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阿旺一個勁地低着頭喝水,喝得唧唧有聲,穆千玥的調皮勁被引起來,舉起那溼漉漉的雙手,衝着阿旺的臉上彈了彈,惹得阿旺將頭顱不停地甩着,那傻氣勁引得她一陣開懷大笑。
母親是一個極普通的農村婦女,老實本分、勤快節儉,身體還行的時候,母親天天會騎着單車外出,朝九晚五的到木材廠打工,晚上回來,還要照料着一家大小的起居。
在穆千玥心中,這個生性有些靦腆的母親總能撐起家裡的大半邊天,母親就是如此靠着她那雙勤勞的雙手,將她和弟弟養育成人。
如今母親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再也不能去打工了,但她卻總閒不下來,家裡田地的瓜果蔬菜也種了許多,母親吃不完,就這樣將它們曬成幹,有的拿出去賣,還留一些給在城裡的她捎帶過去。
幫着母親將那一塊塊瓜塊用繩子串起來,掛在竹竽上,太陽穿過雲層,曬着兩人的頭頂,見母親伸手抹了抹汗,穆千玥不由得說道:“媽,你不能曬太多的,趕緊去戴頂帽子吧。刖”
“嗯!”媽媽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屋。
穆千玥加快了動作,迅速地將一塊塊的瓜片掛起來,正忙着,鄰居的門被推了開來,一名中年婦人端着一個鐵盆走門口,她動作極迅速地將盆裡的餿水往隔壁的門口一潑,引來阿旺的幾聲吠叫。
聽到動靜,穆千玥扭過頭來,見狀,不由得不可置信地叫了一聲:“紅姑,你怎麼往我家門口潑髒水---藺”
紅姑沒想到她在家,心虛地看了一眼那被潑了一地髒水的地面,隨即不吱一聲,就匆匆轉身進屋關上了門。
穆千玥不由得衝上前,對着裡頭喊道:“紅姑,你這樣也太欺負人了,再走幾步就是水渠了,你怎麼非將餿水潑我家門口來。”
母親聞訊走了出來,見穆千玥要去拍那家的門,她趕緊上前拽住她勸說道:“算了,千玥,門口髒了洗洗就好,都是鄰里鄰舍的,別傷了和氣。”
“媽,她們家這樣子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想到自己和弟弟不在家時,那家人不知道怎麼欺負自己母親,千玥心裡就跟有根棍子直擂着似的,很不好受。
母親爲人極低調,遇事總是忍氣吞聲,說什麼要息事寧人,然而看在他人的眼中就是軟弱,她越是那樣,那些愛欺負人的人態度就越是惡劣與囂張。
“算了,是咱們家欠他們的,誰讓咱們家對不起人家呢!”母親鬆開她,拿起地水勺與刷子一邊洗着地,一邊又開始自怨自艾起來。
見她那模樣,穆千玥鼻子一酸,頓時如梗在喉,她一把上前,接過母親手上的刷子,彎下腰一下一下用力地刷着地,擡頭,見母親知道她生氣,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她的心又不由得軟了下來,再開口,口吻已經平靜下來:“媽,爸以前是偷過他們家的東西沒錯,可咱們家也已經賠了錢了,咱們家現在沒有虧欠任何人,也沒必要低着頭做人。”
記得小時候,爸爸還沒有染上毒癮時,媽媽的性格是很開朗的,家裡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可一家人總是開開心心的;可自從爸爸染上了那惡疾,每當毒癮發作,平日裡和藹可親的父親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會責罵他們兄妹,喪心病狂起來還會抽打他們與母親,母親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總是逆來順受、性子變得懦弱起來,做什麼都顯得小心翼翼的。
父親將家裡值錢的都拿去買‘白粉’了,家裡變得一貧如洗,發展到後來,父親還偷了鄰居的錢,就是打那個時候起,鄰居就開始排斥她們一家,總是出言辱罵,到處說她們閒話,以至於她們一家子走到哪裡都要受人冷眼、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母親就更加擡不起頭來做人。
雖然到後來她出來工作了,就將欠鄰居的錢統統還上了,可母親卻總是揹負着從前的包裹,總覺得虧欠了人家,任由人家如何欺負,她都是逆來順受。
見母親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吱聲,穆千玥心底卻明白,要母親改變又是談何容易,自己剛回來,就聽到背後有人說自己閒話了,母親在家卻不知承受了多少。
想到這些,她心更不是滋味:“媽,要不你搬出來跟我們住吧!”
