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城裡,人人都知道沈家的小少爺是個祖宗,是個誰都得罪不起的祖宗。大家寧願進大牢都不願得罪這位祖宗。因爲進了大牢你還可以賄賂牢頭讓你好過點,但得罪了沈家小少爺,就等於得罪了沈家,就等於得罪了整個江南的商界,你將寸步難行。所有的店家不會賣給你一根線一粒米。
什麼?你說自給自足?
好吧,就算您可以自給自足,那麼你敢說你會打鐵?也會製鹽?
看吧,離了商界,寸步難行。
然而,人民羣衆是聰明的,所以,至今,還沒有人享受到這種高級待遇,所以沈小少爺沈越,也從來沒碰過壁。可是,正如方阿草那凌亂如雜草般的人生,他的周圍總是充滿着各種意外,所以,當某一日,沈越遭遇方阿草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
“出去!”氣勢很足的聲音,可惜就是底氣不足了點。方阿草搖搖頭,直起腰盯着自己新接的客戶——面色蒼白裹在一堆錦緞裡的少年,尖尖的下巴,輪廓還未長開,一雙黑溜溜的眼睛裡泛着敵意。
“小公子,老子要是你,就閉嘴!”方阿草咧嘴一笑,伸出傷痕累累的左手中指,右手刀光一閃,鮮紅的血液瞬間就涌了出來,順着白皙的手指流下來,在掌心聚成一灘。
“啊……”小小的一聲驚呼,來自牀上的病弱少年。
方阿草齜牙一笑,擡頭,沒有意外的看見少年原本就蒼白的臉一下子徹底成了白紙。
“小公子莫怕,這可是千金難求的良藥。”
“你滾,你出去,快滾,來人啊,讓他出去……出去……”眼看着方阿草舉着血淋淋的手指靠近,少年突然翻身往牀角爬去,一邊驚恐的叫着一邊試圖用腳去踹逐漸靠近的方阿草。
方阿草一見那少年的模樣,突然玩心大起,他吹了吹掌心的鮮紅,挑眉道:“我不靠近也行,就讓那些小鬼們一點一點的吃掉你的魂魄,從耳朵開始,然後慢慢的是你的眼睛,然後是你的鼻子……”
“騙人!你滾啊,滾啊,你這個江湖騙子,沈七……沈七,把這個神棍給我弄出去!”少年驚恐的尖叫,因着正是變聲期,聲音出奇的尖利。
“叫吧,他們給了老子五百兩金子,讓老子救你的命,所以老子跟他們說,你就是叫破喉嚨也不能進來,否則,老子就不管了,所以……嘿嘿,我說美人兒,你就從了老子吧!”方阿草嘟着嘴笑得猥瑣,說罷突然出手,一把攥住了少年纖細的腳腕,反手就將滿把的鮮紅抹在了白皙的小腿上。
“啊……噁心,滾啊……”少年越發叫得悽慘,自由的另一隻腳更是不管不顧的往方阿草身上踹去。
“唔……”方阿草悶哼一聲,肚子上已經被連着踹了好幾下,距離太近,手上又不能鬆,只得硬生生的受着。
少年見方阿草死不撒手,左腿又滑膩膩的被制住了,便越發發狂了起來,扭身回撲,尖利的指甲一把掃過方阿草的臉頰,留下幾道血痕。
方阿草倒抽一口涼氣,終於被惹毛了,騰出右手一抓,就將少年揮舞的兩隻胳膊給制住了,順便指尖掃過少年蒼白的額頭,飛快的畫下了一道定神符。
“別動,老子沒那麼多耐心!”語氣中已經多了幾分冷冽。
少年不知是被定神符制住了還是被方阿草的語氣嚇住了,果然不再掙扎,只是兩眼緊緊盯着方阿草的手。
只見少年白皙勻稱的小腿上,被鮮血染了大半,方阿草提手就着血液開始寫符,指尖過處,隱隱可見幾縷灰色的煙霧慢慢飄出來:
“看好了,這可是五百兩金子出來的效果,要是你家給一百兩的話,老子就沒這麼耐心了,這血,嘿嘿,可就在你那白的跟姑娘似的臉上,嘿嘿……”
方阿草不顧少年越來越尖銳的眼神,手下不停,臉上卻再無半點嬉笑,神色凝重了起來。
漸漸的,隨着方阿草的手指划動,越來越濃霧氣被強行抽了出來,在二人頭頂盤旋成一團,末了,終於隨着方阿草一聲咋喝,一團灰撲撲的東西終於被抽了出來,剛一脫離少年的身體,那灰霧便如同有生命一般扭動着一下子纏上了方阿草的脖子。
“啊……”少年被這一幕驚呆了,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卻見方阿草毫不在乎,只是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就見那灰霧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叫,轉眼便向窗外竄去。
“嘿嘿,想跑?”方阿草隨手抓起牀邊少年的衣服,劈手一扔,便將灰霧罩在了裡面。
“嘖嘖嘖,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方阿草走過去,將衣服撿起,順手畫符封印,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短促的冷笑:
“哼……江湖騙子,連和尚和道士都分不清,明明……明明穿的像個道士,卻還學和尚唸經,無恥!”
