就送到什麼場去了,還說幹滿半年就去留任意。”
“什麼場啊?”黃毛不解的問道。
“很多廠子,讓我們挑,我記得好像最大的是萍鄉煤礦和瓊州的海洋鐵礦場,兩三萬無家可歸地廣西人、廣東人、湖南人就去了,說什麼幹半年回家直接買地蓋房子了!扯淡!我們當年在天京的時候,再怎麼說也是吃聖庫的軍隊。怎麼媽地能去幹下三濫的給商人做工勾當呢?”老魚氣呼呼的說:“反正我不去,我就要先回家!我是從三合會入天國的,沒有從軍時候燒掉祖宅、全家投軍,我老孃還在呢!”
“萍鄉煤礦我知道,要我也不去,有點錢,但他媽的太累了,幹半年差不多就快累死了。”黃毛笑道:“而且那地方時不時的受到湘軍騷擾,大戰沒有。小戰不停。一邊在地下挖,一邊還得動不動拿槍拼命。那裡皇帝賜給陸軍大官們股份。軍隊當然要把你們這些勇士往哪裡投啊;但瓊州鐵礦更可怕,不僅是在荒島上,而且海軍大官們入股,由無良商人和洋人管理經營,礦工比滿清勞役都慘,去那裡好像流放爲奴一樣,不值得。”
說到這,黃毛問道:“這麼講,你們6、7萬人就等於遣散了啊,你拿多少銀子?”
“就他媽的十兩!小兵更少!”老魚咬牙冷笑道:“我們翼王領我們進江西的時候,是說你們大宋同意他繼續帶領我們殺清妖,誰能想到,一入江西,立刻弄走翼王和各個大將,竟然把我們這些兵就地解散了!連武器都不讓帶了!你們他媽的按地什麼心?說話算話嗎?老子一條命,和清妖打了十年,竟然不讓我們殺了????他趙子微是不是清妖一邊的???”
“小點聲!小點聲!”黃毛看着滿船的人朝自己這邊投來驚恐的目光,一邊趕緊制止大魚哥的憤怒咆哮,一邊對大家賠笑:“太熱了,我這大哥熱昏了。”
說罷他看着氣得胸膛一起一伏的大魚哥,黃毛眼睛彎了彎,好像在笑,卻嘆了口氣,說道:“大哥,你起碼是太平軍的,外來友軍。兄弟我是日月軍的,都被解散了。當年,我在佛山飯館當跑堂,老大跑過來一說,我就跑進廚房拿起把菜刀,跟佛山天地會兄弟們去衙門劈清妖狗官去了,然後又提着衙門裡搶的長矛,盯着清妖地鳥槍和石頭,踩着雲梯,踏上過廣州城頭,迎接皇帝入城;然後又跟着朱清正大帥打過贛州,收復過南昌,從江西真是一步一步殺過去的。但現在呢?哈。老子被遣散了!”
