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氣暑熱, 路過一個村子的時候,在村頭看見一張寫着“施茶”的布旗子,我就很高興地拉着白淵跑去要茶喝。
拿着大茶壺倒茶的是個面目和善的中年人, 聽旁邊歇腳的人說, 他本來是個遊醫, 後來成了家就做了這附近鎮上的大夫, 心眼兒好, 一到了熱天就給過路的幹農活的人免費送茶,遠近十里八鄉都曉得他的名聲。
正在這個時候,我看見那大夫往遠處招招手, 就轆轆地來了一輛小車子,車上架着個裝茶的木桶, 一個老僕推着, 旁邊的女子幫着一起使勁兒, 正慢慢往這邊來。
旁邊一個農人端着茶就嚷開了:“喲喲,那不是齊大夫家的小娘子麼!大熱天兒的還趕來送, 賢惠的很呢!”其他的幾個農人也一起笑嚷打趣,齊大夫的臉在太陽底下紅紅的。
等那小車推了過來,兩個的農人幫着齊大夫一起挪桶,那個女子不住擦汗的時候取下了遮陽的斗笠,結果把我嚇了一大跳。
“針針針娘……”我張着嘴指着她。
針娘一雙美目看過來, 臉上亦是吃了一驚。
齊大夫過來問是怎麼回事, 我不禁窘了:難道說, 這是你家娘子的舊相好?
看向白淵, 他厚着臉皮無辜地撓撓頭。
針孃的臉紅着跟齊大夫說, 白淵是當初醫好了她的眼睛的恩人。齊大夫聽了立即很是感激,對我們連連道謝, 還非要請我們去家裡坐坐。白淵倒是這時候機靈了,連忙說我們還急着趕路,他的謝意我們領了之類的云云。
這時候我才曉得,當年針娘離開林州回北朝老家之後,不幸北方胡人南下搶掠,她在動亂中奔波顛簸風餐露宿生了重病,正好齊大夫路過救了她,兩個人又一起互相幫着躲過胡人,回到針孃的老家安定下來之後,就成了婚住在這附近的鎮子裡。
我想起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又看看白淵。白淵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對我眨眨眼。
“唉,這樣一來,針娘這一輩子也是幸福有託的了。”那天入夜,我望着天上的繁星對白淵唸叨。
白淵像是沒聽到:“唉,好想去跟玉衡和搖光喝杯茶啊……可惜有老婆管着……”
我踹他一腳:“想去就去,沒人攔你!”
白淵機靈躲開:“那我去啦?”
“滾!”
白淵嘻嘻笑着剛想擡腿走,突然臉色一變,身體搖晃了兩下,閉上眼睛就倒了下去。
我歪頭瞅了瞅,蹲下,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臉:“喂,別玩啦,我這回可不信了。”
沒動。
“別裝了,都裝昏倒嚇我那麼多回了,換個法子啊。”
沒動。
“堂堂的神仙裝死嚇凡人,羞不羞啊?”
還是沒動。
我有點狐疑,伸手摸摸他的臉,還是熱熱的,腦袋也沒有腫或傷口,應該沒事啊。
我在他耳邊大喊:“快來看啊,元清神君又裝死啦,玉衡星君搖光星君都快下來看啊!”
還是沒動。
我皺起眉頭,這傢伙這次的臉皮也太厚了吧?
眼角的餘光瞥到一道銀光,我定睛一看,發現白淵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冒出了雪白雪白的絨毛,在燭光下閃着冷冷的光。
我一下子冒了一頭汗。我想起那一次,白淵跟穆羽大戰之後倒在地上不停地吐血,手上就是出現了這種絨毛,我還親手摸到了。
“白淵!白淵!”我登時就慌了,抱起他的頭晃晃,拍着他的臉:“白淵,你別再嚇我了啊!我只是個凡人不經嚇的!白淵!”
他還是沒個動靜,長長的眼睫毛在燈下現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投在緊閉着的眼皮上。
他手上的雪白絨毛竟漸漸變得更密,而且慢慢往他的胳膊上蔓延出現,我終於意識到了嚴重性,這一回,只怕就不是他假裝昏倒來嚇我尋開心這麼簡單了。
我望望天上的繁星,現在把玉衡星君叫下來,讓他把白淵送到蓬萊去找長渺上仙是最好的,可是我怎麼叫他?