母親一聽,不由得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她,說道:“千玥,這話你說過就算啦,以後可就別再提了,你是出嫁女,哪有丈母孃搬出去跟女婿住的道理,再說,你還有個弟弟在家呢,讓外人聽到了,可要笑話的。”
穆千玥一聽,不由得急了:“媽,你這是古董思想,媽媽跟女兒住怎麼了,城裡就有許多老太太不願意跟兒子媳婦住,而跟女兒女婿住的,這些都沒什麼,自己過得舒坦就成,何必在意別人怎麼想。”
母親卻根本沒將她的話聽進去,依舊固執己見:“我知道你是心疼媽,可我住在這裡才舒坦,城裡我住不慣。”
母親一句話堵住了她,穆千玥知道母親的確不喜歡住城裡。
當初母親患上腦腫瘤,縣城的市立醫院說這腫瘤很嚴重,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醫生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然而她卻不願意放棄,後來輾轉將母親轉到a城的大醫院,以爲有希望了,然而經過一翻檢查,面對那份報告,就連那些腫瘤專家也都連連搖頭,說這手術風險很大,沒有把握;那段時候她都不知道一家人是怎麼熬過來的,只覺得天都要塌了,幸好---,上天對她們不薄,碰巧醫院舉行一個學術交流,最終,一名德國來的教授給母親實施了手術,不幸之中的大幸,手術成功了。
母親的一命可是說是天可憐見,給留下來的,爲此---她特別的感恩,也格外的珍惜母親。
術後---爲了方便照顧,她將母親接到了租住的房子來住,可住了不到半個月,母親就嚷嚷着要回老家,說住不習慣,她只好將母親送了回來---
穆千玥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在忙活着----
將門口的地面清洗乾淨,母親將柴房裡的煤爐提了出來,用木柴燒起煤球,木柴的火勢極旺,燒得吱吱作響,一股帶着異味的濃煙升上空中,一陣風吹過,將濃煙往前吹去,穆千玥趕緊跑過去將晾着瓜片的竹竽移了開來,避免它被白煙薰到。
母親看出她不開心,不由得說道:“千玥啊,你是不是有個中學同學叫愛惠的,住陳邊村?”
“嗯,是啊。愛惠她怎麼了?”
年初的時候媒人婆撮合她與後巷錦叔的兒子永豪,聽說雙方都很漂亮,都談成了,年底就擺酒!”
“真的?”穆千玥覺得有些新奇,永豪哥是自己打小的玩伴,而楊愛惠卻是自己的中學同學,她從沒想過這兩個八竽子打不着的人能湊成一對,緣分這東西,真是太神奇了:“媽,愛惠以前也來我家玩過的。”
“是啊,上一回,永豪開摩托車搭着她到村裡來,她見着我,也有跟我打招呼,客客氣氣的說以前到我們家來過,還說到時結婚擺酒的時候邀請咱們一家子參加,說要讓你將李姑爺也領過來,她說想見一見。”
聽聞這消息,穆千玥一掃方纔的陰霾,心中有些歡喜:“恩,初中是我跟愛惠感情很好的,就跟姐妹一樣,只是後來不知怎麼的就沒再聯繫了,到時她的婚禮我一定回來參加。”
“也將我女婿領回來吧,你結婚這麼久,他也就來過那麼一兩回。”她對自己這女婿極爲滿意,但卻也因極難見到女婿一面而時常唸叨着。
提到他,穆千玥心中不由得閃過一絲失落,她垂下了眼臉,輕輕應了一聲:“恩,如果到時他是有空的話就和他一起回來,不過他很忙的,時間上很難確定,經常要應酬啊出差的幾乎是沒有周未的。”
看出女兒臉上的神色有些不妥,母親不由得狐疑起來,她望着千玥那有些僵直的臉孔關切地問道:“千玥,你和姑爺沒什麼事吧?”
千玥趕緊搖頭擺腦,笑了一下,說道:“沒有,我們能有什麼事?”
母親卻不太相信,她還是極不放心地繼續追問道:“你回家來他知道嗎?”