“兄弟你也難受?”大魚問道。
“肯定的,雖然見識過皇家陸軍的厲害,但如果我們能有他們那種炮火,我們也一樣也能把湘軍攆得好像兔子一樣。”黃毛咬了咬牙,說道:“我心裡不服。”
通電事件後,竇文健火速領着十字軍入贛接管日月軍的戰爭。當然他不會一上來就對朱清正拉起來的日月軍大砍大殺,他先給這些土得掉渣、連軍服都沒有的土槍隊立威----讓你們見識見識爲什麼你們不需再當兵了。
竇文健猛攻湘軍,本來湘軍前不久就在和土槍隊對戰中,因爲技術太拙劣,被朱清正用騎兵硬破一次,損失慘重,這次換上來一個更狠的十字軍。
十字軍已經不需要螃蟹陣了,這隻一直在廣西、雲南、安南、舟山南征北戰地部隊,不僅洋槍隊戰鬥經驗豐富。而裝備更是和他們離開江西地時候產生了質地飛躍。
一個照面,就用比對方超過十倍火力和威力的炮把湘軍轟成篩子,步兵對射幾次。湘軍立刻完蛋,而湘軍守壘,則一概火炮猛轟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然後十字軍踩着廢墟上去查看還有沒有沒跑或者沒被炸死地活人,面對對方的可怕火力,湘軍陷入了野戰是送死、守壘是等死地困境。
但曾國藩和左宗棠等大佬對十字軍毫無辦法,洋槍隊對戰,除了士氣、訓練和武器裝備之外,就是比燒錢。
這個年代是軍事革命的時代。更猛更兇的武器不停被洋人發明出來,而十字軍不僅使用,而且他們的老闆趙闊買的起,比湘軍更有錢。
一直在做鴉片走私、商業開始發達、安南賠款、列強貸款,讓趙闊可以給他的嫡系裝備更多更厲害的炮,可以允許自己的軍官動不動就調來幾十門大炮先猛轟一個小時再說,炮彈簡直好像石頭一樣不值錢。
而湘軍面對這麼狠的對手,玩不起了。
湘軍財力主要是靠厘金,就是對自己境內交易運輸地稅金。現在恨不得水路每隔幾裡就放一個收稅卡子,一盒火柴在海宋1文錢,如果不走私,到達長沙得賣半兩銀子纔回本,這些多出來的錢全被湘軍拿去養兵了。
但這些錢比起海宋三省來還是差遠了,和竇文健交手沒多長時間,湘軍發現自己士兵恩菲爾德步槍壞了就沒新槍用了,只好用褐貝絲代替,到了後來連弓箭都上來了;一個士兵原來標準配發60發紙彈藥。後來降到40。再後來降到20發;大炮不僅打得不如對方遠,而且炮彈配給火炮的數量越來越少。動不動就被對方打啞巴。
而且湘軍地洋槍洋炮購買運輸成了大問題,從海宋過來的,肯定不會是大批軍火,從上海過來,則受到前面太平天國和海宋領地的阻礙,運到湖廣成本高的嚇人。
就算買到,也買不起,就算買的起,也用不起。
面對洋槍隊湘軍徹底傻眼了,洋槍隊是好東西,但這東西玩不起啊。
就好像兩家挨着的飯館在競爭,別人促銷,你不促銷?不促銷就倒閉;但你也促銷的話,你又沒對方底子厚,人家有的是錢,你拼不起,到頭來還是倒閉;
在沿江重要城市紛紛淪陷後,左宗棠扔了臉皮,跑到上海去找英國人和法國人,憑藉外交壓力,竇文健才終於停住要徹底宰掉長江湘軍陸軍的勢頭。
這次火炮洋槍精銳地暴力秀,不僅差點讓曾國藩上吊,也震撼了日月軍,水師頭子關巨第一個表示聽從朝廷一切安排,願意按竇文健的意思來整軍,不會搞小動作;水師永遠比陸軍更看重炮和船。
竇文健自然不會說:我要宰掉日月軍,但是他說了:看看,有我們皇家陸軍駐紮長江,你們日月軍土槍隊毫無必要,吃閒飯的。
所以昨天的全軍精銳土槍隊,在十字軍來了之後,反而成了沒有必要的了,他們被裁,剩下的反而是騎兵啊、雜役兵啊、運輸兵、水兵啊,這些平常羨慕土槍隊之極的非精銳。
黃毛自然難逃一劫:他既是土槍隊骨幹,一個連長。又不信上帝,跟着他的頭李文茂拜洪武太祖拜關公,於是乎,帶着自己的步槍,提着自己地銀子離開了軍隊和江西。
他自然也是感到前途一片迷惘,好像走在火槍激烈對射的硝煙之中。什麼都看不見,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了。
“反正這樣也不錯,聽說我很多沒有當兵地天地會兄弟都發財了,早知道何必跟着朱清正大帥當兵了?現在沒有官了,也沒有錢,提着腦袋殺了4年清妖,狗屁沒落下!回家看看,我再去佛山幹老本行嘛。”黃毛最後苦澀的笑了起來,摟住大魚的肩膀笑道:“大魚哥。若是在家裡沒事幹,不如我們同去?”
