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陰風颳過,牆壁上的燭火呼呼跳動,映得整間囚室分外森然。蕭沉璧好像陡然被抽空了五臟六腑,胸腔裡又空又冷。這種寒意直透到指尖,手足都在微微發抖。
他從沒有比這一刻更恨自己,恨自己的優柔寡斷、畏葸不前,爲什麼不賭一把?爲什麼白白錯過了父子相認的機會?只爲自己的一時猶豫,蒼夜逃跑了,留下滿地的血腥與屍體。這些,豈非都是他的罪孽?仇恨越積越濃,而蒼夜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沒有體會到半點自己對他的關心與歉意。
他連向兒子說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
用近乎麻木的聲音,吩咐侍衛找人來收拾殘局,通知那些死亡獄卒與侍衛的家屬,給予撫卹。蕭沉璧一步步往回走,到牢房門口,他回頭,再次看了一眼那盞高高懸掛的燈籠。那個鮮血書成的“蒼”字,看起來猙獰觸目,蕭沉璧的心狠狠揪緊。自己的兒子,竟是一位嗜血狂魔?
雨,變小了,風卻更大了,從枝頭呼嘯而過,猶如千萬條鞭子抽打着夜幕。
“通知禁軍,全城搜捕蒼夜與他的同犯!”一道令牌扔到侍衛手中,蕭沉璧面色凜然,而鳳眸卻黯沉得如同夜色。
蒼夜服了酥骨散,而蕭暮寒爲了讓他在接受催眠的時候意志更加薄弱,在他的飲食中加了一些令人變得虛弱的藥物,蒼夜入獄時,全身被徹徹底底搜查過,除了蕭暮寒的那把龍麟匕,他確信他身上連一根針都不會留下。
而唯一的利器——那把龍麟匕已被他還給蕭暮寒,憑他現在的狀態,他根本無法逃獄。所以,蕭沉璧斷定他有同夥。
而這些人竟然能夠找到這麼隱秘的地方,突破機關陣法,順利進入牢獄,救走蒼夜,他們背後的組織……蕭沉璧腦子裡閃過兩個詞:貔貅堂、黎國。
只差一步,一切謎題都可以解開了。可是蒼夜逃跑了,所有線索都被掐斷。身爲龍鏡閣主十數載,蕭沉璧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失敗。如此沉重的打擊,來自於他的兒子兼敵人,這種諷刺,令人心寒。
第二天,聖德殿。
“嘩啦”一聲,滿桌奏摺、卷宗被蕭重彥掃到地上,連帶一個白瓷茶杯也在地上摔得粉碎。
蕭沉璧與蕭暮寒第一次被皇帝的怒氣嚇到,那種強烈的壓迫感令他們脊背僵硬,低垂着頭,額頭冒出冷汗。
“皇上,是臣提議對蒼夜用催眠術,是臣貽誤時機,與皇叔無關。當初也是臣想保護蒼夜,才託皇叔向皇上請旨,將蒼夜移交龍鏡閣的。一切都是臣的錯,請皇上治臣之罪。”
得知蒼夜逃跑的消息,蕭暮寒的心情也十分沉重。自始至終,他們一直在維護蒼夜,想要認親的意願強過破案的念頭。身爲皇帝的左膀右臂,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徇私枉法。可是蒼夜身上就像帶着魔力,從一開始認識他,他就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親切感。
此時此刻,他突然意識到他們都太重情義,以至於忘了國家安危這個大局。黎國、貔貅堂、蒼夜,江湖上的滅門之禍,朝造命官的無端喪命,這裡的關聯與背後的陰謀幾乎呼之欲出了,可是他們需要從蒼夜嘴裡得到確切的口供。
他們更想知道的是蒼夜的身世。
心軟,在這件事上成了他們的致命傷。
派往嵩山的手下已經回來,帶回的消息是:武林各大門派統一行動,要共同對付貔貅堂,任何有關貔貅堂的線索,都要及時傳遞到少林。少林掌門慧可大師一向遵循佛道,與世無爭,可這一次由於慧仁之死,激怒了這位高僧。他主動發起武林貼,召開武林大會,表現出強烈的除魔決心。
可他們手中握有的線索僅僅只有貔貅堂這個名字,所以這場誅魔行動仍然只是一個提案,無法付諸行動。
蕭暮寒想,如果蒼夜真是貔貅堂的魁首,而貔貅堂背後真的是黎國,那麼這場風雲變化從江湖到朝廷,囊括全局。如果不及時粉碎陰謀,大鳳將永無寧日。皇上縱然可以派人保護那些朝廷命官,可焉知子涵下一個陰謀是什麼?陰謀還沒有敗露之前,大鳳沒有理由向黎國挑起戰爭。這種局面,就變得大鳳在明、黎國在暗,子涵可以在背後覆雨翻雲,而他們卻只有招架之功。
而化被動爲主動的機會,卻被自己白白流失了。他暗暗問自己,如果事情從頭來過,他仍會選擇這麼做麼?他不知道。
“治你的罪?”蕭重彥冷笑,口氣從來沒有這樣嚴厲過,“治你的罪就可以挽回損失麼?”他指着蕭暮寒和蕭沉璧,“你們一個兩個腦子裡都是怎麼想的?身爲朝廷重臣,連輕重緩急都分不清麼?朕如此倚重你們,你們就是這樣還報朕?!”
