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應對初十日的佛道論難,陳監院特意給錢逸羣放了假,允許他做完早課就去玉皇閣看書。
因爲張顯庸回了龍虎山,藏經閣的執事尚未定下來,錢逸羣便有了經閣內的最高權限,拿着書目,想看什麼書便自己取了。
“厚爺,師父讓我來幫忙。”
李一泉站在樓梯口,看錢逸羣放下了書,方纔小心翼翼地出聲道。
錢逸羣早就知道有人站那兒,只是放不下手中的書,便來了個“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等李一泉開口,他方纔擡眼掃量了一番這個柳眉大眼的坤道道友。
“幫什麼忙?”錢逸羣問道。
“我看過這裡的書……”李一泉怯生生道。
錢逸羣心道:這算什麼幫忙?我也看過,而且正在看。
不過很快錢逸羣就明白自己誤解了李一泉的意思。
李一泉說她看過的意思是,她能背出自己看過的書。
有一種人,天生就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這種本事落在儒生身上,自然的科舉有望。實際上許多進士文豪,都有過目不忘的傳說。
李一泉就有這種本事。
因爲她是年輕後輩,又是坤道,所以沒有資格擔任藏經閣的差事,不過此刻陳監院卻想起了這位身懷“異能”的小道士,鼓動她師父讓她來這裡協助錢逸羣找書。
這樣的確大大提高了錢逸羣的效率。因爲書目上只有書名,若不是對經典瞭如指掌,誰能分清《靈寶無量度人上品經法》與《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有什麼區別?
現在錢逸羣只需要說自己想找什麼內容,便有個人形搜索引擎將相關經典報說出來,更能指出位置所在。只磨合了不到一個早上,錢逸羣就可以坐在桌前,如同上網一樣讓李一泉幫他取書放書,十分愜意。
“你這天賦從小就有麼?”錢逸羣好奇問道。
李一泉輕輕嗯了一聲,想起那時候家道還沒中落。自己跟哥哥過着鐘鳴鼎食的日子。哥哥不肯安心課業,爲此父親總是遺憾一泉生作了女身。
這段回憶勾起了李一泉的哀思,不願再讓錢逸羣問下去,反問道:“厚爺只看術法符籙之書,不用看看其他經典麼?”
“哈,”錢逸羣乾笑一聲,“一泉,你博覽羣書。可知道史上有多少次佛道之爭?”
李一泉腦中過了一遍,搖頭道:“我所見最早記錄典冊的是東漢迦攝摩騰與諸道士論難,其後一直爭論不斷,直到至今。”
“道士是贏得多還是輸得多?”
李一泉沉默片刻,答道:“偶爾贏過。”
“你倒會春秋筆法。”錢逸羣訕笑道,“贏是肯定贏過的,不過我且問你,凡是皇帝主持的大論難,道士可有贏過的?”
“我沒看到過……”李一泉尷尬搖了搖頭,心中暗道:我們明明是道士。爲何這位厚道長卻站在和尚那邊?
“所以說,我們修的是清靜無爲。守弱不爭之道,去跟人家拼口舌,根子上就錯了。”錢逸羣道,“你說我看其他經典有什麼用?”
“道長是說……我們又要敗了麼?”李一泉心中沮喪,無奈道,“即便道長出馬,我們也要敗了麼?”
這一句話倒讓錢逸羣不好意思起來。
在玉鉤洞天裡遭難之後。李一泉渾然無依,絕望到了極點。驀然碰到兩個高人出手相救,自然而然心生傾慕。在遇到張顯庸和錢逸羣之前。她只以爲哥哥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厲害道士,而現在,哥哥在天下高手排行榜中的位置卻往下掉落兩位,讓張天師和錢逸羣搶在了前頭。
眼下這位高真竟然還沒比試就說要敗,對李一泉的崇拜實在是一記致命打擊。
“咳咳,”錢逸羣乾咳一聲,掃去尷尬,道,“我記得上一次論難,是在元世祖時候吧?”
“厚爺說的是宋理宗寶佑六年,蒙古的蒙哥汗在開平府大安閣主持的道劫論難?道教以掌教張志敬真人、蠻子王先生、道錄樊志應、通判魏志陽、講師周志立等二百人,迎對那摩國師、薩迦教主八思巴、白教教主二世活佛噶瑪拔稀、河西國師、畏兀兒僧、大理國師、少林寺長老、五臺山長老、圓福寺長老等三百人……是那次麼?”
