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聆風,是一個硨磲。西天梵境極樂世界中有一棵菩提樹,樹下有一摩訶池,我就住在這摩訶池中的一方靈石之下。
其實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是住在南海的。那時候的南海風平浪靜,我待在一個一年到頭都陽光和煦溫暖的淺水灣裡。
在未能化形之前,我躺在海底的沙地上望着天上的白雲,看它們千年如一日地飄過海的臉;能化形之後,我就躺在露出海面的碧綠礁石上曬太陽,看天上的白雲一日如千年地飄過我的臉。
我記不清自己的年歲,也從未去過除了淺水灣之外的地方,甚至連說話嘮嗑的朋友也是一個螃蟹,他就住在離我三棵珊瑚遠的石穴裡。
我的日子過得安安穩穩就像天上的白雲,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直到我遇見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是南海龍王的小女兒,她說我可以叫她十四公主。
十四公主是個活潑的性子,喜歡滿海底到處跑,雖然年歲不大,但是整個南海都被她轉了個七七八八,也就因爲這,她纔會暈暈乎乎撞到我這個連條外鄉的魚都沒有的偏僻海灣裡。
十四公主雖然能化成人形,但是她卻喜歡留着一條龍尾的半人半龍模樣。當我躺在礁石上曬太陽的時候,十四公主就坐在旁邊,一邊嘰嘰喳喳說着她見過的各種有趣的海族,一邊手裡編着海草花環。她潔白的龍尾泛着明亮的陽光,啪嗒啪嗒輕輕拍着海水。
那樣的日子我也不記得有多久。直到有一天,十四公主興高采烈地游過來跟我說,龍王把她許配給了天帝的第六子,統領凡界湖沼的煌朔殿下。她有一回跟着母親去東海赴宴的時候見過煌朔殿下,說他是個很英俊的少年,真身則是一條威風的蒼龍。
十四公主很高興,兩眼放光地跟我說了天帝下聘的種種禮節,還說按着古禮,海中的公主嫁去天族要有最豐盛的陪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顆滄海珠。
我雖然閱歷少,但是也知道滄海珠是什麼。海中珍珠不計其數隨地可取,但是最珍貴稀有的就是滄海珠。這種明珠乃是由海中最大最好的貝類產出,碩大無比光亮渾圓,最難得的是整顆珠子都泛着一層流動的海藍色光華,是整個海洋的精華珍寶。
十四公主說,當她的父王從藏寶閣的最深處拿出那顆滄海珠時,整個水晶宮都瀰漫了淺淺的藍色光暈,而且藍光所到之處,游魚化形珊瑚生長,連病了大半年的龜丞相的足疾都好了。她的父王說,現在整個海底就只剩下這一顆滄海珠了,將來她帶去九重天上,必定能給整個南海水族得到榮耀。
十四公主走了之後,很久都沒有來。我覺得她一定是忙着準備大婚,肯定不能再到處跑了。但是有一日,我聽路過的海鷗碎嘴,說一隻關押已久的九尾惡蛟打破海牢逃了出來,攪得整個水晶宮天翻地覆,蝦兵蟹將圍捕的時候不慎將那顆寶貝的滄海珠打碎了。滄海珠陪嫁上天是歷來的古禮,如今沒了這個嫁去天上,就是對天帝的不敬,重則受罰,輕則會被天上的神仙們恥笑一輩子。
海鷗們說,現在龍王龍母都急得團團轉,十四公主翻遍了各處都找不到第二顆滄海珠,眼看婚期還有不到一年,水晶宮裡上上下下都寢食不安,都說若是真的找不到,只怕這場婚事還得再議。
當時天上的白雲悠悠飄過,我想起有一回我的螃蟹鄰居生了病,我送他去東面海灣的龜大夫那裡,路過一塊巨石,巨石後邊很隱蔽地躺着一棵藍玉珊瑚。
滄海珠之所以會有藍光,就是因爲珠子的原心是藍玉珊瑚的根莖。藍玉珊瑚是稀有的,貝類也必須要足夠大有足夠的年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磨,才能結出一顆滄海珠。
我躺在礁石上望着天上的白雲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夜空中的星星都漸漸隱在昴日星君的晨光裡,最後去把那棵藍玉珊瑚拔了出來。
我曾經聽說過貝類磨珠是很痛苦的,要在自己的血肉裡生生塞進一塊尖利的異物,咬着牙以柔軟的軀體將其打磨,包裹,然後一層一層地磨礪,幾乎是一場漫漫無涯的酷刑。而且,磨出的珍珠常常還會被採珠人奪走,自己除了一副血盡肉枯的空殼什麼也沒有。