“對了,嫂子呢?”黃毛猶豫了一下。問道,他知道太平軍裡都是一家一家的,看30歲的大魚還孤身,料想沒好事。
“沒媳婦。”大魚哽咽了一下說道:“曾經有過,在太平軍小兵結婚不容易啊。那時候有個頭目逮到一船想往江浙那邊逃的人,裡面有個婆姨臉上被烙上了太平天國,她自己刮掉,臉破相了。頭兒問我要不要,我看着還挺漂亮。一個江寧女人,聽說是天京原來哪個王府地丫鬟逃出來地,我就要了,然後他媽地,她又跑了!”
“安心,安心,大宋這邊美女多得是。”聽大魚說的這個太平天國地盤上地故事,黃毛愣了好一會,才笑道:“要不這麼着。到了佛岡廳,我請兄弟去青樓玩玩。”
“住嘴!你不怕下地獄嗎!”大魚猛地一聲大吼。
從佛岡廳下船後,雖然眼見所見這種城池已經和過去大不一樣了,熱鬧了百倍,新房子擠在小小的城池裡面,好像都要把四角形的城牆擠破了,住宅、商鋪、廠房順着城牆在城外不停朝四面蔓延,洋人到處都是,穿着洋裝的中國人也到處都是。城外的工廠咕咕地和火輪一樣不停冒着黑煙。從渡口到城門正修着一條寬大的公路,遍地灰土。黃毛還好點,他見識過贛州和南昌,但大魚卻瞠目結舌,很想進去看看這離開十年的城市,在他印象裡,緊靠自己家鄉地這個城是個安靜、儉樸的水邊小城,完全不是現在這種好像火勢在往外蔓延一般的景象。
然而歸心似箭的兩人誰也沒有進城仔細看看,他們在城外找了個飯館,扒了幾口飯,又跑回渡口坐小船前往陽平鎮,他們的家鄉。
這小鎮變化倒不大,除了頭上多了幾條詭異的電報線,鎮裡多了幾排新房子以及一個教堂之外,兩個紅巾兵一眼就認出了這熟悉的景象。
兩人在鎮子口分手,匆匆朝自己的家奔去。
在簡陋的房子裡和父母以及二嫂子和幾個侄子侄女驚喜交集地重逢後,黃毛坐在板凳上,接過二嫂遞過來的一杯水,扭頭掃遍了屋子和院子。叫道:“大哥、二哥、大嫂呢?還在田裡?”
“不是,你應該寫信回來啊,他們都在佛岡廳裡的工廠做工呢。”黃老頭笑道。
“做工?那田裡誰打理啊?”黃毛疑問道。
“沒有地了,賣給村裡黃瘸子了。”父親說道。
“什麼?!”黃毛手裡的碗掉在地上,驚叫道:“不是分給我們家20畝水田嗎?你怎麼能賣了呢?”
“沒法,三叔。”旁邊的二嫂走過來,一邊撿起地上的碗,一邊說道:“現在種田吃不飽的,除非去做工。黃老頭狠狠的嘆了口氣,說道:“我給你的信裡寫了,這兩年不是乾旱就是大雨,收成很不好!種地沒有錢,連油都買不起。”
“不會吧?”黃毛傻眼了:“我去江西地時候回來過一趟,那時候,不是家裡還好得很嗎?”
