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陽錯, 沒有誰對也沒有誰錯,錯的只是一個時機。
天邊陰雲滾滾,月亮很快被遮住了, 大地一片漆黑, 方阿草在草地上坐了很久, 握着沈越已經冰冷的手, 像個雕塑一般, 直到一陣車輪壓過路面的聲音傳來,一片暖黃化開了這濃墨。
“阿草?”
蘇牧驚訝的看着燈光下的情景,沈越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躺在地上, 方阿草渾身血跡泥土狼狽不堪,臉上更是血淚一片, 甚是恐怖。
“吱吱吱……”是方阿花, 它被方阿草的恐怖樣子嚇到了, 哧溜一下子竄到了蘇牧的背後只露出個小眼睛不安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方阿草慢慢擡起頭,燈光刺到了他的眼睛, 他擡手遮住臉,疲憊道:“你來晚了。”
蘇牧低頭不可置信的看着沈越,直到確定這是一具屍體後,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鎮定了半天才突然探身一把握住方阿草的肩膀:
“阿草……我……不, 還有希望, 阿草我還有辦法!”
方阿草毫無反應, 只是木然的坐着, 蘇牧愣了一下, 急急的搖晃着方阿草叫道:“你幹什麼?沒聽到我說還有辦法嗎?方阿草,你給我清醒一點!”
話音未落, 一個巴掌猛的抽到了方阿草的臉上,他晃了幾晃,吸了口氣,小聲哼道:“疼……”
“知道疼就好,鬼王往哪邊走了?”
方阿草搖搖晃晃的看了看北面,蘇牧瞬間明白了,他揪住方阿草的衣領把他拖起來,道:“快,背上沈兄,我們追,還未到子時中,應該還有機會!”
方阿草瞪着蘇牧愣了半天,似乎在消化這句話,半晌之後他猛地彈起來,抄手把沈越抱在懷中,一馬當先的衝了出去。
蘇牧苦笑了一下,把燈籠別在輪椅的扶手上,搖着輪椅追了上去,方阿花蹲在他的肩頭吱吱亂叫。
追了不遠,就看見前面的天空烏雲壓頂,四周更是濃的化不開的黑,只有蘇牧一盞燈籠放着微弱的光芒,方阿草在黑暗中踉踉蹌蹌,不時被樹枝或者石塊絆倒,身上也不知多了多少傷,可是他卻不肯停下來等一等蘇牧的燈籠。
追到江邊的一個淺灘上,方阿草停下了,這裡的光線比剛剛好了一些,藉着微弱的天光,方阿草看見兩條黑影在淺灘上靜立,旁邊的沙地上,畫着一些深深淺淺的線條,想必是爲儀式所用,不遠的半空中,一些金色的光芒若隱若現,看樣子是結界,正是這些金光才使得這裡並不像別處那麼黑暗。
蘇牧無聲無息的追了上來,方阿草低頭看見他在輪椅的輪子上包了布,所以悄無聲息。
“阿草,你還記得黑人寨嗎?”蘇牧突然低聲問道。
“記得,怎麼?”
“我告訴過你,黑人寨的風水極好,是個典型的極陽之地,如果能把鬼王引到黑人寨去,我就有辦法滅了這個老怪物。”
“可是,黑人寨……”方阿草舉目望去,黑人寨在他們身後的那個山頭後面,這要如何做?
