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還是那個光景。
滿城的火光,撞擊的刀戈,團團圍過來的兵士,紅狐狸指甲上滴下的鮮血,凌亂的院子,木板下面僵冷的身體……最後一幕爹孃的屍身最是清晰,孃親的天靈蓋上流出汩汩的鮮血,爹伏在她身上,好像要保護她的樣子,背上還插着一把刀,刀刃沒入血肉數寸,在火光中閃着刺眼的紅光。
孃親手裡還攥着一塊水紅色繡邊的布料,我還記得那日我出門時候,孃親還說要給我身上的衣裳都舊了,要給我做一件顏色鮮亮點的襦裙。
心口又是一陣揪痛,直接將我從夢中疼醒。
我睜開眼睛喘了幾口氣,摸摸頭上一手冷汗,嗓子裡腥甜味道還未散去,四肢僵硬。定了定神,我看見頭頂天青色帳子上繡着大朵大朵的雲紋,長長的流蘇在帳角垂下來,纏繞着精巧的銀鉤。
屋裡漂浮着一陣奇香,初聞沁人心脾,再聞百轉千回,彷彿繞樑之音嫋嫋三日不絕。這種香氣不是尋常大戶人家家裡燃着的濃郁薰香,應該很稀有,但是我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好像什麼時候聞到過。
腦子慢慢轉起來,我記起來,林州城裡出了兵亂,紅狐狸緋顏將我救起,幫我找到了爹孃,但是他們已經死了。
我撐着牀褥慢慢坐起來,大概打量了一下這屋子。裝飾雖說不是金玉輝煌大富大貴,但是許多陳設一看就是稀有珍寶,几案、牀帳都是上好的東西,整個屋子在雅緻中透出少有的貴氣。
想不到,緋顏的狐狸窩竟是這樣光景,我本來以爲他住的只是山洞裡面一些石牀石案而已。
不過他現在不在屋裡,去哪了?
我下榻想往外走,才發現身上只剩下中衣,看看牀頭,我原先的衣裳還在,就披上推開門。
吱呀一聲。
“呀,妹妹醒了!怎麼自己出來了?”突然響起的聲音把我嚇一大跳。
門外的光景讓我吃了一驚。外面不是石頭做的山洞,而是一大片開闊平坦的草地,陽光明明亮亮地灑下來,有些晃眼。門外的石墩上站起來好幾個年輕女子,秀麗動人,妝容精豔。爲頭的一個粉頰紅脣,急急走上來說:“妹妹身子還不好,怎麼自己走出來了?趕快回去歇着吧。”說着把我拉回屋裡,扶到牀榻上。
那女子一疊聲叫人,門口就紛紛進來一羣美貌女子,個個都是少見的美人,各有風韻。爲頭的那個女子接過中間一個遞上來的湯盆,跟我說:“這是剛做好的雞湯,趁熱喝了吧,補補身子。”
我望着那騰騰上冒的熱氣,沒有接勺子。那女子笑道:“不用怕,這裡沒有壞人。芸巧姊姊做的湯羹最好了,你嚐嚐。”
我望了那個叫芸巧的女子一眼,見她烏髮黛眉,一雙手纖巧白嫩,低眉順眼的模樣很是溫婉,一看便是那種堂前拜舅姑洗手作羹湯的賢惠女子。
名字很好,人也好,不過我心裡不由自主地有一點抗拒,不知道爲什麼。
我搖搖頭:“我不想吃,雞湯還是你們先喝吧。”
爲頭的女子愣了一下,又笑起來:“想是妹妹躺的久了沒胃口,等會兒再吃也行。來來,你看,”她又從另一個女子手上接過一盤衣物:“這是全新的衣裳,最好的料子,我們這裡針線最好的姊妹縫出來的。妹妹的衣裳髒了,就先換上這個吧。”
她將衣裳抖開,是一件粉色的衣裙,領口袖口上面金線勾邊,軟滑的料子上繡着百蝶穿花,七彩繽紛,靈動如生。我還是搖搖頭:“不了,多謝好意。”
那些女子有些竊竊議論。爲頭的女子仍然笑道:“妹妹年輕,穿這衣裳最合身了。況且夫君也是喜歡豔麗打扮的,你不妨試試?”
我這纔想起來本來是要去找紅狐狸緋顏的,就問道:“你們夫君在哪裡?”想來,那搔首弄姿的紅狐狸只怕是勾引了不少女子,他的洞府裡有這麼多美人倒也並不意外。
“哦,夫君現在怕是有事呢,妹妹稍稍等一會兒,他就該來了。”
“有什麼事啊?”
“這……我們也不太知道。”爲頭的女子遲疑了一下,“他揪着一個紅衣服的漂亮男人就去了西邊竹林,讓我們照顧妹妹,其他的都沒說。”
“啊?”我愣了,“紅衣服的漂亮男人?”
“是……是啊,怎麼了?”
我喘了口氣:“是不是指甲尖尖,眉眼上挑,有點像狐狸的?”