李一泉見錢逸羣盯着她看,臉上發燙,聲音不由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錢逸羣點了點頭:“是我記錯了,我說的就是那次……”
一五二八年春天的這次佛道論難是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規格最高,影響最爲深遠的一場宗教辯論會。對各教派在中國的發展和演變,對促成至唐宋以來開始的儒、佛、道三教合一,對中國宗教文化的發展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錢逸羣之所以對它有所印象,有很大成分是因爲高中歷史課上聽過這個慘烈的故事。當時蒙古人規定:雙方各有十七人蔘加辯論,如果道教勝利,十七名佛教徒就要蓄髮爲道。反之,十七名道士就要剃髮爲僧。
最後道教落敗,樊志應等十七人出家爲僧。焚燬道教“僞經”四十五部,道教二百三十七觀歸佛教所有。
看上去很公平,實際上卻是蒙古高層早就歸向了佛家。
早在這次道劫之前四年,蒙哥就讓阿里不哥在和林主持了一場論難。當時佛教與天主教、清真教聯合,一起對道教發難。全真道迫於當時的壓力,只能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服與反抗。辯論會後,道教不得不在寺觀、財產、經文等方面,對佛教做出讓步。
這其中根源,又要上溯到成吉思汗時候。
當時全真掌教長春邱真人,遠赴大雪山朝見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對他十分尊重,稱爲“神仙”,敕封大宗師,掌天下所有出家人事——其中自然包括和尚。故而那時候的道教十分了得,也有不少毆打和尚、霸佔寺廟的事不拘真假被人記錄下來。
成吉思汗死後三十年間,最後一位在蒙古高層中有影響力的道士,掌教真人李志常羽化。蒙古人便徹底投向了佛教,這纔有了大安閣道劫。
到了國朝,道教並沒能復興。即便嘉靖皇帝篤信道教,也只是讓正一天師出掌天下道教事。
要說打壓和尚,那已經成了道教狂信徒的意淫,完全沒有可行性。尤其是如今淨土宗大興,學佛門檻低得令人髮指,信衆大增。照錢逸羣原時空的歷史,只有三十年後昆陽祖師出山,中興龍門,否則道教只有屈居其下。
錢逸羣可不像李一清,把自己視作無所不能的救世主、大宗師。真要參加論難,恐怕穹窿山上的陸小苗都要比他強些。人家埋首經卷數十年,豈是自己看了幾天閒書的人能比的?
“厚爺其實也不必妄自菲薄……”李一泉紅着臉道,“八思巴、噶瑪拔稀,在密教中就如重陽真人、長春真人之於全真,都是不世出的大德。慧光這人心性之差,修爲之弱,不過就是會弔書袋而已……若是讓我……”
“讓你上?”錢逸羣心道:這個主意不錯,反正又沒人說過不能帶助手,更沒說過不能帶女助手。
“不是不是!”李一泉連連揮手,“我不敢的。我是說……若是讓我讀上幾月佛經,未必比他差。”
“唔……這個倒是可以有。”錢逸羣手指輪敲桌面,在考慮其中的可行性。
錢逸羣雖然抱着輸了也無所謂的態度,但若有贏的機會,爲什麼還要輸呢?和尚一向都是喜歡從經典上做文章,自己這邊有個精通兩教經文的人,勝算自然大了許多。
“這樣,”錢逸羣下了決定,“明日你過來時,帶好一應生活所需、換洗衣物,我帶你去閉關。”
“閉關?”李一泉愣住了,那不都是修行有成的大德才做的事麼?
“讓你閉關讀佛經,初十與我一同去參加論難。”
李一泉愣住了,心中不由騰起一股怯意。她不知道如何拒絕,因爲從小她就沒有學會“拒絕”這件事。儘管心裡千萬個不願意,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錢逸羣知道她心中糾結,但是沒想到會糾結得如此厲害。見她點頭,更不會深究,讓她先回去準備。
他自己也需要準備一下。
……
“你要帶咱進翠巒山?”狐狸的耳朵背到了腦後,脊背上的被毛蓬蓬炸起,尾巴僵直,與背脊拉平。
“你這是什麼反應?”錢逸羣大奇,“山裡很有意思啊,又沒妖魔鬼怪、兇禽猛獸。”
“有條應龍還不夠麼!”狐狸一步步退到了牆角,“咱不去。”
“應龍老兄不會對你有什麼想法的,我們進去一下就出來,你都碰不到它。”錢逸羣解釋道。
“你幹嘛不拉錢衛進去?”狐狸團了起來。
“唔……這個問題嘛。”錢逸羣雙手抱胸,目光上揚,“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喔,雖然你不是人……不管。反正你在提名錢衛的時候,我心裡有些……有些,呃,怎麼說呢?對!是猶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