“知道。”爲了讓媽媽寬心,她又加了一句:“本來約好了跟他一塊回來的,但臨時公司又要他到外地出差,所以我只好自己回來了。”
“他壓力大,工作又忙,你作爲妻子的一定要多多體諒他才行,可不能發小孩子脾氣。”
面對母親苦口婆心的叮囑,她乖巧地點了點頭:“恩,我知道。”
走進屋,父親的遺照前擺着她剛買回來的點心與生果,她走上前,給爸爸上了支香。香菸嫋鳥升起,她站在那裡靜靜地望着父親的遺照,照片裡的爸爸雖然清瘦卻相當的有精神,抿着脣顯得神情肅然,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
爸爸,你要是還活着該多好----
她從一旁的紙筒抽出一塊紙巾來,輕輕拭去遺照上的污漬。
媽媽走進來,見狀,眼底閃過一絲傷感,她向女兒走近,一臉緬懷地望着那張遺像,良久才說道:“他其實是一個好人,是‘白粉’害了他。”
她將手搭上女兒的手背:“千玥,不要埋怨你爸爸,他其實很疼愛你和千峰的。”
母親的掌心有些粗糙,長年累月的辛勞讓她掌心都長滿了粗繭,穆千玥不由得哽咽,她改爲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我知道的。”
聽女兒的話,母親感到無盡的寬慰:“你爸爸要是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的,女兒這麼懂事,如今都長這麼大了,又成家了。”
父親雖然走錯了岔道,可母親卻依舊一如既往地愛着父親,父親離世後,媽媽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陰霾中走出來。她知道,爸爸如果在九泉之下有知,肯定後悔當然選了那條不歸路,後悔曾經如此粗暴地對待那與自己廝守不棄的賢妻----
她雖然埋怨過父親,但現在她卻明白,有很多事,父親也是身不由已,當初他是被壞人哄騙而染上毒癮的,那東西一旦染上了,要戒卻又是談何容易?當毒癮發作之時,他整個人的神智已經被毒魔控制,所以纔會如此暴戾---
飯後,天氣有些微熱,吊扇在頭頂轉着,帶來一絲陰涼---
“媽媽,你睡個午覺吧---。”
“恩,我現在不睏,過一會再睡。”母親坐在門前,帶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鏡,在縫着什麼東西,她手中的針線一穿一拉,神色無比的專注---在她的腳邊擺着數十種顏色的線圈。
穆千玥一臉好奇湊上去,但見母親膝上鋪着一幅又長又寬的白色布匹,布上面橫橫豎豎佈滿了線條,這是什麼東西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媽,你是在繡十字繡嗎?”
“恩,是啊。”
“你還挺新潮的嘛。”穆千玥雙臂從身後環過母親的脖頸,將她正在繡着的畫布拿起來,細細打量着,一幅百花圖已經初見稚形。
母親微微一笑,說道:“我是跟新寧媽媽學的,消磨一下時間,你要學嗎?不難的。”
穆千玥聳聳肩:“繡一幅這樣的要很長時間吧,我恐怕沒那個耐心。”
母親輕笑,沒再說什麼,繼續一針一線地繡着,神情無比專注。
穆千玥索性搬來一張木凳,坐在母親的身後,伸手撥動着母親腦後髮絲,母親的頭髮剪得很短,最長的最到耳垂,指尖劃過之處,不少銀髮參差在黑髮中。
穆千玥心裡一陣的惆悵:“媽媽,你白頭髮多了很多。”
母親不在意地輕笑道:“老了。”
“記得你以前頭髮很長很黑的,而且髮質也比現在柔軟許多,小時候我最喜歡拿你的頭髮扎辮子的啦。”
母親但笑不語,穆千玥小心翼翼地撥開母親腦後一絡短髮,一條長長的疤痕露了出來,這是手術後留下的疤痕,如一條長長的蜈蚣盤在母親的頭皮上,每一回看到都覺得觸目驚心。
“媽媽,這傷口還痛不?”