但是我根本來不及去想這些。十四公主的婚期還有不到一年,我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磨出一顆滄海珠,必須要日日夜夜絲毫不間斷地磨礪,甚至使出自身不多的修行來趕日子。
現在我坐在西天的摩訶池中,悠揚的佛號混着檀香飄來,菩提樹樹葉沙沙作響,我在碧綠的荷葉間乘涼的時候,已經記不起當初究竟是怎樣在一年之內磨出一顆滄海珠的。我只隱約有些印象,是最後滄海珠從我的軀殼裡拿出來的時候,彷彿天上的白雲都被染上了海藍色的光輝,我的螃蟹鄰居坐在我身旁的沙地上抱着那顆珠子嚎啕大哭。
當時我不僅修爲散盡,而且連原身都破破爛爛,外殼裡翻裂出的血肉被海水衝得生疼。十四公主不知道那顆珠子是我磨出來的,她只知道一羣遷徙的海鷗落在一處島礁上歇腳,發現了一道藍光,然後蝦兵蟹將就把那顆珠子搬進了水晶宮,所有人都爲這顆滄海遺珠鬆了一口氣。
十四公主出嫁的時候,整個南海大賀了七日。那天晚上我望着越來越模糊的夜星,覺得大概這輩子就算走到頭了。
我知道觀世音菩薩就住在南海的普陀落迦山紫竹林中,卻沒有想到她會在我常常躺着曬太陽的那塊礁石上顯聖。
靜謐的夜空下海風鹹暖,菩薩問我願不願意去西天。我笑了笑,聽見起伏的海浪中佛號萬千。
到了西天之後,我才後知後覺地曉得,硨磲本來就是佛家七寶之一,生來就是有佛根的。我跟着西天梵境的尊者們修行,木魚聲聲中也恍然不知過了幾年幾世,跟最初時候一樣安安穩穩歲月流轉,彷彿從來沒有過那一段消肉蝕血的記憶。
漸漸地在菩提樹下坐得久了,日日聽着佛號佛法,心境也早就放開了,才知道世間一切就像那過眼雲煙,許多年後再回首,才知心結執念過眼皆空,性子也一日日越來越安靜沉穩。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跟我一樣。
有一回靈山大法會,延請了九重天上衆神衆仙前來聽法辯機,西天梵境一時間熱鬧了不少。我沒有什麼品級,便也沒什麼要忙的,仍是坐在摩訶池中閉目歇涼。正在這時,身邊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我剛睜開眼睛,就被一聲咕咚嚇了一跳。
只見千年平靜的摩訶池中水波翻滾,亭亭的碧綠荷葉左搖右倒,一個雪白袍子的年輕神仙在水裡撲騰着跳來跳去玩得不亦樂乎。
他轉過身來揚起眉毛對我喊:“兄弟,這是你的地盤?”
我皺了皺眉,起身對他施禮:“尊神誤會了,極樂世界不講歸屬,小仙只是在此安身修行而已。”
“哦——”他拍着手跳過來,“你這地方好啊,我這幾日在無遮大會上聽法聽得犯悶,正好來這兒歇歇。”他嘩啦一聲跳上池邊靈石,衣裳卻一滴水珠都沒有沾上。
他在我旁邊盤腿坐下,興致勃勃地道:“兄弟,我叫白淵,從九重天穹明宮來的,你叫什麼?”
我微微躬身:“小仙聆風,見過尊神。”
從那之後,這個叫白淵的神君一來西天,就總是待在摩訶池邊跟我嘮嗑。他是個浸在十丈紅塵中的神仙,喜歡漂亮的女子,喜歡到處遊歷,喜歡到凡間去亂逛,聲色犬馬口腹之慾什麼都沾。我聽着他各式各樣的經歷,卻從未動過心,只是沉靜着一張臉點頭而已。
白淵過得逍遙自在,彷彿永遠也不知道悲傷痛苦,活脫脫一個享樂神仙的模樣。但是我沒想到,他也有不逍遙的時候。
菩提樹的葉子悠悠落下來一片,我慢慢接住,掐指算算,白淵他正好在佛陀面前跪了整整十日了。
十日前,白淵毫無預料地闖入西天,跪在佛陀面前求他一件事。釋迦牟尼佛垂目看他,道世間萬物萬事皆有定法,強求不得。可白淵卻一定要強求,硬是跪在原地不肯動,但是誰也不知道他求的究竟是什麼。
當我趕到大殿的時候,白淵已經站起來了。我看見他向佛陀行禮,佛陀卻道:“執念太深,終非爲神爲仙之道。此回之事一過,還望神君參悟。”
白淵卻笑了:“佛陀說執念,我自己何嘗不知?但縱是執念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我自己願意守着這執念不肯放,又焉知不是樂在其中?”
佛陀不語。
白淵轉身走了。
白淵離開西天時,問我:“聆風,你說,我有執念,是對是錯?”
我想起當年的那顆滄海珠,望着他黑亮的眼睛,道:“有時候對,有時候錯。同一個執念,不同時候也是或對或錯的,全看人心。”
最後我望着白淵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雲霧裡,忽然間天地之中響起一縷笛音,悠揚破空,隨即大雪紛紛揚揚,恍然彷彿永無終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