“像是的。怎麼了?”
“沒……沒怎麼。”我在心裡想着,明明是緋顏救的我,怎麼我卻又到了別人的地盤?而且,似乎緋顏那紅狐狸碰見了對他不太好的人,只怕要倒黴……
我下榻穿鞋:“我想去西邊竹林看看。”
那些女子有些猶豫,我只好繞個彎子:“我有話想對……嗯,你們夫君說。”
女子們互相看看,還是那個爲頭的說:“好吧,那你出了門,向左拐,多走上幾步,就能看到竹林了。”
我謝了她們,還是披着我的衣裳走出去。
從屋裡走到青草如茵的平坡上,再從草坡轉到那片鬱鬱蔥蔥的幽篁之前,我在這段路中腦子清醒了一些,也想明白了剛纔爲什麼對她們有些抗拒。
如果我沒聽錯,那個給我熬雞湯的溫婉女子,叫芸巧。
這個名字,我聽過的。
那回在林州城裡,白淵送小杏子回家,晚上掏出個荷包給我,說是小杏子的大姊姊給的,那個女孩兒還讓他以後多去他們家吃飯。
當時的白淵擡起眼皮偷偷瞧我一眼,又做賊心虛地低下頭:“其實……她做的菜也不怎麼好吃……還趕不上芸巧的手藝呢……”
“芸巧是誰?”
“是我在人間遇到的廚藝最好的姑娘。”
原來如此。
所以我站在竹林外面整了整衣裳,邁步向裡走,理所應當地看見了站在緋顏對面的那一身白衣。
緋顏果然是有些倒黴,這回雖然沒像上次一樣悲慘,但那嘴角的鮮血還是沒有最紅只有更紅,襯着那張妖豔的臉,仍然顯得十分驚心動魄。
倒黴的紅狐狸勉強扶着背後的一竿子老竹,吊兒郎當地勾起嘴角歪歪笑:“我都說了,莫離從你手裡救我一命,我回去報恩是理所應當,你就算喝醋也不用喝得這麼疑神疑鬼的吧?”
一隻修長白皙但很有力氣的手伸過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莫離救你是真,但是她可沒給你把千年修行再渡回來。我問的就是,誰幫你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不僅把修爲補上了,還更增一級?你還裝什麼傻?”
紅狐狸被他揪得搖搖欲墜,但還是笑道:“我就是不告訴你,你能怎麼樣?”
“我也不能怎麼樣,”對面的白衣被風吹得衣角翻飛,“不過我剛好需要修補元氣,拿你的元神和修爲補一補身體,倒還可以一試。”
“堂堂神君竟然看上我一隻小小狐狸精的修爲,真是榮幸之至。”紅狐狸拍着手,向他身後挑挑眉:“不過,你就不擔心,莫離她再救我一次麼?”
然後,白淵轉過頭來,面容襯着四周的青青翠竹,顯得有些蒼白。
“嘿嘿,”緋顏笑得很是關懷:“莫離,你應該見過神君的姬妾們了吧?我可是好心救你的,但可惜修爲淺薄,連神君的一根手指都抵不過。所以嘛,我得把千年修爲給神君如數奉上,你呢,就安心做他的第二十九個姬妾好了。神君,我應該沒記錯吧,莫離該是第二十八個還是第二十九個?”
白淵卻沒有理睬他,只是快步走過來,對我說:“莫離,你受了驚嚇,身體還沒修養好,我送你回去歇息。”
“好啊,”我答道:“可是,送我回去之前,你能不能把緋顏放了?他好歹救了我,你不要難爲他。”
我以爲白淵會有些猶豫或推辭,但是他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應了:“好。”說完拉着我走出竹林。我回頭一望,被我救了第二次的紅狐狸緋顏,正拿那塊暗紅的手絹揩拭嘴角的血跡。他見我回頭,就笑了一笑,衝我揮揮手,轉身向竹林的另一邊走去。
“莫離,”耳邊傳來白淵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委屈:“你就只看他,不看我。一隻臭狐狸有什麼好看的?”
我回頭打量他,見他嘴角往下一撇,眨眨眼,接着說:“難道,你覺得他那風騷樣很好看?比我還好看?”
“沒你好看。”我見他眼睛彎彎得意起來,補了一句:“但是他至少不會掩蓋住自己的風騷本性,裝出什麼幼稚可愛的樣子來騙人。”
白淵站住了。
我退後一步,站在呼呼的山風裡,冷冷盯着他,看他怎麼收場。
是接着裝下去,抱住我的腿哇哇哭一場,聲淚俱下滿地打滾地指責我欺負小朋友?還是露出冷厲神君的本性,大手一伸把我拖回去,扔到哪個小黑屋裡關幾天讓我長記性?
白淵都沒有。
他只是垂着眼睛瞅了瞅他腳邊的一朵雛菊,那株小花兒被他瞅得抖了一抖,蔫頭蔫腦縮進草叢裡去。
然後,他拉起我的手,向我出來的那間屋子走,一路上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