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諸般擔心,都在三天後煙消雲散了。
三天後的中午,我跟爹孃正在店裡吃飯,門外有人在喊:“謝掌櫃,謝掌櫃!”
“怎麼啦?”爹出去問。
“要酒,要酒!我家小公子找着啦,老爺一高興,準備今晚上在家裡大擺宴席,款待那些公人呢!他指名要你家的梨花醉,二十壇!快快送過去吧!”來的竟是羅孝廉的管家,一臉喜氣,右手將一袋子錢沉甸甸地遞過來:“不用找了!我們老爺今天高興,說要多多散財積福!”
爹連忙答應了,就去後院酒窖裡搬酒。
爹孃年紀大了,這樣有大戶要酒、得送酒上門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做。我也正好想要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僱車帶着酒罈子過去了。
到了羅家,只見滿院子的人都在忙活着。看樣子小公子已經在內房裡被家中親人圍着了,只剩下些家丁和管家忙得不亦樂乎。一個長着小鬍子的家丁迎上來接了酒罈子,說他是專管酒水的,還笑着把我往裡請,說是老爺太高興,今天來的都是客,都要有管待的。
我便趁着這機會,問他:“這可真是幸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家小公子是怎麼被找着的?”
“這個啊,我還是聽我們大管家羅興說的。大管家說,本來官府裡的公人們很快就打聽出了那柺子的下落,遲大人親自帶人去追,結果到了那一看——”
“怎麼了啊?”
小鬍子家丁大腿一拍:“那柺子死了!”
“死了?”我吃了一驚。
他搖頭晃腦:“對啊,被人弄死啦。還虧他死的早,要是活着被逮住,還不知道押過來要脫幾層皮呢。”
“然後呢?”這家丁真急人。
他的小鬍子一翹一翹的,顯然很是得意於自己有獨門消息:“那柺子死了,可是沒找着小公子啊。遲大人就循着蹤跡,帶着人一路找過去,一直找到城外的一座破廟裡。遲大人頭一個破門進去,只見裡面坐着一個乞丐——”
“乞丐?”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對啊!你猜怎麼着?那乞丐一手把小公子抱在懷裡哄着,一手端着一碗什麼東西,正要往小公子的嘴裡喂。遲大人衝上去一把抓住他,低頭一看,碗裡盛的是肉粥,還冒着騰騰的熱氣呢。”
我咬緊了嘴脣。
小鬍子家丁接着道:“那乞丐就說,小公子餓了,這肉粥是給他吃的。遲大人要把他抓起來,還是小公子自己說,是這乞丐把他從柺子手裡救了出來,還逮了兔子給他煮粥吃。這樣一來,遲大人就不能抓那乞丐了,非但不能抓,他還是我們羅家的大恩人吶!”
我的心忽的放下了。
想來,除了他,也沒有哪個乞丐會願意做這樣的事情。
到了晚上,羅孝廉的宴席正式開始。
我坐在旁側的一張小几邊上,張望着席上衆人。遲雲和他手下的公人們坐得最顯眼,受到的敬酒也最多,無非都是感謝誇讚之語。但是遲雲似乎並不是很高興。
遲雲的不高興並不是寫在臉上的。就像現在,他面對着一杯又一杯的敬酒和笑臉,也都是用笑臉相迎的。但是我能感覺到他不高興,似乎總是在想着什麼事情。
酒喝到一半,本來該在內房裡的小公子竟然出來了。他被一羣奶孃家丁簇擁着,穿着絲綢的小衣裳,鼓鼓的小臉兒在滿堂的燈光下顯得愈發圓潤可愛。
羅孝廉心肝兒肉似的抱着他,臉上的褶子都快笑沒了。
小公子轉了轉頭,將席間衆人都看了一遍,皺起眉頭問:“爺爺,救我的大哥哥呢?”
羅孝廉堆着笑說:“哦哦,你大哥哥啊,他在後院裡洗澡換衣服呢。”
小公子從他懷裡扭了幾扭,撲通跳下地,揚起小臉說:“這裡的人都不好玩,我去找大哥哥玩。”
“哎呦呦,”羅孝廉趕忙摟住他,“別急別急,他馬上就來。”隨即對旁邊的家丁說:“還愣着幹什麼,快去瞧瞧呀!”那家丁趕忙應着,一溜煙走了。
小公子撅着嘴看向席間衆人:“爺爺,你請這些人幹什麼?是大哥哥救的我,又不是他們。他們一點也不好玩,還要將大哥哥捆起來呢。”
公人們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
羅孝廉摟着他,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乾脆笑着打哈哈。
幸好這時有人解了圍。一個家丁跑過來,說:“老爺,恩人過來了!”
衆人一齊看向門外,只見兩個家丁執着燈籠在前面照路,搖曳的燈光開處,走進一個高個子的白衣少年。
他的頭上用木簪子綰了頂發,餘下的大部分長髮都披散下來,卻梳理得一絲不亂;身着樸素的白布衣衫,沒有什麼裝飾;一雙長眉斜飛,襯着朗星般的眼睛,越發在燈光下顯得面容清秀,熠熠生輝。
滿堂的人都呆住了。大概衆人都在想,本來是個蓬頭垢面瘋瘋癲癲的乞丐,就算是洗了澡換了衣裳,頂多也不過是個尋常人,怎麼竟是這樣一個俊秀脫俗的少年?難道是弄錯了人不成?