“平時不碰它就沒什麼感覺,但是這裡,偶爾還會隱隱地痛,睡覺的時候也不能壓着這邊。”母親指了指腦袋左前方。
穆千玥知道,那裡雖然不是手術下刀的地方,卻是手術後留下的後遺症,醫生曾經解釋過,因此某些神經遭到損傷,在那個地方形成了一個組織性軟小竈,然而這種遺症對於那樣難度極高的開顱手術來說,這已經算是較輕微的了。
“你平時要注意一些,做什麼都要悠着來,可不能埋頭苦幹,特別是如果蹲着太久,千萬不能猛然站起來,知道不?”這些話她幾乎每次回來都要叮囑母親一回。
母親點點頭,說道:“我會注意的,你就別擔心了。”
“還有,上次千峰還給我電-話讓我說你來着,他說家裡的棕子放了一個星期都變味了,讓你別吃你非得吃,那些餿了的飯菜和壞了的水果千萬不能吃,東西放久了就會長出一種致癌的黴菌的。”
“千峰還爲那條棕子給你告狀去啦?以前裹的棕子就那樣放兩三天根本就沒問題,況且那條棕子我是放在冰箱裡頭的,根本就沒壞。”
聽母親這樣說,穆千玥不由得急了:“冰箱又不是萬能的,只能稍微保鮮吧了,放冰箱裡的東西也是有保質期的好不好,無論什麼東西放久了都會變質,絕對不能吃。”
“人家新寧她媽媽家的芋糕在冰箱放了十日了還照樣拿出來吃呢。”母親據理力爭。
穆千玥見與她說不通,不由得放下狠話:“你要是不聽話,吃出什麼病啊、癌症的東西來,我可不管你啦---”
母親一聽,那反應極大,扭頭瞪大眼睛望着她說道:“什麼癌不癌的,你這孩子就會胡說八道,我們鄉下人最忌諱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了,快點到門口陰渠裡吐口口水去---。”
鄉下人很迷信,以爲說了什麼壞的話,只要吐一口口水,就將這晦氣消掉了。
穆千玥卻不信這個,她坐在原地懶得動。
“快去,快去---”母親催促着,非要她去;有的時候母親也執拗讓人難以招架。
穆千玥翻了翻白眼:“媽,你真的好迷信。”雖然不情願,不過爲了讓母親心裡舒坦一些,她還是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走出去,往陰渠內微微吐了一下,這要讓她家有潔癖那人看見了,他臉上那表情一定精彩----
紅紅的豔陽隱進了雲層內,大地陰涼了不少,牆腳種着的幾盆風雨草在隨風擺動着,穆千玥心情大好,索性脫下鞋子,赤着腳在地上那鋪着零散鵝卵石的地面上來回地走動着,鵝卵石被陽光曬得發燙,她一邊走着,嘴裡不停地乍呼着:“好燙---好燙---”
母親見不得她這自虐的行爲,不由得搖了搖頭---
突然間,遠處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聲音。母親傾耳聽了一陣,說道:“千峰迴來了。”
“真的?媽---你先別吱聲,我嚇他一下。”穆千玥匆匆忙忙跑進屋,躲在大門後方。
那摩托車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家門前停了下來:
“媽!”弟弟喚了母親一聲。
“回來啦,天這麼熱入屋喝杯水吧。”母親說道。
聞言,穆千玥在門角內掩嘴竊笑着,知道媽媽那是有意在幫襯着自己,太有意思了---
門外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穆千玥屏住呼吸縮在門後方,靜靜地候着、傾耳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接近,下一刻,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嗖”的一下子,張牙舞爪地衝着進門的弟弟撲將過去。
以爲會將弟弟嚇一跳,然而出乎意料的,弟弟臉上非但沒有一絲訝然,反而一臉的淡定,但見他反應極迅速,雙手一把就將她的胳膊肘兒鉗制住:“穆千玥,想捉弄我,你道行還不夠---。”那一臉的自負模樣真能氣死個活人。
一時間,雙臂被弟弟那強而有力的手死死鉗制住,根本無法動彈,穆千玥一臉賭氣地衝着喊了一聲:“媽!”
“我可什麼也沒說。”母親趕緊澄清。
穆千玥掙扎了一下,弟弟力氣很大,除非他肯鬆手,否則她妄想掙得開來:“穆千峰,你膽敢以下犯上,快放開我。”
穆千峰笑着將她的雙臂扭到背後,故作嚴肅地逼問道:“說,你還敢不敢?”
她不死心地扭過頭來,追問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是你太笨了,鞋子還留在外頭呢。”穆千峰衝着她露出一排齊整的白牙,笑得那個狡猾。
是自己太大意,穆千玥悔得連腸子都青了。
“趕緊鬆手。”她命令道。
穆千峰卻不吃這一套,手加了兩分力,跟逼供似的威逼着她道:“那你說,還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