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 我望見了那個御風飛在龍背上的長渺上仙。
之前我聽白淵說“長渺那老道”什麼什麼的,然後又知道了他是地位很高的仙者,自然覺得他雖然應該不是那個當初去我家算命的邋遢老道士模樣, 不過頂多也是穿得乾淨點, 然後按着他的品階打扮打扮, 估計離太上老君或是玄一上仙那樣的, 鬚眉盡白長髯飄飄渾身冒仙氣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理所當然地, 我望着龍背上那個銀髮紛飛眉目如畫的金衣青年,很有一種想要兩眼一翻背過氣去的衝動。
爲什麼這個世界總是給我一種意外的分裂感……
銀髮青年看上去很鎮定,從顛簸的龍背上一路御風疾行, 最後終於飛到了巨龍的頭上。
白淵喘息已定,抹了把劍身上的龍血, 化出迴雪笛來, 橫笛一聲清亮劃破天地。
這時候的笛聲, 就明顯與方纔的笛音不同。我站在岩石上看得清楚,龍背上的銀髮青年在巨龍的頭頂身形翻飛快如閃電, 不知什麼時候就往龍頭上刺一下,很快,赤焰驪龍的腦袋上潑灑下不少的血。而隨着那銀髮青年的出招,白淵的笛聲也忽高忽低忽集忽緩,正好卡在那個點上, 把那條龍給折磨得不輕。
我看着這個陣勢, 覺得有個本事大的朋友果然不是壞事。如果今日跟白淵一起來的是個草包神仙, 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正當我想要鬆一口氣的時候, 眼風一瞟, 掃見天邊遠遠地飛過來一朵小云彩,雲彩上頭那個丫頭, 不是玄棠又是誰?
直覺告訴我,這回要壞事。
我的指甲緊緊摳住身邊的岩石,覺得呼吸急促。我清清楚楚聽見玄棠在喊:“哥哥——”
正在全神貫注吹笛子的白淵猛然一僵,回頭看見了玄棠,臉色就一下子白了。
銀髮金衣的長渺上仙眼睛一掃也看見了玄棠,眉毛動了動,手上的劍卻沒有停下,仍然三招兩式地往赤焰驪龍的腦袋上招呼。
白淵卻已經轉過身去,正想要對玄棠喊什麼,那條赤焰驪龍猛然身軀一扭,龍頭高高上昂,一聲貫天徹地的長嘯之中,我清清楚楚看見龍下巴上面一顆血紅色的碩大明珠迸射出刺眼而詭異的光芒,隨即巨大火柱噴涌開來,長長的龍軀在空中扭動拍打,燃燒的火焰瀰漫了整個天地。
我雖然沒有被燒到,但是也被火光耀得睜不開眼睛,只是隱約看見長渺上仙被甩下了龍頭,在半空中翻了個個兒墜在一處山崖上,手裡的青劍在山石上電光火石劃出很長一道口子。
白淵呢?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方纔白淵站立的那個地方,現在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火海,絲毫見不到他的影子。我不禁心急如焚,到處張望仍然看不見,只有遍地的烈火在熊熊燃燒,幾乎都能聽見噼啪的灼燒聲音。
這時候,我瞥見銀髮青年從高高的山崖上翻身躍下,矯健的身形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直衝着一處山坳飛去。我心下一凜,難道白淵是在那裡?
果然。我看見銀髮的長渺上仙施法熄滅了那處山坳的烈火,方纔在一塊巨石旁邊顯出白淵的身影來。
這時候,白淵雖然沒有倒在地上半死不活,但當胸被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裡面隱隱可見血肉翻開,呼呼流出來的血幾乎把一身白袍子浸得紫黑。
長渺上仙上去用右臂把他扶坐在地上,左手擡起一團光暈,像是要給他療傷。白淵搖搖頭:“沒事,就是被那龍尾巴掃了一下,你先施一個障眼——”還沒說完,一下子“噗——”地噴出一口血來。
這時候又是一陣天搖地晃,巨龍已經發現了他們,蓄勢待發地就要往這個山坳裡噴火。長渺上仙一看勢頭不對,當即左手握劍右臂扣着白淵閃身飛出山坳,金色的衣角正將將擦上巨龍噴出的火柱。
白淵被煙火氣嗆了一下不住咳嗽,但是八成又正好牽連到前胸的傷口,在火光裡一陣齜牙咧嘴。
長渺上仙停在一處被燒得焦黑的草坡上,在兩人四周施了個罩法,把青劍支在地上讓白淵靠着,問他:“怎麼樣?還能不能撐得住?”