我握着酒杯,心裡雖然也是驚奇,但是似乎又有點“原來如此”之感。我就一直覺得這個乞丐與衆不同,沒料到果真如此。可是這變化也實在有趣,該不會是認錯人了?
滿堂的靜寂之中,小公子忽然從他爺爺的懷裡溜下來,三步兩步跑到那人的跟前,撲通一聲抱住了他的腿,清脆地喊了一聲:“大哥哥!”
那人一下子笑開來,眉眼彎成了新月,俯身捏了捏小公子的臉,說:“喲,這一下可真夠力氣,把大哥哥的腿都要撞斷啦。”說着,把小公子輕輕巧巧地抱起來,笑意盈盈地看向衆人。
這時,呆若木雞的衆人才回過神來,連忙打着哈哈把他往裡請。羅孝廉更是從坐榻上站了起來,親自接他入座:“真是沒想到,恩公竟是這樣的好人物,今日老朽算是開了眼了……請請請……”
我出了一口氣。
是的,沒有弄錯人。從他笑起來的那一瞬間起,我就認出,他就是那個高個子乞丐。除了他,我還沒有在哪個乞丐的臉上見過那樣明亮的眼睛和單純清澈的笑容。
而且,即便別的人認不出他,小公子卻認得他。孩子們並不會說他是從哪裡認出一個打扮完全不同的人的,他們的心裡只是有一種親切的感覺,知道這個人就是他的大哥哥。
羅孝廉還想把他的寶貝孫子抱回去,但小公子掛在那人的脖子上,怎麼都不肯下來。羅孝廉只好笑道:“看來我家小承業跟恩公親熱得緊,只怕是有緣之人,難怪恩公能把他從賊穴中救出。”
那人笑道:“這倒也沒什麼,只是我向來喜歡小孩子,常常跟他們混在一塊兒,多少曉得怎麼跟他們打交道而已。”
他這話一落,在座的一些人眼神就有了變化。他們應該是想到了前些日子,高個子乞丐拖拉着一串小乞丐走街串巷的模樣。而且聽他話裡的意思,似乎羅孝廉家金尊玉貴的小公子跟那些小乞丐是同一類孩子,更何況那些貧賤孩子裡面還有一個癆病咳血的……
果然,一直在旁邊站着的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就走上前去,附耳對羅孝廉低聲說了些什麼。羅孝廉那笑成了包子的臉立即就有些風乾了似的僵硬,目光也落到扭股糖似的黏在那少年胸膛上的小公子身上。
這時,那少年還渾然不覺,仍在低聲跟小公子說着什麼,逗得小公子咯咯咯笑起來,他也一起很開心地笑。
我攥着酒杯的手有些隱隱發緊。
羅孝廉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向侍立在一旁的一個奶孃使了使眼色。奶孃就走上前去,對那少年說:“恩公,小公子身子嬌貴,玩鬧久了不好。還是讓我們先抱他去睡覺吧。”
那少年應着,小公子卻反駁道:“我纔不累呢,我不想睡覺,我要跟大哥哥玩。”還示威似的抱緊了少年的脖子。
羅孝廉臉色又變了變,奶孃會意,連忙又哄又勸。末了,還是那少年低聲說了什麼,小公子這才磨磨蹭蹭地從他身上下來,被奶孃抱走了。
羅孝廉鬆了一口氣,又換了一副堆着笑的面孔,連連向少年勸酒。
少年笑着飲了幾杯,眼波一轉,問道:“這樣好的酒,連酒香也是上好的,我彷彿在什麼時候聞到過的呢。”
那個方纔向羅孝廉耳語的中年管家卻彎腰笑着接話了:“這酒是城南謝家的梨花醉,林州城中數第一!我們老爺特意命了人買來的,專供今晚的宴席!喏,謝姑娘還在那呢!”
這時,堂中的衆人都紛紛看向我。那少年也轉頭看着我,眼睛閃了閃,又咧開嘴笑了:“謝姑娘長得這樣好,心眼也好,怪不得能釀出這樣的好酒。”
我的臉上有些作燒,想起他那日在我家門前也說過同樣的話,還發生了那樣的事……這時一聲咳嗽,讓我回過神來,我連忙向衆人行了個禮,便又低頭坐下了。
衆人又去說別的事情,鬧鬧哄哄的,我擡眼望去,見遲雲正在他的位子上盯着我。是他方纔看出我在出神,才咳嗽提醒我的。這會兒,他的臉色似乎不太好,但是在搖曳的燈光下又有些看不清。
我忍不住又去瞄那個少年,他仍在笑着看我,見我偷瞄他,眉眼笑得更彎了,咧開嘴露出一口乾淨整齊的白牙。
我的臉騰地燒起來,幾乎一直熱到了耳根,連席間衆人的鬧嚷聲也聽不見了。幸好我坐在偏位上,光線很暗,他們也許看不到。
這場酒席吃得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