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起一筷子的香菇,菇頭上不僅油光閃亮,更是紅白交錯,看起來分外的恐怖而噁心。冷然卻是面色不改的將其送入口中,一邊嚼着,一邊扒了筷同樣駭人且反胃的白米飯吃着,間或還往小酒盅裡倒了酒,同樣是和着那鹹澀腥臭的血,喝了下去。
那守着冷然吃飯的人,終於是瞪大了眼,嘴脣哆嗦着,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顯然那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算是製作人彘無法讓她感到絲毫的害怕,但那混合了血液腦漿的飯菜,她也不該能夠連眼都不眨一下的吃下去的!即便是在沙場之上縱橫了多年的鐵血男兒,見到這般噁心的飯菜,就算不吐出來,那臉色也都是會變得難看的!
可冷然呢?
不僅面不改色,甚至連吃飯的速度都沒有慢上那麼一絲!
這樣的女人,未免太讓人感到恐懼!
冷然又倒了杯酒,送到脣邊,卻是沒有喝,而是轉了手腕,送向那人所在的鐵柱之後:“郡主的目光如此垂涎,是也想來和本宮喝一杯麼?”
她聲音平靜而冷淡,眉宇間也是冷靜的,似乎那滿口的腥澀味道,並不能讓她有任何察覺到不妥的失態。
聽見“郡主”二字,那正蹲着的人倏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看着冷然:“你怎麼知道是本郡主?!”
夜待月感到有些驚疑不定。
她自問她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透露出自己的面目給冷然看,冷然怎麼就知道是她?
見她一臉被揪出了小尾巴的驚詫模樣,冷然脣角未揚,眸子卻是彎了彎,眼角攢出一抹笑意來:“郡主的目光太過的熱切,便是當日郡主看本宮的那一眼,至今已經數年,本宮卻依然還是記得清楚的。”
太陰狠,太毒辣,太恨不得要將自己給硬生生的親手掐死。
就是這樣的目光,當年她未曾太放在心上,如今,也仍然不是太放在心上。
夜待月雖然將她擄了來,但她相信,那自她回京進宮之後,便是一直都潛藏在暗處保護着她的宮炎等暗衛,鐵定在她被擄了後就追上來了,如今還未來,興許也只是被夜待月手中的殺手們給阻截在別的地方罷了。
再者,夜待月擄來她,卻也只敢對着她這般的折磨,便是表明夜待月不敢對自己怎麼樣。因爲夜待月也清楚,她的手下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能夠趁她暈厥擄來,便已是夜待月的最大運氣了。
所以夜待月這人,她無需太過的擔憂,想必過不了多久,怕是夜離絕就會收到消息親自趕過來了吧。
冷然勝券在握,轉手收回了小酒盅,沒有再喝,隨手就扔到了地上。
透明的酒液潑灑進滿地的鮮血裡,如同是滴水歸海一般,倏忽就融進了去,匯成一片通紅的色彩,再尋不到絲毫酒水的存在。
夜待月似乎仍是處在對冷然那太好的記憶的震驚之中,於是冷然便不着痕跡的撫了撫自己的小腹。
若非她是因了懷了孩子才昏,此刻也不必屈身在這裡,食用這些噁心至極的飯菜。至於那只有在試毒完了所有的飯菜後,再碰了酒,纔會顯出毒素色澤的銀筷,也早被她悄無聲息之中抹了解藥,不然的話,那酒她也是不敢貪嘴喝上那麼一小杯的。
還是肚子裡剛懷上的孩子要緊。
冷然自顧自覺得有些好笑,之前在海上的時候,慕楚還抱怨着他那般努力,她居然還沒懷上,可誰知這纔回來不到一個月,喜脈居然就出來了,且還是在她醒了後,才發覺身體的異樣。
這孩子真是早不來晚不來,偏要這個時候來,害得她都是要忍着反胃嘔吐才能吃下去飯。
和他爹一個德行,幹什麼都是來得最及時的。
這時候,夜待月已從震驚之中緩過了神來。她俯視着冷然,冷冷一笑:“那真是承蒙娘娘的心意,居然能將本郡主的一個眼神,記得這般的久。”
說話間,“皇后娘娘”四字幾乎是咬牙切齒般的,恨不得衝進來就要咬掉冷然的幾塊肉。同時也是揮了揮手,示意那些黑衣人可以停下來了。
黑衣人領命,一齊揚刀,將那已經聽不出來是慘叫還是怎樣在叫着的少女們,一刀斃命。
“郡主過獎了。”
耳邊終於清靜下來。冷然自是無視她的陰狠,只一邊吃着飯,一邊淡淡道:“不過郡主,本宮有一點很好奇,說出來,還望郡主給本宮解釋解釋。”
“說。”
“郡主不過一介尋常女流,哪來的這些殺手下屬?”
