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的注意事項是什麼呢?我覺得對每一個收藏的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量力而行。收藏是一種樂趣,你絕不能把這種樂趣變成一個負擔。
我碰到過很多把樂趣變成負擔的人。有一次,我回家,家裡坐着一個老太太,在那兒哭。我就很詫異,我不認得她。我就問:“您什麼事?”她說:“我們家老頭兒把所有錢都買古董了,日子沒法過了。他誰的話也不聽,就聽你的,你能不能勸勸他?”我說:“我可以勸他,但是你怎麼知道我家的地址呢?”她說:“我們家老頭兒本上寫的有。我來找你,你不能跟他說。”我說:“行。”
於是我就去找他們家老頭兒。我一推他們家門,推不開—東西買得太多了。老頭兒也不懂,好的、壞的什麼都買,買的滿屋子都是,連門都推不開。但那老頭兒不錯,我就跟他聊。他說:“我有四個孩子全在美國,我有很多錢。”我就勸他:“有再多的錢,架不住沒有節制地去買古董。您這樣把收藏變成沉重的負擔了,已經不是樂趣了。”他說:“我有退休金,我有醫保,所以我什麼都不怕!”但是他老伴怕啊!我說:“您這樣收藏是不行的,您應該跟老伴商量,不能什麼都買。”
我跟他聊了很久,老頭兒對我特別感激。我出了他家的門以後,他說門口的汽車是他們家的,他兒子走的時候留下的,讓我開走,送給我了。我一看,車的四個軲轆都是癟的,不知擱多久了。後來他的老伴跟我說,他好了很多,買古董開始有節制了。
收藏要注意的第二個事項,就是戒貪,這一條非常重要。貪是人的本性,總想買的東西比別人便宜,就非常容易上當。我年輕的時候也貪,但我有一次被貪咬着了,以後我就不貪了,我知道警告自己。
有一年我去幫人鑑定,也是通過各種關係介紹,必須得去,我跟另外兩個專家一塊兒去了。我一出機場大門,我就知道這事有點兒要壞。迎接我們的人,給我們獻上了一大束鮮花。這鮮花有多大呢?就是你抱着這鮮花,就看不見路了,只能看見腳底下。這還不算,開着加長的卡迪拉克來接我們。吃飯的時候喝酒,啤酒杯之大,我從來沒見過。面對面的人要說話,都得躲着桌上的杯子,要不杯子就擋着臉。
由此可見,主人是一個特別誇張的人。他拿着這大啤酒杯就過來了,他說:“你們來了,使山城增色,日月增輝。”就說那樣不着調的話。喝酒的時候特痛快,一仰頭就喝。那酒一小半進了嘴,一大半全從杯子裡倒出來了,身上跟洗澡一樣,全溼了。這時候,我就已經預測到這樣的人的收藏了。
第二天我們去給他鑑定,鑑定的時候就非常難堪。他把自己一個特大的茶館停業,讓我們在裡面鑑定。我進去的時候,還是比較機靈,先觀察了這屋子。我知道古董大約從哪個門拿出來,我就坐在相反的方向。鑑定一共有三個人,那兩個人坐在前頭。我心說:讓他們先說,我不先說,先說得罪人。結果他們兩個人看完以後都不說話,一個一個挪,挪到我這兒了,他們說:“你先說吧。”我沒有退路了,只能先說。所以說,人不能太聰明,太聰明瞭反而壞事。
最後,基本上每件東西都是我先說,我肯定要實話實說:你這個東西,不真。那個人聽了,不停地流汗。他可能想:我這裡怎麼也得有真的,不能都是假的吧?但不幸的是,都是假的。然後,我就打圓場。我問:“你還有多少東西?”他說:“我還有好多呢。”我問:“在哪兒呢?”他說:“在地下室。”我說:“這樣,咱們去地下室直接看,不用當着你的工作人員了。”好幾十個工作人員在旁邊站着,我覺得他特別難堪。
