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黑人老頭回來的時候,卻是端着兩碗米粥與兩塊麪包。
“謝謝。”當他將其中一個麪包遞給周天明的時候,周天明由衷的說道。
“不必。誰沒有個困難的時候。”黑人老頭搖了搖頭,喝了一口味道極爲平淡的米粥,“像你這樣的困境,我也遇到過。”
“你也被人打斷了脊柱?”周天明顯得有些驚訝。
“那到不至於。只是,我說的困境泛指處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而又舉目無親的時候。朋友更是無從提起。你像獨自行走在荒涼的沙漠中,食物與水早已消耗殆盡,而不幸的是,你又與你的同伴走散了。”
“噢,那可真是糟透了。”周天明這樣應和道。
“這並不算最糟的。最糟糕的的,是你渴望掙脫這樣的困境,但你只感到深深的無力。這種無力感,仿若潮水般向你涌來。這個時候,是需要有人拉你一把的,將你拉出一波兇過一波的潮水。”
周天明微微一笑,“謝謝你拉了我一把。”
“誰沒有需要幫助的時候。難道誰的一生可以一帆風順,毫無半點災難與痛苦,任何事情都可以獨立完成,從不需要他人的援手嗎?”
“那樣的人,怕是不存在的。”周天明說,“順便,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見一見那位福克斯先生。畢竟,是他的好心,救下了我。”
“很快就能見到了。他現在應該是去船長那裡付錢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付錢?付什麼錢?”
“多帶了一個人,當然要付錢,不是嗎?”
周天明聽罷,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福克斯先生更是多了幾份好感,“沒請教,你的名字是?”
“卡夫卡,你可以這樣稱呼我。”
周天明勉力的一笑,倒並非是老人奇怪的名字讓他不得已露出爲難的笑容,而是身後傳來的劇痛令他幾乎難以支撐,“再次感謝您的好心與慷慨。”他怎麼說道。
卡夫卡瞥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如同卡夫卡所說,過不得多久,名叫福克斯的人便回到了船艙中。他穿過船艙中有些擁擠的人羣,坐在周天明身邊的時候,不無調侃的說道:“胃口不錯!”
周天明看着眼前的叫做福克斯的男人,這是個年歲較之卡夫卡還要大一些,約莫有五十來歲的老人。他有着花白的頭髮,臉上的皺紋並不算多,甚至說幾乎沒有。皮膚仿若被水滋潤過,十分的好,似乎特意保養過。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鏡,高挺的鼻樑配上深陷的眼窩,活脫脫像一位國外寓言故事裡的老人。就如同聖誕老人那樣。
他穿着一件白色襯衫,腿上穿着黑色的西褲,腳上穿的皮鞋並不是什麼名牌兒,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地攤貨。
他含着友善笑意的眼睛透過老花眼鏡凝視着周天明,半晌,說道:“嗯,雖然你的身體傷的比較重。但,你還活着,不是嗎?”
“是啊,這已經值得開香檳慶祝一下了。”卡夫卡在旁如是不冷不淡的說道。
“嘿,不要這樣消極嘛!活着,總歸是好的。”福克斯坐在卡夫卡身邊,說,“就像我們,都這把年紀了,還在做偷渡的勾當。但比起被警察抓走,你是寧肯偷渡的,對吧?”
卡夫卡看了他一眼,“你的樂觀是上帝賜予你最大的寶藏。”
“這樣的寶藏又不是我一人獨有。每個人都擁有的,對吧?只是大多數人很難去發現並且應用
它。特別是當災難與苦痛來襲的時候,他們就慌了神,亂了分寸。”
“那麼你應該感到喜悅,因爲你救下的這位年輕人,在災難與困苦同時到來的時候,他並沒有如同大多數人那樣。”
“可不是。”福克斯看了眼周天明,說道:“雖然你是被我救了下來,但想必卡夫卡這傢伙也與你說了吧?你現在處的環境可不樂觀,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的話,你甚至會覺得我救了你是一種錯誤。而死亡,或許纔是一種解脫。”
周天明微微一笑,“我經歷過比這更痛苦的事情,相信我。”
卡夫卡與福克斯均是相視一笑,顯然,他們覺得周天明這是在說胡話了。像他現在這樣的情況,全身癱瘓,所處的地方又是如此惡劣,這或許稱作他往後一生中最大的困境也不爲過。要說比這更痛苦的事情,恐怕在他這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年齡,是決計不會有的。
然而他們也沒有想到,周天明所說的痛苦,更多的是指精神上的。何況,他也不是隻有十八九歲。
往後過了三天,貨輪看似漫無目的的航行在大江上,不知何時才能到達所謂的彼岸。三天來船艙中不能說是相安無事,人們已經開始因爲食物分配的問題起了爭執。
畢竟,一天只有一頓,而且一頓中只有一碗米粥和一塊麪包,那顯然是不夠的。有些仗着自己人數多,體格健壯的白人們開始掠奪其他一些人的食物。有屈服的,有不屈服的。屈服的固然是相安無事,但註定一天都得餓着肚子。往下或許還得餓肚子。
不屈服的情況可就更慘,被暴打一頓不算,往後的食物也沒有了着落。在一些白人這樣的帶頭下,一些落單的人也開始選擇緊緊抱成一團,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在未來不久的日子中被什麼人莫名其妙的從手中奪去了食物。