這時候,我無意中摸出了那個黑哨子。猶豫了一下,想玄崢的法力那麼高強,應該也知道怎麼救他的吧。
哨子的聲音很低沉,沒有我想象中的尖利,但是好像能傳得很遠很遠。
我抱着白淵心急如焚地等着,片刻之後窗戶被嘭地破開,一道黑影撞進來,玄崢的胸膛上輕輕起伏,崑崙山到這裡的路應該很遠。
玄崢看了看白淵,說:“他這是五臟受損心脈衰竭,元氣零散不足,導致連原身都快現出來了。他之前受過傷?”
“是是,但是那一次,長渺上仙說他已經好了啊……”我心裡忽然有了不妙的預感。是白淵和長渺上仙一起瞞了我?
我一下子更着急了:“玄崢,你法力那麼高強,你快救救他啊!”
玄崢看着我,眼神有些明滅,彎腰把白淵從地上抱起來:“我只會殺伐取命,不會治病救命。”
“那你……”
“去蓬萊。”玄崢的手臂緊了一下,然後我眼前一花,平地而起的一陣劇烈長風將我席捲而去,我暈暈乎乎坐在風的中心忽然意識到:長渺上仙的眼睛,不就是因爲跟玄崢對打才盲了的嗎?玄崢現在去會不會起亂子?可是現在也只有這麼一個方法了……
果然,還沒到蓬萊的上空,就有不知底細的仙人持兵器來攔着,等到了蓬萊的大牌坊門口,已經瞧見把門仙侍們全都溜了,三座仙山的真人上仙大抵是明白了來的是玄崢,早已擺起架勢,仙氣騰騰亮閃閃一排刀劍,裡頭能看見玄一上仙帶着諸位真人道袍翻飛,遠處的九極宮屋脊上,那個銀髮金衣的長渺上仙靜靜地站着。等到玄崢把長風收了現出面容來,更是激起一陣騷動,神仙們個個都是橫眉怒目視死如歸的架勢。
我一看這馬上就得打起來了,趕緊從玄崢身後探出頭來對他們喊:“你們先別打別打,快叫長渺上仙來,白淵出事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明一真人的怒吼:“這個喪盡天良的魔頭,竟然害了元清神君還把神君夫人給擄來做人質!!!”
我被這聲怒吼給嚇了一跳,正要解釋,卻見九極宮上空金光一閃飛落仙陣最前方,長渺上仙微微仰頭對着我們。
我正擔心玄崢會不會因爲明一真人的話發怒,卻見他好像沒聽見一樣,很快降下雲頭收了黑霧,衆仙看見了他手臂上昏着的白淵,又是一陣騷動:
“元清神君這是被他打傷了!”
“他這次竟然沒有直接害死元清神君,看看能不能把神君搶回來!”
“魔頭窮兇極惡,此次竟如此藐視三座仙山的衆仙!”
“他把神君和夫人一起控制了做人質要挾我們!簡直不知廉恥!”
那邊仙人們的話越來越憤激,我都有點聽不下去了,就大聲對他們喊:“白淵發了舊傷,我請玄崢把他送來,長渺上仙你快救救他!”
仙人們一下子安靜了,瞪大眼睛盯着我和玄崢。
玄崢一言不發地走過去,站在長渺上仙對面,把伸手把白淵交給長渺上仙。
我怕再出事情,趕忙跑去說:“上仙你看看,白淵他怎麼樣?玄崢是我請他來幫忙的,你們——”
長渺上仙輕輕點頭:“我知道了。”說完轉身,對衆仙做了一個手勢就徑直抱着白淵飛進了九極宮,剩下一大羣方纔還氣勢洶洶的神仙,不甘心地把各自兵器都收回去,但還是站在原地不肯走,戒備敵視地看着玄崢,又奇怪懷疑地看着我。
我有些尷尬,小聲對玄崢說:“他們誤會了,你不要生氣。”
玄崢回頭看看我,垂下眼睛說:“我不生氣。”
這時,一個仙侍執着拂塵低頭跑過來說:“長渺上仙有話,說請夫人和尊座先至九極宮偏殿歇息,請玄一上仙等入大殿爲神君治傷。”
神仙羣裡又是一陣騷動,玄一上仙帶着仙人們走的時候,還有仙者氣憤憤地指責那個仙侍:“竟然稱這個魔頭爲尊座,你究竟是何居心?還有沒有仙格?”