說到這些殺手,夜待月眼裡暗光一閃,竟是襯得她有些狡黠詭譎之色。她像是想起了什麼,面色變得有些奇異,脣角也是變得邪肆:“那是乾爹留給本郡主用來保命的。當年乾爹被殺,他手中的所有勢力都被當今陛下連根拔起,片甲不留。可陛下沒有想到,本郡主能在當初的動亂之中活下來,便是靠了乾爹留下的這一枚暗棋。”
聞言,冷然這才明白,爲什麼夜待月這個郡主,在內身份是最爲奇妙的。
一是因爲她的乾爹三皇子,當初的確是當過一段時間的的,若非是夜離絕強勢迴歸,她早已是位尊公主;二是夜離絕當年率兵殺進京城時,所有和三皇子有關的人,居然只有她一個活了下來,不可謂不是命好的。
至於三,恐怕就是她手中的這枚暗棋,連夜離絕也沒查出來,卻是在一直都保護着她,聽她的命令去做事。
如此,三管齊下,夜待月的身份,在墨龍皇室之中,又尷尬又不尷尬,太過的奇特。
“原來如此。”
冷然微微頷首,又道:“當年郡主與本宮,應該算得上是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不過那時,郡主便已起了要殺了本宮的心思?”
“沒錯。陛下是本郡主的人,本郡主和他青梅竹馬,他的妻子,只能是本郡主,其餘的女人,絕對不能接觸他,誰都不配站在他的身邊,包括你,冷然。”
夜待月面色堅毅而瘋狂。她盯着冷然頭上的五彩鳳釵,眸子裡暗了暗,有些陰沉,隨後卻是散發出奪目般的光彩,那是勢在必得的光芒。
她伸手探進囚牢鐵柱的縫隙裡,想要奪下那鳳釵,卻被冷然稍稍的一偏頭,就躲開了去。她咬咬脣,怒哼一聲,收回手來,卻是開始敘說自己與夜離絕之間的糾葛了。
於是,偌大的囚牢裡,鮮血與腦漿迸濺得到處都是,黏稠濃重的血腥味充斥了鼻腔,那身形皆盡掩在了厚重衣物下的女子,正隔着一扇鐵門,同囚牢里正用飯的人說起了獨屬於她的最珍視的回憶。
而在這一段回憶之中,夜待月終於未再自稱“本郡主”,通篇下來,說的皆是“我”。
“我尚且年幼之時,被母親帶出府去玩耍,路上就碰見了剛下朝的三皇子。三皇子見我年紀雖小,卻生得可愛精緻,逗弄了我一番,還讓母親日後多帶我去他府上玩,這才離開。自那之後不久,三皇子便是認下了我做幹,領着我進宮面聖,給我求了個郡主的封號,連名字也是改了姓氏,成了皇室裡頭的人。
成爲了郡主之後,我便開始常常去宮裡玩耍,皇室裡大大小小的宴會,活動,乾爹也都是會我去參加。我第一次見到陛下,就是在一次大型的秋季圍獵上。
那時陛下還是個少年郎,在一衆皇子中雖不太起眼,但也未能被掩蓋了他的光芒。當時我們在京城的郊外,御用來圍獵的山林裡,我年紀小,乾爹不讓我騎馬,只讓我和女眷們呆在一起。
圍獵開始的時候,皇爺爺來了興致,說比一比他的這些個兒子中,誰御馬的技術最好。包括乾爹在內,皇子們都想博得鰲頭,可我卻看見,就只有他,明明一點都不想去比試的,卻還是被先皇給拖着上了馬,最後非常輕易的就奪得了第一。
你不知道,騎在馬上的他,那個時候是有多耀眼。我自己看得目不轉睛,女眷們也都是看得無比的失態。我還記得,不少的官家小姐都是紅了臉,悄悄的和太監宮女們打聽,問那個皇子是排行第幾,還說以他的表現,說不定能在以後鬥落太子,當上儲君,如果能嫁給他,最不濟日後也會是四妃之一,再好的,還能當上皇貴妃或者皇后。
我那個時候,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對着那些女眷們就說,他是我待月郡主的未婚夫,你們想都不要想。
女眷們聽了都笑話我,皇爺爺聽到了,也笑我,說我連牙都還沒長齊,居然就想要嫁人了。
我當時年紀雖小,但也知道什麼叫做丟臉。乾爹在比馬還沒回來,沒有人肯幫我說話,是他騎着馬過來,把我抱上馬,冷着臉說我長得可愛,給他當小皇妃正合適。
女眷們立即都不敢笑話我了,就連皇爺爺也認真的問他,說這話是真是假。
他回答皇爺爺,說兒臣從不敢說謊欺瞞父皇。
所以,那句話,我當真了,一直到今天,我也還是記着那句話。
他說我當他的皇子妃,正合適。
那次圍獵過後,京城裡所有人都知道,待月郡主是要給皇子夜離絕當皇妃的,他們兩個門當戶對,皇爺爺也是內定同意了的。
所有人都說,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我和他是最適合的一對青梅竹馬。
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明明我那時候還小,什麼都不懂的,可我聽了宮女們偷偷說給我聽的傳聞,我還是很開心。
我開心到自己一個人跑去他的府裡,開始整日的霸佔着他,將他真的當成自己的未婚夫。他也不惱,還教我讀書寫字,常常誇我聰明。
我以爲他也是和我喜歡他一樣的喜歡我,我就更加的喜歡他了。喜歡到連皇爺爺死了,乾爹登基,卻還沒坐熱那個位子,就被他親手殺了,我也還是那麼的喜歡他。甚至我還幻想,乾爹死了,他會登基成爲皇帝的,我可以做他的皇后,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流芳青史。