年輕力壯的男子們選擇三三兩兩的組成所謂的隊伍。而那些體弱的女子與少年們卻沒有這個資格了。他們中大部分人的食物都被這些隊伍中的人奪去,稍有不從,便是一頓拳打腳踢。
這天,是周天明在船艙中待着的第四天。到了發飯時間的時候,便也是船艙中最容易起爭執的時候。
爭執的原因似乎是因爲有三個白人要搶奪一個年輕女子的食物。而與女子看起來是一起的一位少年對於三個白人這樣的行爲進行了奮力反抗。
他們之間說的話並不是英語,也非漢語,更像是以前的俄羅斯語。周天明所精通的語言不過三四種,對於俄羅斯語卻並不怎麼擅長。
他躺在冰冷且潮溼的甲板上迷迷糊糊的聽着船艙中傳來的爭執聲。起初聲音還算小,到後來似乎是一位白人破口大罵開來,接踵而來的,便是拳腳加身。
周天明極力偏過頭去,透過擁擠的人羣隱約看見少年瘦弱的身子蜷縮在甲板上,有幾隻既髒且臭的腳不斷地對着他的前胸、後背、頭部、腹部兇狠的踢打着。
船艙中的人都不願意惹上麻煩,他們只是退得遠遠地,冷漠的注視着一切。那名年輕女子哭喊着什麼,似乎是要這些白人住手,但是迴應她的只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別看了,快點吃飯吧。你應該慶幸至少今天自己還能吃到一頓飯。到了明天,說不定他們就會來搶奪你的飯食。”卡夫卡低頭看向正目不轉睛盯着那三個白人的周天明,這麼說道。
“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周天明說話的時候目光仍舊凝視在那三個囂張且狂妄的
白人身上,“將我的這份給那邊的那位女士與少年吧。”
“噢。現在可不是你表現慷慨的時候。”卡夫卡拒絕了他,“如果你現在做這種類似於出頭鳥的好人好事,那麼我敢肯定,這三個白人絕對不會容下你的。”
“爲什麼?他們只是想要有飯吃,不是嗎?”周天明說,“他們搶了那對男女的,我把我的那份給他們,這樣他們都能吃得飽了。豈非皆大歡喜?”
“恐怕並非這樣。”卡夫卡攤開雙手,有些無奈的說道:“你得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非但自己成爲不了所謂的‘好人’,同時他也不希望這個世界上有類似於‘好人’的存在。他們恨不得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言行與思想都與自己一般低劣齷齪纔好。”
卡夫卡頓了頓,用一種不無嘲諷意味的語氣說道:“例如現在,這三個白人搶了那對可憐男女的食物。他們心中正迫切的希望着有人高叫:‘打的好!’儘管他們現在做的是慘無人道且毫無人性可言的事情,但他們仍然希望得到同類的贊同。你能明白?”
周天明艱難的搖了搖頭,“他們不該遭受這樣的事情。”他說的,自然是那對遭受欺侮的男女。
“或許吧。”卡夫卡聳了聳肩,“但生活是不問該與不該的。不是嗎?”
兩個人交談的時候,三個白人對少年的毆打進入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少年起初蜷縮着的身子還會掙扎一下,到了後來,已然是一動不動,似乎失去了知覺。但拳腳仍然沒有停止,反而變本加厲。
他們的臉上現出一種近似於癲狂的神情,眼神猙獰的如同一頭頭兇猛的野獸,從中泛出兇狠的綠光。他們大笑着,口中大聲說着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但想來那是既髒且俗的話。
如此又毆打了一會兒,三個白人似乎感到有些無聊了,他們停止了手中與腳下的動作,反是轉過身去,不懷好意的打量着在一旁不停啜泣的女子。
這是個典型的西方女子。之所以說是典型,是因爲她臉上有着太過明顯的類似於西方人的特徵。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樑、微卷的金髮、白皙的肌膚以及高挑有型的身材。也正是這些極爲明顯的特徵,將她襯的有一丁點兒的與衆不同。當然,我是指,她與衆不同的地方在於她很漂亮。
因爲如此,所以這三個粗魯,鄙俗不堪的白人才會對她起了齷齪的念頭。
當其中一個個頭高大,體格強壯的白人男子走上前去,強行扒開女子身上的夾克的時候,女子幾乎不可抑制的尖叫出聲來。
周天明有些難以忍受的想要站起身來,但是後背傳來的劇痛令他幾乎再一次暈死過去。
“安分些。”卡夫卡這樣對他說道。
“他們不能這樣。”周天明咬着牙,似乎因爲過於疼痛,他連說話都在打顫。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爲憤怒。
憤怒這個東西,是很難用極其固定的語言去表達的。
三個白人將可憐的女子逼到船艙的一角,他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脫離人類該有表情的範疇。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止,甚至沒有一個人出聲。他們冷漠的注視着一切,有些人的眼中自然除了冷漠外還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但總之是沒有憤怒這樣的情緒。
或許有些人的心底正在悄然滋生這樣的情緒,但因爲‘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樣的教條式言語,他們都極爲專業的將內心的憤怒掩埋在了心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