方阿草回頭,盯着牀上的少年看了一會兒。少年依舊在一堆凌亂的錦緞裡裹着,露在外面的小腿上鮮血淋漓,像極了一隻受傷卻還倔強的小獸。
“小公子說的是,不過和尚道士皆爲斬妖除魔的神職人士,不分彼此不分彼此……”方阿草臉上笑得良善,身子卻越靠越近,直到——微涼的雙脣離少年的臉不足半尺。
“你……你要幹什麼?”離得太近,少年都能從方阿草的眼睛裡看到自己驚慌失措的臉。
方阿草眼帶桃花,輕笑一聲:“沒什麼,就是……這麼光滑白皙的臉,嘖嘖,你真的是男人?來,讓爺香一個!”
“滾!”少年終於暴怒,聲嘶力竭的吼道,也不知那定神符是不是恰巧此時失去效果,亦或者少年的憤怒終於衝破了禁錮,反正電光火石間,只見方阿草幾個大退,飛快的閃到了門前,拉開門就衝了出去,身後,一個精緻的手爐砸在了雕花木門上。
“先生,求求你,救救少爺吧……”
破廟裡,方阿草正對着剛抓到手的餓死鬼泄憤,修長的手指不停的把禁錮在破布裡鬼魂捏來捏去,指尖的傷口上不斷滲出鮮紅的血液,血液又滲進了布里,惹得那餓死鬼一陣嚎叫。方阿草好似很滿意這種效果,臉上滿是興奮之情,對於一旁地上不斷磕頭求情的沈七完全無視。
“先生,我家老爺說了,您是菩薩心腸,是少爺不對,不該不信鬼神,折辱了您,您大人有大量,救救少爺吧……”
“得得得……停!”方阿草終於被叨擾得有點受不了了,“老子從來不是善人,別給老子扣高帽子,你家少爺不是挺能的麼,會踢人會砸東西,還會扔東西,活蹦亂跳的,小鬼哪裡敢近身啊,老子神棍一隻,江湖騙子一個,無能爲力。”
“先生……”沈七傻了眼,他沒想到方阿草會是這個態度。回頭看看昏迷不醒的小少爺沈越,七尺的漢子,卻紅了眼眶。眼見着方阿草見死不救,沈七默默回身,一手將沈越摟在懷中,另一隻手卻伸進懷中掏出了個東西。
收拾妥當一切準備離開的方阿草眼角突然瞥到一抹寒光,多年的警覺讓他本能的出手,只聽一聲脆響,一柄寒光閃爍的匕首被打落在地,沈七傻愣愣的看着方阿草。
後者冷笑:“就爲這麼個傻東西自殺?你值不值得?”
沈七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一骨碌爬起來,噗通跪倒在地,對着方阿草就是砰砰砰三個響頭:
“先生,我就知道先生良善,請先生出手相救,否則……否則沈七也活不成了啊……”
方阿草對着亂糟糟的屋頂翻白眼,心中後悔莫及,地上躺着的那個,是個大麻煩啊,兩年前在越州被沈家請去給這個沈越驅鬼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小子不簡單,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身上居然煞氣遍佈,而煞氣,卻是鬼魅們最可口的美食,這樣一來,鬼魅纏身就不足爲奇了,奇的是,這傢伙身上帶着那麼多鬼魅,居然還能活到十六歲,簡直是個奇蹟。
當時方阿草是花了大力氣替這小子驅鬼的,房中以血驅鬼只是其中之一,更多更艱難的步驟都是在這小子睡着之後進行的,方阿草勞心勞力了半個月才把盤踞在他體內不斷蠶食他精魄的鬼魅們收走,臨走之時,他用自己的血染了一隻錦囊,方家的血,是鬼魅們的剋星,想來應該可以保這小子平安,哪知卻又在這裡遇見了沈越,而且還是一副再次被鬼魅纏身的情況。
就在剛纔,他三下五除二驅散了那些鬼魅,又抓了那隻耍了他兩天的餓死鬼之後,才從沈小少爺的忠僕——沈七那裡知道了原因。
原來這小少爺記恨着呢,當年方阿草一時興起,在驅鬼時調戲了人家,結果方阿草前腳出方家大門,後腳這小少爺就把錦囊給丟進了荷花池。這樣一來,本來已經被趕走的鬼魅們失了禁忌,便更加肆無忌憚起來,反撲之勢兇猛,因而這小少爺只健康了半個月,就又病入膏肓了。
這下可急壞了沈家老爺,組織下人們將荷花池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那隻錦囊,眼見着沈越一天比一天萎靡,沈老爺着了急,只得派沈七帶着少爺出來尋訪方阿草。
瞭解完事情的經過,這讓方阿草如何不動氣?
