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渺上仙說完之後, 就沒再做聲。
我也沒有做聲。
我覺得,別說是我,不管哪一個姑娘, 聽見自己跟自己的未婚夫竟然還有這麼一段震天動地的故事, 都會被驚得說不出話來的。
蓬萊仙島上的陽光很好, 穿過窗子直直照進來, 長渺上仙本來就是一身金衣一頭銀髮, 現在更是顯得渾身都閃閃發光,連他的低垂的眼睫毛上都浮了一層金邊兒。
我望着那張人神共憤的俊臉想了很久,終於很糾結地問他:“上仙, 你說的這些,可都是真的?”
長渺上仙點點頭。
“可是……”我有點焦慮地揉揉腦袋:“你說的那些, 我根本一點都記不起來啊。而且, 玄棠長得那麼漂亮, 又很聰明,她怎麼會變成我這樣呢。”
長渺上仙挑了挑眉角, 淡淡道:“哦,那是我給你煉魂的時候,有一塊兒沒補好,估計是正好關係到頭上了吧。所以我跟白淵說了,不記得他也是有可能的。”
“我……”我聽着他這句話, 有種莫名地想要揍人的衝動, 但仍是忍住了:“可是, 我真的覺得, 我不會是玄棠……也許白淵和你都搞錯了呢……”
長渺上仙仍是淡淡的:“白淵那個腦子有可能搞錯, 但是碧水鈴和命格簿子不會搞錯。而且,我確定我也不會搞錯。”
我望着他那一臉淡然無辜的樣兒, 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上仙啊,你會不會是,爲了想幫白淵把我留下,故意編出來的這個故事吧?其實啊,這種前世今生的故事我都聽得多啦,說書棚子裡都有很多,我聽了十幾年的,白淵也講過好些的……嘿嘿,我說怎麼剛纔聽你講故事的時候,覺得這路子這麼熟……”
長渺上仙依舊一臉淡定,絲毫沒有被我揭穿謊言的心虛,反而悠悠嘆了口氣:“看來,當初我的確是沒把腦子那一塊兒的魂給補好。”
我被噎了一下,正開始考慮要不要對這個盲眼美男發作,忽然聽得窗外一聲咕咚,然後紅狐狸緋顏的聲音撞着門響起來:“莫離,莫離,那個傢伙他醒啦!現在瘋魔着要找你呢!你不去看看?”
我推門出去,看見緋顏拉着凝霰上仙,一臉期待地對我說:“莫離啊,你不是說要回林州再也不理他了嗎?剛好他醒啦,你去跟他說啊!”
凝霰上仙一巴掌拍過去:“人家夫妻兩個的事情,你瞎嚷嚷什麼?”
緋顏揉着尖耳朵還想分辯,我已經看見了站在九極宮門口的白淵。
蓬萊島上藍天如水,白雲如縷,時不時有丹頂的仙鶴清嘯飛過,帶起一陣繚繞的微風。九極宮闊大堂皇,白淵站在大開的宮門口,單薄的骨頭架子撐着一件白衫,頭髮在風中四散,臉色有一種失血過多的蒼白。他就這麼站在高高的宮殿門口,顯得身影有些瘦弱,卻彷彿沒有聽見方纔的吵嚷,亮亮的眼睛還在看着我這裡。
長渺上仙也已經從我身後的殿裡出來了,還是那樣不急不緩地走着,下臺階的時候一步不差,閉着眼睛站在白淵面前的位置也是不遠不近剛剛好,低聲對白淵說了些什麼。
我看見白淵的臉色比剛纔更白了點,眉毛似乎皺了皺,不曉得在想什麼。
長渺上仙對他擡擡手,跟他示意了一下,像是想讓他回宮殿裡去。
白淵有點猶豫,卻沒有聽他的意思,而是慢慢從九極宮的臺階上走下來,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水亮亮的大眼睛端詳了我好久,才問:“莫離,你爲什麼不相信?”
周圍的諸位全都已經靜下來,我只能聽見天空中仙鶴鳴叫的聲音,迴旋婉轉,聲聞九天。
四周有微風吹拂,我看着他蒼白的臉,忽然有點心疼。
再怎麼,他都是因爲我才受的傷。
我對他張嘴哈哈一笑:“怎麼會啊,我跟長渺上仙開玩笑呢,我信,當然信……”
我還想作勢去拍拍他的肩膀,卻見白淵的臉色更白了,沒有多少血色的嘴脣被牙齒緊緊咬了下,泛出兩個深深的印子來,他輕輕搖頭:“不,你現在纔是在跟我開玩笑。你沒有相信。”
我臉上的笑掛不住了,只好說:“白淵,長渺上仙講的故事,對我來說太離奇,你可不可以讓我慢慢想想再說?”
白淵沉默了一下,道:“好。”
這時候,長渺上仙已經又走了過來,對白淵打手勢示意讓他回去。白淵沒有再說什麼,看來我一眼,就轉身慢慢走回了九極宮裡頭。
長渺上仙沒怎麼理我,跟着白淵也進了宮裡頭。
一直站在旁邊的緋顏,則像是有點不高興,撇了撇嘴過來拉我:“莫離,你對他過意不去就直說嘛,何必再這麼支吾着找藉口拖下去。我們回去好不好?我送你回林州,到時候我跟着你開酒館,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抽出手,揉了揉他的狐狸耳朵:“我說的不是藉口,是我真的得慢慢想想。”
緋顏的眼睫毛顫了顫,忽閃一下:“那你得想到什麼時候?”