白淵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又吐出一口血,右手掙扎着擡起像是在來回比劃着什麼手勢,臉上的神色除了忍疼還有明顯的焦急。
長渺上仙臉色一變,迅速轉頭四處望着,像是在找什麼。白淵終於能說出一點:“玄棠……別讓她瞧見……不然要……”
但是已經晚了,長渺上仙幾乎是以極快的身形擋住地上鮮血淋漓的白淵,可是玄棠像是比他還要快,已經跌撞着從滿是焦土枯樹的山坡上奔上去,甚至剛剛長渺上仙設下的那個法陣都沒能攔住她,玄棠就已經跪坐在白淵的腳邊,像是想要拉他的袖子,但是看看白淵身上糊滿了的污血又不知在哪裡下手,嘴角一撇就哭起來:“哥哥——嗚——”
白淵本來就因爲失血過多的而變白的臉一下子更加蒼白,伸着手去摸她的臉,艱難地想要對她說什麼,卻又噴出一大口黑血,直直地把玄棠的淺藍色廣袖都染得透紅。
長渺上仙臉色也變了變,右手手指化出一團金色光暈點入白淵的額頭,左手扣住玄棠的肩膀說:“你別急,你哥哥他沒——”
話還沒說完,他的左手已經空了。
長渺上仙詫異地回頭,彷彿玄棠從他手底下閃身飛走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但是很快,他的臉色就從訝異變成了震驚。
我這個旁觀者,也震驚了。
爲什麼玄棠的衣裙本來是淺藍色的,現在變成了黑的?
還有……我望着她眉宇間噴薄而出的黑氣,和濃黑如焦墨的雙眼,終於知道之前搖光星君說的,那種冥界十八層地獄底下九冥潭的令人汗毛倒豎的恐怖是什麼樣的了。
這種可怖也許並沒有赤焰驪龍或是別的怪物那樣的猙獰扭曲,可是隻要單單一對上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就會有幾乎要跌入地獄的暈眩錯覺。
天地之間一片蒼茫,南荒大地草木焦黑生靈絕滅,不知是從何處吹來的萬里長風,烈烈無垠,盡數聚集到那個小小的黑色身影之下,玄棠就踩着呼嘯如雲的罡風,以我從未見過的飛速,用一種近乎於悲涼的姿態直直撞向那頭巨龍。
她的手裡什麼武器都沒有,身上也沒有任何的盔甲,唯一護體的就是那早已深黑濃烈包裹了她全身的黑煙。赤焰驪龍很憤怒於竟然有人膽敢這樣大咧咧地從正面進攻它,長嘯一聲又是火柱擎天。
玄棠的身影完全淹沒在那赤紅色的烈火中,空中盡是呼隆隆燃燒的火焰,我很清楚地聽見白淵那聲不顧一切的近乎泣血的大喊:“玄棠——”
這個夢境怕是快要結束了。
明明到處都是烈火,我背靠着堅硬的岩石,卻仍然感到又冷又疼。記得在這個夢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生離死別傷痛入骨,本以爲後面會好起來——後面也的確是美好了很多,可是到了最後,還是這樣一個結局。
我這樣想,大概也是在自欺。阿絨早就跟我說過,白淵的那個妹妹,最後是不幸死了的。可是我看着他們日日夜夜,看着玄棠一點一點從一個話都說不清的眼淚鼻涕滿臉的小丫頭,變成現在我從未見過的一笑傾國的絕世美人,即便她身邊那個人是我這輩子到現在唯一喜歡上了的未婚夫,我仍然想着,萬一玄棠能有個更好的結局呢?萬一她沒有死,是白淵找到了她的親哥哥玄崢,然後把她送走了或是怎麼樣呢?畢竟,對於那些美好的東西,真正有心有情的人是不會想讓她被毀滅掉的。
但這終究還是自欺罷了。
玄棠的這個命運,就像是天定的一般,早在幾千年前都改不了,在我的這個夢境裡面,又怎麼會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