兩人低頭跪着,只看到明黃的衣襬在他們面前瘋狂擺動,蕭重彥像一隻被激怒的困獸,腳步中帶着不可遏制的怒氣。
這種狂躁、陰鬱的樣子,讓兩人覺得陌生。皇帝一向冷靜威嚴,極少失態。可是現在這樣子,讓他們覺得他憤怒中有一種極度壓抑的悲哀。十分複雜的情緒,讓人捉摸不透。
“皇兄,臣弟知錯……”蕭沉璧的語聲充滿落寞,他呆呆盯着地面,心裡麻麻的一片,已經無法確切分辨自己的感覺。
蕭重彥愣了愣,低頭看他一眼,略略有些震動。這兄弟萬事不放在心上,在別人面前是一副貪圖安逸享樂的模樣,可此刻,他難過的樣子竟讓他覺得心裡一陣酸澀。還有,是不爲人知的歉疚。
沉璧,你本來不用這麼爲難的。本來,這一切都應該是朕去擔當。可朕,朕無計可施……
怒氣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散去,蕭重彥脫力地坐下,澀聲道:“你們起來吧。”苦笑了一下,道,“好在朝中衆臣只知蒼夜的案子由朕親自在辦理,朕少不得只好放出謠言,說他從天牢潛逃了,丟臉也是丟的朕的臉吧。”
兩人站起來,互相對視一眼,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過關。
“皇上?”蕭暮寒不確定地看着蕭重彥,“皇上打算……?”
“追查蒼夜的下落,仍由沉璧去辦。此事宜暗中進行,不宜公開通緝。”蕭重彥沉聲道,“沉璧,你通過龍鏡閣在各處的分部,尋找蒼夜的下落。”
再轉向蕭暮寒:“寒兒,你通過江湖途徑,密切關注貔貅堂的動向。朕自會下令禁軍加強戒備,保護皇城安危。”
蕭沉璧暗暗鬆口氣,同時心中升起感激之情。皇兄要求將追查蒼夜的事暗中進行,可見他仍然顧念蒼夜與自己的關係。
兩人躬身應是。蕭暮寒道:“臣請派得力手下前往黎國,潛入王宮,調查蒼夜的身份。”
蕭重彥同意。
周圍霧氣瀰漫,南宮雨陌覺得自己的身子就像飄浮在空中,不能着力。朦朧中看到一雙秋水般冷洌的眼睛,與她默默對視着。然後,那雙眼睛裡一點點泛起溫柔,就像湖泊中的漣漪,一點點散開、一層層盪漾。湖心映着柳絲,靈動的影子,帶着春的氣息。
是夜麼?那雙冰冷的眼睛,也可以溫柔如斯、生動如斯?
“夜……”呢喃的語聲從她脣中輕輕逸出,飄散在霧裡。她看到他一步步後退,漆黑的衣袂無風自動,髮絲散開,滑過流水的影跡。然後轉身,留給她一個消瘦而孤獨的背影。
“夜,別走……”她焦急地發出呼喚。
他止步,默然片刻,沒有回頭。舉步向前走,明明走得很慢,可眨眼已經消失在霧中。
“不!”她模模糊糊覺得自己心痛地厲害,想要伸手拉住他,“別走,留下……”
“南宮小姐,你醒醒,你醒醒。”誰的呼喚就在耳邊,隱隱讓她覺得這聲音會將她與蒼夜分開,意識在掙扎,眼睛卻慢慢睜開。
原來,不過是這一場夢。醒來時,半窗明月,一地清光,一盞暈紅的燈被伺候她的侍女移到牀邊。臉上溼溼的,果然是流淚了。剛纔的夢境那樣清晰,心,一陣刺痛。
她被送來這個地方,那個身穿青蒼色衣服的男人連名字都沒留下,就在她面前徹底消失了,包括押送她的殺手,她也從未看到。
唯恐那位叫“菱兒”的啞女被殺人滅口,她向那男人提出,將她留下,理由是她已習慣與她“交流”,也習慣了她的照顧。
男人同意,並且又爲她派來一位名叫碧霄的侍女。那女孩年齡與她相仿,口齒伶俐,脆生生地說着江南話,口風卻極緊。問她是哪裡人,這是哪裡,她一概不回答。只是笑吟吟地讓她安心住下,不要試圖逃脫云云。
這地方在一個湖心的島上,四面環水,必須要駕船才能上岸。除了碧霄與菱兒,另外還有一些守在明處或暗處的侍衛,將她看得很緊。
她已來了兩日,卻沒有見到正主。一路奔波再加上心力交瘁,她一來便感染上了風寒,當夜發起燒來。碧霄移了張牀到她房間,就近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