“我們先想辦法,我已經讓阿花帶着信去通知你那個朋友,請他們提前撤離,並幫我們準備好東西,所以,我們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把那個老怪物引過去。”黑暗中,蘇牧兩眼發亮,方阿草看着這樣的蘇牧,心中五味雜陳。
蘇牧突然抓住方阿花,將一個什麼東西塞進了它的爪子裡,接着伸手一指。方阿花眨巴眨巴眼睛,輕輕一躍就出去了。
“這是……”
“鬼王的結界擋不住它的,你看!”隨着蘇牧的目光,方阿草看到方阿花竄到結界邊,只輕輕一躍,就進去了,那金光只是微微動了動,而結界中的鬼王,並沒有什麼反應。
“阿花手中的是攝魂珠,那本來就是鬼王的東西,沾了他的氣息,這結界自然不會有什麼反應。”蘇牧淡淡道,方阿草心中有一絲異樣的東西一掠而過,但他沒有深究。
只見方阿花靈巧的竄到結界中央,事出突然,鬼王沒想到方阿草還能再追來,加上儀式正在進行中,雖然察覺了入侵者,但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揮手抖開一陣黑霧,試圖滅掉這個搗亂的傢伙。方阿花就地打滾,吱吱亂叫,爪子裡的攝魂珠突然放光,沈越的魂魄迷迷瞪瞪的看着方阿花,眼神漸漸清明。
鬼王惱怒的揮手,黑霧更甚。無奈猴子畢竟是猴子,雖然被沈七好吃好喝的伺候了許久,但身手依舊靈活,它左衝右竄,很快就把沙地上的線條搞得亂七八糟,鬼王幾次出手都只是削掉了它一點點猴毛。
不出幾個回合,方阿花成功接近沈越,爪子一伸,淡淡的白光瞬間籠罩了沈越,只是一眨眼,方阿花收爪打滾,屁股上還是被黑霧給掃到了,疼得小猴子眼淚汪汪吱吱亂叫,一溜煙的繞着鬼王打轉轉,這邊蘇牧一見得手,立即打着口哨招呼方阿花,後者再不戀戰,尾巴冒着青煙吱吱亂叫着一頭扎進了草叢深處。
鬼王怒吼着撤掉結界,衝着方阿花的方向追了過去。蘇牧一見立即拉着方阿草直奔黑人寨。
一路上,兩人只看見前面黑霧滾滾,蘇牧的臉繃得緊緊的,方阿草一聲不吭的抱着沈越的身體飛奔,兩人都明白,方阿花撐不了多久,一旦讓鬼王抓住,不但沒救了人,還要搭上方阿花。
剛翻上山頭,黑人寨雷人的大門遙遙在望,方阿花火燒屁股似的飛奔,眼看着要被追上了,斜刺裡突然衝出一抹黑影,飛快的掠過地上的方阿花,再仔細看時,卻發現時黑人寨的老王,他騎着一匹黑馬全速飛奔,方阿花被他倒提在手中,吱吱亂叫四肢亂扭。
方阿草遠遠的看着,目瞪口呆:“這……”
蘇牧頭上冒汗:“這怎麼回事,不是讓他們先行撤離了麼?”
黑霧怒吼着逼進了老王,老王回頭一看,大叫一聲突然揚手,小猴子被脫手而出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又落入了草叢後另一人的手中,黑霧怒吼着改變方向,小猴子卻在逼進時又被人拋了出去,如此這般,方阿花在衆人的手中做着來回的飛躍動作,興奮地猴毛亂豎吱吱亂叫,黑霧卻在一次一次的改變方向中暈頭昏腦。那些看似毫無章法的亂拋其實都是在悄悄接近一個目標,黑人寨的大門。
“想不到,他們……”蘇牧震驚的看着這一切。
“他大爺的,你怎麼跟他們說的?”方阿草不由自主的罵了一句道。
“我……我就是說我們需要借用一下寨子救人……”蘇牧徹底無力,他不知是該慶幸這些人沒有撤離,還是抱怨他們的魯莽。
漸漸的,鬼王被引到了寨子裡,一過大門,黑人寨衆人就把小猴子直接丟到地上,然後從紛紛從後山跑了出去。方阿花在寨子的各間屋子裡來回逃竄,蘇牧一見立即搖着輪椅奔上了後山的斷崖,那裡,一個祭壇已經擺好了,蘇牧奔到近前,二話不說開始催動陣法,方阿草看了一眼桌上空着的一隻小碗,瞭然的撈起袖子還是放血。
密集的咒語催動了佈置在黑人寨四周的陣法,紅光漸漸從大地深處冒出來,夾雜着些許金光,瞬間把寨子扣了個嚴實,東方已經開始發白,幾縷霞光刺破黑暗而來,照亮了山谷中的一切。
鬼王再第一時間察覺到了變化,他突然擡頭直看向斷崖上的蘇牧,眼神暴虐而乖戾。蘇牧被這眼神看得一抖,差點打翻了盛着蘇牧鮮血的小碗,隨即被一隻微涼的手穩住了,他擡頭看看方阿草,心中安定了一些,接着催動陣法。
黎明來了,大地陽氣回升,陰氣下降,加上這裡又是難得的極陽之地,陣法中竟然隱隱有了火光之勢,一些屋子的窗紙開始冒出青煙,方阿花熱的上躥下跳,一頭扎進了後院的水桶中把自己搞了個落湯猴。
鬼王已經沒有在追逐方阿花了,他突然停在後院的水井邊,一動不動,看樣子是在藉着水裡的陰氣來和這陽氣抗爭。蘇牧不斷催動陣法,卻始終因爲那一線陰氣的原因,不能傷鬼王分毫,當下兩方陷入了膠着狀態。
方阿草有些着急,蘇牧額上冷汗滾滾,卻再無進展。恰此時天色突然一暗,原來是黎明前那最黑暗的時候到了,此時陰氣有一個小小的反撲,蘇牧當下受不住這反撲,嘴角滲出一絲鮮紅。
“快……”蘇牧擡手指着桌上那一堆小紙人道:“就是現在,我爹他們要上來了!”