“現在不如那兩年了。”黃毛他母親插話道:“天不好,而且城裡洋人機器弄得紗到處都是,便宜的很,李大眼家的織布作坊也不收我們的紗和布了,他自己買紗自己織布,現在又買了洋人的機器,更不用我們的紗和布料了。現在鄉下除了做工,沒有換錢的營生了。要不爲啥大嫂也去繅絲場了。在家沒事可幹。要不連油都買不起了。”
“那也不能賣地啊!”黃毛雖然很小時候就經常離家做工,但也一時間受不了這衝擊,他指着桌子叫道:“現在不是有皇帝開的郵局了嗎?我前前後後給你們郵過35兩銀子,不至於賣地成流民啊。”
“沒法,你二嫂需要治病啊。”黃老頭嘆氣道。
“二嫂怎麼了?”黃毛驚恐的扭過頭去看那壓抑着咳嗽地二嫂。
“咳血。喘不過氣來。去城裡紡紗廠幹了半年回來,就開始這樣了。”
“你是累地吧?”黃毛張大了嘴巴:“洋人工廠你也敢去“貼補家用啊。我可能是裡面的棉絮吸多了,很多人也這樣咳血、喘不上氣來。”二嫂小聲說道。
“就是洋人機器喝人血!!要不洋人他們爲什麼那麼有錢?”黃老頭猛地一拍桌子,突然他惱怒起來,他指着兒子問道:“你信洋教了沒有?”
“沒有!沒有!我就是天地會地,拜拜洪武太祖和關公。”看父親突然發火,黃毛趕緊解釋道。
黃老頭好像找到了發泄的對象,把這些年的怨氣全爆發了出來,他狠狠瞪了一眼兒子,然後吼道:“就是洋教搞地!我們鎮子現在有一半人信了沈光明的洋教!你知道他們多無恥嗎?他們從來不拜祖先。連祠堂要重修,這幫畜生都不掏錢!鎮裡集錢祭拜龍王,他們不掏錢、不參與!結果竟然兩年沒祭拜龍王了!端午清明全部不拜!所以老天發火了!鎮裡想請戲班子。他們也拒絕湊份子,結果現在過年連戲都沒得看了!”
“沈光明是誰啊?鎮子上沒有姓沈的啊。”黃毛驚異的說。
“法國的傳教士,天主教的。”在城裡呆過的二嫂解釋道。
“一個蠻夷故意叫中國名字,他配嗎?”黃老頭好像恨不得扒了這人的皮,他妻子倒說了:“也別這麼說,他們不是禁鴉片修醫館嗎?”“滾!男人說話,女人不要插嘴!”黃老頭憤怒的朝妻子吼道。
但老夫老妻了,黃毛地娘有點皮了,她小聲朝兒子說道:“你二嫂現在在洋人醫館裡治病呢。”
說了好一會。黃毛總算明白老爹爲何惱怒沈光明瞭,事實上,不僅是他爹,全鎮另一半非信徒全部噁心死沈光明瞭。
天主教在入教時,要求信徒放棄中國生活的許多特徵:例如放棄全部異教徒的”宗教信仰和習俗,不許販賣和吸食鴉片煙,不參加民間節日(包括戲劇演出)和星期日工作,不納妾,尤其要放棄祖先崇拜。
而且作爲一個6、700人地小鎮。以往一些公共活動都是全鎮人一起掏錢參與的,比如修水利、祭拜各種神明祈求風調雨順、請戲班子來娛樂大傢什麼的。
一個人不參與,會被大家罵死,在鎮子裡也呆不下去。
但趙闊殺掉了以前的黃老族長全家,羣龍無首下,洋教在殺清妖建天國的美好期望下,也跟着溜了進來,現在陽平鎮竟然無法舉辦洋教信徒不參與的大部分傳統活動,因爲有一半人不參加也不掏錢。其他的人覺得自己掏雙份是虧了。而且村長什麼的都是信徒,他們不牽頭。其他非信徒只是一盤散沙。
在黃老爺子眼裡,沈光明不僅阻礙了神明祭拜,導致無法風調雨順,更是因爲沈光明也是大地主,他們靠着海外的資金收購了陽平鎮三分之一地土地,還在務農的人很多都成了教堂的佃農。
而且教衆很讓人看不起,都是以前窮的娶不上媳婦、二流子、不配參拜祠堂的女破鞋第一批信天主教,想想也知道,這天主教就是完全要和傳統割裂,不是以前活得太痛苦不被自己人接納的邊緣人,誰會入教啊。
自耕農日子難過極了,一是紡紗沒法幹了,這等於給家裡買豬肉過年的錢沒了;二是物價上漲,水牛、耕具什麼的都越來越貴,只有大地主有錢添置這些東西;三是,從事工商活動的人也比農夫有錢。既可能回鄉收購破產農民地土地,也可能自己就習慣了城市生活,不要土地了。
就像黃毛的兩個哥哥,剛開始只是在破產的邊緣被逼着去賺錢,但現在連地也不種了,黃老爺子只能把地賣給其他人。
現在在鄉下。要麼當大地主,要麼只能去做工或者佃農。
而且沈光明爲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不停地干涉佛岡廳的官府,如果是他的信徒和別人打官司,他必然領着信徒們一起出錢出力,去給自己人撐腰,這其他非信徒誰幹得過他們一條心啊?