“少爺年少不懂事,還請先生你原諒,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先生,求求您了!”沈七還在不斷的求情,方阿草煩不勝煩,正想擡腿走人,卻聽角落裡傳來一聲有些熟悉的冷笑,接着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沈七,不用求他,一個江湖騙子,哪裡能救得了我,這世上哪裡有鬼,什麼鬼上身吸食我的精魄,全是胡扯,我們犯不着給一個騙子求饒。”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牆角的沈越醒了,他慢慢坐起身輕聲說道。
方阿草挑眉看着沈越,這小子兩年不見,倒是長開了不少,少年的青澀沒了,多了些成熟的穩重,不變的依舊是眉宇間的灰氣,不過眼下,倒像是迴光返照的樣子,精神得說話都不帶喘的了。
“少爺……”沈七驚訝的看着自家少爺,明明不是這樣的,他剛想開口,卻被沈越一個眼神制止了。
方阿草眯了眯眼睛,陰測測的笑了:“小子,你倒還是老樣子,老子就好你這口,就衝你這兩句話,老子也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做天下第一大騙子!”
說罷,只見他一把將手中的破布包丟在沈越身前,隨手又抽出了那把木劍,劍尖微顫,嗖嗖生風,點點紅芒隨風而動,明明他只是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白色中衣,上面還斑斑點點的染了不少血跡,可硬是有了一種說不出的風流,眉目間的凝重更是襯得人越發瀟灑起來,沈越盯着方阿草的目光陡然一暗,剛要說什麼,卻被面前騰起的一陣灰霧驚得一下子住了嘴。
隨着那灰霧的騰起,一陣刺耳的尖叫貫穿耳膜,沈七痛苦的捂住了耳朵,而沈越,乾脆兩眼一翻,直接暈倒。尖叫聲在持續,方阿草劍尖的紅芒越來越盛,隨着他的動作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牢牢的罩住了灰霧,眼見着網已經足夠牢實,方阿草回劍一挑手腕,帶出一串殷紅的血珠子,這些血珠子很快融進了灰霧中,緊接着迅速凝成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光球。
隨着那光球越來越純淨,越來越明亮,方阿草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幾縷額邊的碎髮被打溼了,溼漉漉的貼在臉頰上,襯得一張臉跟暈倒的沈越有一拼。
沈七望望方阿草,又看看地上暈倒的自家少爺,不禁擔心起來。剛剛方阿草在驅散圍在破廟周圍的那些鬼魂的時候,已經從指尖放了不少血了,眼下卻直接從手腕取血,看樣子,這位得道高人的法寶似乎就是自己的血,可是這麼個放血法,誰能受的了啊,可別少爺沒救醒,這位先垮了。
光球終於變成了明亮且純正的紅色,那刺耳的慘叫也隨着灰霧的漸漸散去而消失不見了,方阿草的臉也白到了極點,只見他慢慢的將那團光球用劍尖指引着逼進了沈越的胸口,光球沒入他身體的那一霎那,方阿草噗通坐倒在地。
“娘娘的,累死老子了!”
沈七張着嘴看着方阿草跟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只是用袖子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就將自己開了血口子的手腕送到了自家少爺的嘴邊,皺着眉將自己的血往少爺的嘴裡擠。
“先……先生……您這是……”
方阿草疲憊的擺擺手,示意他閉嘴。
沈七不說話了,眼眶卻紅了。
少頃,方阿草終於收回手腕,齜着牙撕開自己衣裳的下襬開始包紮傷口,而沈越的臉色也由剛剛的死白漸漸迴轉了過來,看來,這條命是撿回來了。
“這小子算是成了,你,去給老子弄壺梅子酒,再弄一碟寒州南城門口的涼拌小豬耳朵來。”方阿草靠坐在牆邊對着沈七指揮道。
沈七看了看沈越,猶豫了一下。
“放心,死不了!”方阿草冷哼一聲,沈七這才一骨碌爬起來,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娘娘的,這下虧大了!”眼見着沈七走遠了,方阿草這才放縱自己倒在地上,也許真的是血放多了,此時的他,一陣陣的頭暈,眼前的東西也漸漸模糊起來。
方阿草看着頭頂破破爛爛的屋頂,腸子都悔青了,爲了這麼個跟驢有一拼的紈絝子弟這麼拼命,真是不值啊,不值啊……
只是沒等他感嘆完,眼前就只剩一片星星了。
方阿草再次醒來的時候,習慣性的閉着眼睛伸手去摸酒葫蘆,這一摸不要緊,卻生生的嚇出一身冷汗來,原來觸手之處一片溫熱,滑膩膩的,慌忙睜開眼,卻看到沈越光溜溜的抱着他,睡得天怒人怨。
方阿草看着沈越恬靜的睡臉,半晌,只蹦出來一個字: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