我們兩個人進了地下室,我就跟他說:“你這件東西大英博物館有,這件故宮有,這件大都會博物館有,這件上海博物館有。全世界的博物館,傾二百年國家之力,買到的東西,全都在你們家地下室?咱先說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他急了,說:“那萬一有一件真的呢?”我說:“問題是沒有這個萬一。你到印刷廠,過去排版都是排鉛字。你抓一把鉛字,往地下一撒,就是一首唐詩,這可能性有沒有?有,就是太小了,跟你們家地下室有真文物的可能性差不多。”這麼一說,他就明白了。他說:“我花了很多錢,但是,只要有一件真的,我就把所有錢都撈回來了。”
他這種心態就非常不好。這事過去很多年了。前兩天,他又給我打電話,說:“馬先生,我今非昔比了,眼力大大提高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提高了多少。
收藏的第三條注意事項,就是不能輕信故事。每個人都有纏綿悱惻的故事,我收藏幾十年,也聽說了無數個故事。當年我也愛聽,人一說我就信,還跟着人家一塊兒擔憂。比如,人家告訴我說:他的姑姑當年是一宮女,現在住鄉下,當年帶了很多宮裡的瓷器,讓我去看。那我就去吧。怎麼去?開車去。那人說沒多遠,一會兒就到。我們就坐着車,走了很遠。那時候也沒高速公路,坐了大概有仨鐘頭了,還沒到,我就問:“不是說一會兒就到嗎?這麼長時間了。”他朝外看了看,說:“沒事,別急,走了有一半了。”然後又走仨鐘頭,還沒到,我又急了:“這都多遠了!”這時候他把地圖拿出來看了看,說:“這回真有一半了。”
這就是聽故事的代價。我在十二個鐘頭以後,從早上天沒亮就出發,兩頭見月亮,終於到人家了。我瞧着那老太太,歷史上肯定不會是宮女。老太太特麻利,從竈臺後面草垛子裡抽出倆碗,我一看,早上還喝湯呢!她說是皇上用過的,但怎麼可能是真的呢?
我當年就被這種故事誆得到處都去,好在那時候年輕,誆點兒時間也不在乎,去就去了,慢慢就機靈了。所以,收藏中不能過多地聽這種故事。今天說他們家祖上是太監,後天又說他們家祖上是宮女,這種事多極了。不要輕信故事,我們就事論事,就物論物。
收藏的歷史我們大概有所瞭解了。趕上好的時代是每一個國人的幸福。伴隨國泰民安,收藏熱帶給中國人一些新奇的感受,這種感受促使我們很想探求收藏的奧秘。傢俱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那麼就從傢俱講起。
但凡知道一首唐詩的人,就知道李白的《靜夜思》:
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我看到的所有解釋,大致都是這樣:在一個深秋的晚上,李白睡不着覺,躺在牀上,看着地上如霜的月光,不由升起思鄉之情。這首寫進小學課本的詩,影響非常廣泛。但這個解釋中有一個大謬:李白詩中的“牀”,不是我們今天睡覺的牀,而是一個馬紮,古稱“胡牀”。
我們要了解這段歷史,首先要了解中國人的起居方式。我們是惟一改變過起居習慣的民族,世界其他民族都沒有改變過。以專業論,人類的起居方式有兩種,一種叫席地坐,一種叫垂足坐。所謂垂足坐,就是坐在椅子上,腿是垂着的狀態。我們是席地而坐的民族。
兩千年前,亞洲地區基本上都是席地坐,比如日本、印度、尼泊爾、泰國、韓國、朝鮮,都坐在地上。我們看韓劇、日劇,主人一回家就坐地上了。坐辦公室不算,那是非常西化的一件事情。歐洲則是垂足坐。歐洲人兩千年前已經坐在椅子上了,爲什麼呢?因爲歐洲地區氣候比較溼冷,迫使他們高坐起來。而我們亞洲地區,尤其我們中國,早期的人類文明大部分都是發生在黃河流域,環境比較乾燥,人坐在地上可以忍受。
兩千年來我們民族慢慢地由席地而坐,轉爲垂足而坐。中華民族非常願意吸收外來文化,我們有時候察覺不到,其實很多習慣都改變過。比如中國人吃飯,今天都是共餐制,但歷史上卻是分餐制,大家一人一份。