所以他的信徒越來越多,不過道德方面明顯是瑕疵,很多都是衝着加入天主教不吃虧去的。
“平常好像賴皮狗。一入洋教狠如虎!在鎮裡都是橫着走地!都是洋教搞地!現在看看,你兩個哥哥越來越瘦,你大嫂子每次回來手都蛻皮。你二嫂子咳血,身體完了。他們有妖法!你當官了嗎?當官了就趕走沈光明那羣混蛋!”黃老頭大吼兒子。
“沒當官啊。”黃毛悻悻的答道。
“你還帶着槍,朝廷發地?”老爹問道。
“我在軍中也見過基督教的牧師,沒這麼操蛋啊。”疑惑的他咳嗽了一聲,爲了轉移老爹的注意力說道:“我自己買的。我不是正規的高帽軍,唉。對了,現在還械鬥嗎?械鬥的話,我把槍留在家裡,說不定鎮裡用地上。”
黃老頭冷哼一聲:“械鬥什麼啊!佛岡廳就有個鄭家兄弟新開的軍火廠。現在每個村都有大量的火槍,有地還有炮。以前械鬥殺了對方几個人,可以抽籤讓自己年輕人交給官府去殺了頂罪,現在到處都是槍,械鬥不就是打仗了嗎?那得死多少人?哪個村還敢?而且人人都在賺錢,年輕人很多都去城裡了,械鬥也沒人打了。”
“還好。”黃毛說道:“我遇到李大魚了,他離開十年了,不知他老孃可好“李大魚老孃?”全家立刻一頓。表情詭異。
“怎麼了?沒了?”黃毛問道。
“剛死了三個月。”
“怎麼死的?”黃毛一愣,繼而心中難受起來,他已經可以想到現在大魚會哭成什麼樣。
“吃官司嚇死的吧。在佛岡廳被關了兩個月,回來就得病了,再也沒起來。”二嫂說道。
“吃官司?她一個接生婆啊!她能吃什麼官司?”黃毛滿臉震驚,這太匪夷所思了。
“還不是沈光明那羣畜生搞的!”黃老頭咬牙切齒道:“他們那些教徒有人告發李大魚老孃溺死女嬰!結果佛岡廳就來官員了,把她抓去了,問都是誰讓她溺死自己女嬰,她做過多少次。替誰做的?結果她回來嚇死了。”
“生個丫頭。自己不想要,溺死都不行嗎?”黃毛傻眼了:“這太過份了!”
“還不都是爲了佛岡廳裡的育嬰堂啊。不讓溺死,他們好往裡面給女洋妖送啊。”黃毛他娘插嘴道:“我聽說裡面的小孩很小就跟着那些男的女的洋人念他們地四書五經,長大了肚裡就有了個小人,握住他們的心,那時候你就是把他們放在火上燒,他們也不會背叛洋教了。”
“誰告密的?太缺德了!”黃毛狠狠的一咬牙,手指指地叫道:“應該揍死他!”
“人家都說是二瘸子告密的。”黃老頭小聲的說道。
話音未落,院門猛地被推開,大魚衝了進來,他的眼淚還沒擦乾,他叫道:“黃毛!我娘沒了!你的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