方阿草大驚,只是時間容不得他多想,黎明前的黑暗不過一瞬間,此時方家和蘇家的老爺子要上來,可不是鬧着玩兒的,搞不好會被陽氣所傷。
當下抓起那一把紙人,蘸着自己的血開始畫符,片刻之後,那些紙人開始活動,方老爹的聲音傳了出來:
“死小子,丟人!”只一聲過後,只見那紙人兒突然拔地飄起,紙人手中的小木劍開始放出紅光,方老爹沿着陣法的外圍不斷的遊動,也不知做了什麼,只見加註在陣法上的紅光越來越亮,金光也似那開花似的一簇一簇的冒了出來。另一邊,另一個小紙人跳動蘇牧的肩上,念起了一種極其古怪的咒語,隨着這唱歌般的咒語,陣法中的鬼王再也無法保持不動,他跳了起來,彷彿空中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束縛住了他。一時間,鬼王狂性大發,他祭出金劍,瘋狂的亂舞着,一劍劈飛了方阿花藏身的木桶,水淋漓的濺了出來,方阿花一蹦老高吱吱叫着鑽入某個房子不見了。
黑霧裹挾這金劍,所到之處,房屋盡毀,鬼王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姿態瘋狂的在陣法內掃蕩,而空中的方老爹卻一邊嘎嘎大笑一邊毫不留情的增加着陣法的力量,蘇牧和蘇老爺子更是配合得親密無間。方阿草倒成了閒人。
“臭小子,還不來幫忙!”似乎是看到了方阿草的目瞪口呆,方老爹在掠過方阿草身邊的時候突然罵了一句,方阿草這才忙忙的提劍衝了上去。
隨着天邊越來越亮,鬼王開始筋疲力盡,陣法也漸漸縮小,最後只是籠罩在了那一層黑霧上,最後只聽蘇老爺子一聲咋喝,一簇金光從陣法中暴起,帶着鬼王化作一縷黑霧突然騰空而起,宛如一條靈蛇一般直接鑽進了蘇牧的體內。
方阿草驚叫一聲,只見蘇牧只是白了白臉,就暈過去了,當下飛奔過去一把扶住那快要從輪椅上歪下來的身體。
“沒什麼,老夫只是把鬼王封印在了他體內。”蘇老爺子對着方阿草憤怒的目光輕描淡寫道。
方阿草恨不得衝上去一把撕碎這個小紙片片:“封印!老頭子你腦子被驢踢啦!”
“臭小子,混蛋,不封印難道把鬼王煮着吃了麼!”方老爹怒氣衝衝的罵道。
“放心,我自己的兒子,心裡有數,這不會對他有什麼影響,頂多就是醒來後脾氣大點……”蘇老爺子習慣性的擡手想摸鬍子,卻發現自己只是個紙人兒,只得訕訕放手。
方阿草對着這兩個老東西徹底無語,他看了看蘇牧,沒有說話,東方越來越亮,眼見着太陽要出來了,方老爹和蘇家老爺子自是不能久留,蘇老爺子哈哈乾笑了兩聲道:
“好了,他一會兒就醒了,老閻王說了,不會有事的,要不是老閻王給的這個咒語,估計你們現在早就沒命了,好了,我們要走了,小子保重!”