我們很多習慣上的改變,很大程度上都是從起居習慣改變開始的。那麼,席地而坐的起居習慣,究竟給我們後來的生活帶來了什麼呢?我們今天的語言上還保留了很多席地坐的痕跡。比如,我們說席位、出席、筵席。筵席,這個詞很有意思。筵,是鋪在地上的大席子;席,是鋪在你面前的小席子,小席子的地位比大席子高。
我早年進過哈薩克的氈房。哈薩克保留的習慣就有點兒古制,屋子裡全是地毯,人家招待我們吃飯,每個人前面鋪一個小毯子。我那時候年輕,剛進去的時候還不太懂規矩,一腳就踩在人家小毯子上,人家馬上來擋我。哈薩克人的這個小毯子,就相當於我們過去的小席子,功能相當於桌子,你等於一腳踩到人家桌子上去了。毯子上擱着吃飯的東西,每人一個碗,一個饢,還有奶疙瘩,然後給你倒馬**酒。我不太懂哈薩克的規矩,不懂喝酒的規矩。馬**酒好喝,喝多了也醉。我很豪爽地喝完了一碗,碗往地上一擱,人家一下子又給倒滿一碗,我拿起來又喝了,喝完了又被倒滿了。我就開始犯愣,心裡嘀咕:這是怎麼回事啊?你要不喝,還有人在旁邊勸你、唱歌,一定要讓你喝掉。這時候我就慌了,趕緊看別人怎麼做。原來你表示不喝了的時候,要把碗扣過來,表示我已經喝夠了。如果你的空碗沖天,他永遠會給你倒。
《論語》中有一句話:席不正不坐。說的是規矩,席子一定要擺正。《禮記》也有這樣一個規定:羣居五人,則長者必異席。五個人以上,德高望重者必須另坐一張席子。這就使我們一個偉大的詞彙誕生了:主*******的原始含義是指:主要席子上的那個男人,或者席子上的那個主要男人。它跟英文chairman完全不一樣,chairman是指椅子上的男人。
我們坐在地上,沒有椅子可坐,所以我們的詞彙與此相關。比如說:我們在聯合國有一個重要的席位,國家領導人出席了奧運會的開幕式,說得都很明確。
詞彙跟我們的起居習慣有關,如果我們當時是坐椅子的民族,今天的詞彙一定發生變化,主席一定叫“主椅”,出席一定叫“出椅”,席位一定叫“椅位”。因爲我們是一個席地而坐的民族,今天才有這樣相關的詞彙。
那麼,既然我們祖先是席地而坐,就有兩個問題出現了:我們是怎麼改過來的?我們又是什麼時候改過來的?可能就是從剛纔李白說的那個牀—胡牀改過來的。
我們是席地而坐的民族,遊牧民族帶給我們很多耳目一新的東西。當時我們坐在地上,遊牧民族的兄弟們翻身下馬,從馬背上打開一個扎捆的東西,坐在屁股底下,這個東西就叫馬紮,意思是馬背上扎捆的東西。至今這種傢俱我們還在應用,出去乘個涼,聊個天,拿個馬紮最方便。這麼一件歷史久遠的傢俱,影響了我們的生存狀態,改變了我們的起居方式。
馬紮,它有一個學名叫做胡牀。“胡”字打頭的詞,一定是外來的,比如胡椒、胡琴、胡蘿蔔。胡蘿蔔是外來的,跟我們吃的紅蘿蔔、白蘿蔔、綠蘿蔔都不一樣。它吃起來有異味,剛開始吃胡蘿蔔的人有時還不習慣。《後漢書》記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牀、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爲之。”靈帝是東漢人,這是我們有關胡牀最早的一個記載。請注意,這裡有八個詞彙,只有“胡坐”是動詞,其他全是名詞。可見當時高坐是非常重要的變化,高坐決定視野的變化。韓劇和日劇裡,房間裡常常都是矮櫃子,原因是他坐在地上,用高櫃會覺得非常壓抑。高坐決定傢俱所有的變化,這就是爲什麼起居方式以坐姿爲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