可我沒想到,他居然想要殺我。他殺了乾爹所有的幕僚和乾爹拉攏的官員,殺了乾爹所有給我娶進宮的乾孃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他還想要也殺了我。
他一個口諭一個口諭的下達,說和乾爹有關的所有人,全都要九族盡誅。
我躲在乾爹賜給我的郡主府裡,眼睜睜看着他的士兵闖進府裡,殺了府裡所有的人,扯着我就要押我進牢,說我要和那些位高權重的大官一樣,七日後在街頭斬首示衆。
但我不信,我不管怎樣都是不信。我說我是待月郡主,是他的未婚妻,我要去見他,他不可能下達要殺我的口諭。
那些士兵們聽了都嘲笑我,夜王爺哪來的未婚妻,莫不是怕死怕得腦子傻掉了,才胡謅出這麼一個根本上不得檯面的謊話。
士兵們根本不理我,把我押着就出了郡主府。
可,就是那麼剛剛好,我被押出府,正好遇到出宮來巡查的他。
我使勁的掙脫了士兵,哭着跑過去喊他,問他殺了我所有的親人我都不恨他,他爲什麼還要殺我,我那麼喜歡他,皇爺爺都是默許了我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該殺我的。
我原以爲他會向我道歉,像以前一樣摸着我的頭,說他最近事情太多,一時間忘記了我還在京城裡。可他卻只冷冰冰的看了我一眼,就讓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下子坐到地上,被士兵們又拉了下去。
那個時候,我覺得他好像不認得我一樣,變得像一座冰山一樣,冷得讓我感到可怕。
那不是我認識的夜離絕,不是說給他當小皇妃正合適的夜離絕。
他變了。
變得冷血,變得可怕了,誰都不敢直視他了,誰都不敢跟他爭權了。
我當時以爲我真的就會死了,所有人都簇擁他,沒有任何人出來對他的口諭進行質疑和阻撓。我覺得我必死無疑。
最後還是乾爹留給我的人救了我,先皇也是親自出面替我求情,說我並不是乾爹的親生女兒,和乾爹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又只是個郡主,撼動不了皇權,索性就留下我。
他很聽先皇的話,同意不殺我,所以我當年那場動亂之中,纔沒有死,才能活到現在。
我以爲他那樣對我,我該恨他的,可我發現我居然一點都不想恨他,我還是那麼的喜歡他,喜歡到都想挖出心來給他看。
但他已經變了,變得不會再誇我聰明,說我聽話,變得只有先皇才能靠近他,所有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無比的懼怕他,把他看得比先皇還要尊崇,如同神明。
我也不敢再靠近他,但我還是喜歡他,我想他一定是因爲打仗才變成了這樣,等戰事停下來後,他就能變回原來的樣子。
於是我就開始等,等啊等,等啊等,一直在等。
一直……等了他十五年的時間。
等到最後,居然是你這個毫不相干的人嫁給他,做了他的王妃,他的正妻,甚至是現在,你當上了皇后,成了母儀天下的一國之母,是和他一同要寫進史書裡的,他的結髮妻子。
所以啊,冷然,你說我該要有多恨你啊,恨不得殺了你,恨不得讓他心裡再也不要有你的影子,他的眼裡心裡,只能有我一個人的存在。
十五年啊,十五年是多久,你知道嗎?
我從年少無知,等到了如今的人老珠黃。我已經不年輕了,至今還沒有嫁人,就還是在等,等他變回以前的模樣,等他還會再騎馬來,抱我上馬,說我長得可愛,給他當小皇妃正合適。
可是,可是,可是我已經等不到了,我等不到了,我再也沒有十五年的時間可以等得起,我已經老了,我都已經長了。
冷然,你看,你看到我的白頭髮了嗎,我是個老女人了,他還是那麼的年輕,可我再也等不到他說那句話了,我老了,我已經等不起了,我等不到了。
我就要老死了,我無法再繼續等下去,也無法再幻想着聽他能和我說,你長得可愛,給我當小皇妃正合適。
我永遠都等不到了,我很快就要死了。
冷然,這三年來不見你,我無數次的後悔,當初爲什麼沒能殺了你,可如今見了你,我卻又慶幸,還好當初你沒有死,不然,不然……我就要死了,不能等他了,誰又來陪他?
還好有你,還好你沒死……”
夜待月喃喃的念着,鬢邊的白髮突然像是被風給吹起了一樣,極晃眼的一片雪白。她的眼裡也是變得毫無光澤了,無意識的依靠着囚牢的鐵門,緩緩的滑下地去。
恍惚中,她似是看到,那一身冷凝的少年,騎着高頭大馬來,一把將她抱起在身前,冷聲道:“你長得可愛,給我當小皇妃正合適。”
她微微的笑了。
臨死之前,終於等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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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一章的時候寫得代入了,差點哭出來……
ps:還是在存稿準備大結局中,依舊提前上傳系統自動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