仙侍只得低了頭:“小仙傳的是長渺上仙的原話,不敢擅作主張。”
那個仙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拂袖而去。
我和玄崢跟着那個仙侍去了偏殿。這個偏殿還是我上次和緋顏一起呆着的地方,只不過這次那紅狐狸已經不見了。
等仙侍們都走了,我躊躇了一下,還是慢慢對玄崢說: “這次多虧了你這麼快把白淵送來,我……”
玄崢打斷我:“噬魂狼本來就很快,我還繼承了母親操縱雲彩和氣流的本領,所以是會快一點。”
“哦。”
我正訕訕的,忽然覺得奇怪:“母親,不是堯華神女麼,她會操縱雲彩和氣流?”語畢我就意識到失言,玄棠本來是堯華神女的女兒,可是我現在什麼都不記得,這可是給玄崢揭傷疤啊……
玄崢擡眼看着我,卻沒有顯出異常神色來:“母親是第六重天流雲宮的宮主,曾經司掌天上的流雲變幻,那是從西王母處學來的看家本領。”
我愣了,流雲宮?我好像記得白淵說過,第六重天上有個流雲宮,宮裡的流雲鏡關乎天下雲彩氣象變幻,他有回喝醉了不小心把鏡子劃了個不深不淺的道兒,結果西牛賀洲的一處就電閃雷鳴整整一個月呢。那是堯華神女的東西?
還有,堯華神女是西王母的徒弟?
好厲害啊,怪不得能生出玄崢這樣的兒子。那她是不是還在崑崙山住過?
玄崢見我走神,也沒再說話,慢慢走出門到了庭院裡,對着陽光眯起眼,好像在端詳着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擔心白淵的傷勢,就請一個仙侍幫忙去正殿裡面打聽。結果那仙侍過了好久還沒回來,卻見玄一上仙出來對我說:“夫人不必太過憂慮,神君的傷並不重,長渺上仙和諸位仙友正在全力救治,很快就會痊癒。”
我謝了玄一上仙,卻見不遠處站着看什麼東西的玄崢轉過身來,皺着眉看玄一上仙:“你爲什麼這樣說?神仙們都喜歡騙人嗎?我母親說過,不管是什麼種族,只要生於天地間,都不可以欺騙別的生靈。”
玄一上仙的臉色又青又白,想說什麼卻又忌憚玄崢,向我匆匆施了一禮就走了。
玄崢仍在皺着眉,看着玄一上仙消失的方向,好像有點迷茫。
我卻坐不住了,急忙問玄崢:“白淵的傷很重嗎?”
“就是我跟你說的,五臟受損心脈衰竭,元氣零散不足,連化形都維持不了。你都看見了啊。”
“那……會有性命之虞嗎?”
玄崢低頭很認真地想了想:“會的,一般如果連化形都維持不了的異獸,那如果不是出生未久修爲尚淺,就是重傷之後元氣大損。不過,我覺得那個叫長渺的修爲很好,或許他盡力救一救,白淵還可以再多活幾年的。”
我一下子就蒙了。過了許久,我慢慢問:“那……還可以再多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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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崢望向九極宮的屋脊:“短的話幾個月,長的話就要看長渺的修爲和別的機緣了。”
蓬萊島上仙鶴展翅陽光潑灑,我卻覺得瞬間遍體都冷起來。
我還想再抓住一點希望:“玄崢,你那麼厲害,你還有冥界的血統,不能想辦法讓他活下來嗎?他現在還有一點元氣,你可以想法子補救嗎?”
我的話音剛落,玄崢的周身突然黑霧瀰漫,眼睛也變成了看不見底的烏黑,生長在他周圍的花木一瞬間全都枯死了。
我被嚇着了趕忙閉嘴,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事會讓他這樣,但是我知道,玄崢現在一定是因爲某些原因,心情很不好。
不遠處一個仙侍看見了,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後軟着腿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得遠遠的。
過了好一會兒,黑霧漸漸散了,玄崢閉起眼睛,轉身進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