“嗯……”我擡頭望了望天上盤旋的白鶴:“我儘快吧。”
緋顏的狐狸眼微微眯了眯,看着我像是在想什麼,卻一勾脣漂漂亮亮地笑起來,袖口上的彼岸花在蓬萊島的陽光下潑潑灑灑正是熱烈。
這個儘快,其實也沒有多麼快。
從長渺上仙給我講故事那日,我見了一回白淵,之後就再沒看到他出過九極宮。過幾日的時候又有幾個從瀛洲來的神仙進進出出,我也不曉得他們是有什麼事。
所以,即便到了我想明白的那一日,我都沒能再見到白淵。
想明白了之後,我就拜託一個仙侍去請長渺上仙。
長渺上仙臉色面容都一成不變,只是問我做什麼。我想了想,把一直收着的那個玉鈴鐺——也就是碧水鈴,拿出來,請他轉交給九極宮裡頭的白淵。
長渺上仙淡定從容的俊臉終於有了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我是想請上仙幫我跟白淵說,他先前和我定下的婚事,還是算數的,以後我還是他的未婚妻,只要他不把我扔了,我就不會扔了他。這個鈴鐺,只要還有一日能響,我就跟他一直在一起。”
長渺上仙握着碧水鈴的手微微動了一下,說:“你可總算是相信了。”
我笑了一下:“上仙別見笑,我的腦袋只怕還真的就缺了一塊沒補好,到現在我也沒法確定我是真的信你的那個故事。我這樣做,只是因爲,我曉得我心裡有他,他心裡有我,兩個人在一起長長久久廝守着纔是好的。至於究竟是爲了上一世的緣還是這一世的份,又有什麼重要呢。”
長渺上仙一直閉垂着的眼睫毛忽然動了一下,卻又歸於平靜,停了一下,他說:“既然如此,那也好,我去跟他說。”轉身就很快地出了門。
我覺得我沒看錯,長渺上仙一直穩穩當當的步子,這回卻在下一級臺階的時候有點打滑,金靴底在大理石棱子上蹭了一下,稍稍有點搖晃地穩住,頓了一小下,又好好地往前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上仙這是怎麼了,傳個話都這麼激動?
白淵帶着我從蓬萊九極宮走的時候,我沒有看見緋顏。
三座仙山上的衆仙們有一些過來給白淵送行,我在那些神仙堆裡找了找,還是沒有看見他,甚至連凝霰上仙也不見了。
我心裡正在疑惑着,忽然看見神仙堆裡的綸音童子,甩着小袖子啪嗒啪嗒跑過來,一把拉起我,睜着大眼睛對我說:“姊姊,你是不是要跟白哥哥成親去了?”
我對着這個小娃娃笑笑:“我們要再過一陣子才成親呢,不急的。”
綸音童子見我這樣說,低頭想了想,才從懷裡掏啊掏的,最後拽出一個小布包兒來,布包是白底錦緞上頭繡着潑潑灑灑的彼岸花,瞧上去豔麗漂亮得很:“姊姊,凝霰哥哥昨日帶着那個漂亮紅狐狸哥哥走啦,說是要回狐族探親。紅狐狸哥哥臨走的時候把這個給我,說要是你跟白哥哥成親,就讓我把這個給你。”
我接過這個小布包,捏了捏,軟的。扎口的紅抽繩拉開,我往裡頭一掏,掏出一方紅豔豔的帕子來。
這個帕子眼熟得很,正是當初緋顏在林州救我殺人時候用的那個帕子。後來他拿來給我擦眼淚,被我摔了回去。
紅帕子是整整齊齊疊好的,我把它一層一層打開之後,攤在帕子中心的,是一握鮮紅如火的絨毛。
我摸了摸這絨毛,覺得大概是緋顏的狐狸毛吧,他把這個送我是什麼意思?除了這一握絨毛看上去油光水滑細密柔軟,是上等的好毛之外,我就看不出其他的了。
而且,這傢伙不是一直很自戀於自己的美貌皮囊嘛,身上的紅毛向來保養得寶貝似的,上回我從他尾巴上揪下來一小撮,他都捶胸頓足心疼不已呢,怎麼又捨得給我這個?
我瞧瞧一直巴望着的綸音童子,見他也是一副好奇的樣子,就對他笑笑,又把帕子重新包上了,塞進那個小布包裡。
綸音童子果然問:“姊姊,漂亮紅狐狸哥哥,他爲什麼給你這個呀?”
我搖搖頭:“不知道呢。興許是他覺得紅毛喜慶,給我祝婚罷了。”
綸音童子還想扒拉着我的手看看那個小布包,不遠處玄一上仙卻開口叫他了,他只好戀戀不捨地一邊往回走,一邊衝我擺手告別。
我把小布包揣回懷裡,把長渺上仙又帶回來給我的玉鈴鐺跟它放在一處,覺得心口就像頭頂的雲朵,暖暖軟軟的。
從那之後,我跟着白淵一起走過了很多地方,看天看水看花落,聽風聽雨聽山泉,那隻美貌豔麗的紅狐狸卻一直沒有出現在我身邊。
當然,緣分不會就這樣盡了,後來我還是又見了他的。只不過,那時候的緋顏,就跟那個分別了很久的遲雲一樣,歲月流轉之間,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