話音未落,兩隻小紙人就翩然落地,方阿草怔怔的看着那紙人,不敢相信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好半天才想起沈越,恰他一擡頭就看見方阿花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蹲在地上打了個噴嚏,溼漉漉的猴毛一撮一撮的,甚是狼狽。
方阿草放開蘇牧衝上去從方阿花爪子裡摳出攝魂珠,因爲激動,動作大了點,引得小猴子不甘心的撓了他一爪子。
顧不上其他,方阿草看着掌心裡的攝魂珠,卻突然發現珠子透明異常,裡面什麼都沒有。
沈越的魂魄,不見了。
方阿草不甘心的仔細看了又看,終是一無所獲。
他沮喪而絕望的倒在地上,一夜的奔波,傷心,勞累,欣喜,再到傷心,他已經沒有力氣在做什麼了,只覺得心中一片空白,巨大的空白把他撐破了,什麼都沒有了。
“師父……”突然一個細細的聲音傳來,方阿草一個激靈從地上爬起來,看着飄在自己面前的小紙人,突然涕泗橫流:
“死小子,老子要賣了你換小豬耳朵!”
小紙人兒動了動,還是那個細細的聲音:“師父,我……我要走了……”
“什麼?”
“我要走了,就在你們來之前,鬼王已經逆改了生死簿,我必須走了……”
“放屁,回來,老子幫你還魂,開什麼玩笑!”方阿草有些發抖,雖然他知道這都是事實,可是他寧願是沈越在開玩笑。
“沒用的……即使強行還魂,我也不會活過來,不過活死人一個罷了,放心吧,師父,我很高興。”
小紙人兒輕輕飄到方阿草的耳邊,接着道:“師父,你還記得那一晚,我抱着你的時候說的話嗎?相信我!”
方阿草愣住了,紙片兒輕飄飄的落地,再無一絲生氣。
天邊一輪紅日終於衝破束縛,一躍上了天空,金光瞬間灑遍大地。
尾聲
七月半,中元節,百鬼夜行。
寒州城的人們早早的在院子裡堆滿了河燈,就等着晚上天一黑就去放掉。集市上熱熱鬧鬧的,沒有什麼不同。街角一個不起眼的小攤子上,歪着一個道士,似乎已經是半醉了,他面前的一碟小豬耳朵和一個酒罈子已經空了,太陽不是很烈,卻也有些曬,大約是曬得有些不舒服了,道士睜開一隻眼睛瞄了瞄面前的路,叫了一聲:
“老闆,再來一碟小豬耳朵和半壇酒!”
老闆撇撇嘴:“我說道長,你先把這之前的帳結了!”
“他的帳,我來付!”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原來不知何時,攤子邊站了一個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正微笑的看着那道士。
老闆一看那少年的衣着,便知是個主,連忙端上小豬耳朵和梅子酒討好的退到一邊。少年拎着酒罈子在道士對面坐下。笑吟吟的卻不說話,陽光照在少年的薄薄的耳朵上,上面細細的絨毛清晰可見,耳廓上一個隱約可見的牙印,煞是可愛。
道士盯着那少年的耳朵,呼吸有點急促,半晌才悶出一句話:“奈何橋上的孟婆湯好喝麼?”
少年夾起一筷子小豬耳朵笑笑,回答道:“我又沒喝,怎麼知道!”
二人相視一笑,道士頓起少年斟好的酒碗,揚揚手,一飲而盡。
街面上,一羣笑鬧着的孩子走了過去,叫囂着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轟隆隆的塵土飛揚,帶着世俗的喧囂和簡單的幸福,一路衝過了重重街道,走進了每個人的心裡。
有些事情,忘記了最好,有些事情,明白最好,即使時間一如既往的走了過去,奈何橋上的那碗孟婆湯千年不變的等候着每一個人,但終究有一個人會拒絕,會爲了一個人而選擇永遠的停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