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幾日後,我正在街上走,打算去綢緞莊買幾尺青布,路過雲升茶樓的時候,擡眼一看,遲雲坐在二樓臨窗的位子上,正在跟人說話。
我本想着他應該有自己的事情,就不好上去打擾。但是他卻發現了我,衝我招招手,讓我過去。
我進了他那個隔間,見他旁邊坐了三個人,就連忙見禮。
遲雲招呼我坐下,指着他們說:“這都是我在公門裡的弟兄,都是自己人,不用拘束。”
我看了看他們,想起來以前在羅孝廉的那次宴會上見過他們,便衝他們笑了笑。
遲雲問我:“謝姑娘這些天過得還好麼?”
“好啊。”我有些奇怪,遲雲是很少跟我問這樣既尋常又客套的問題的。
“你怎麼一個人在街上走?你家的那個夥計呢?”
“啊,我出來買布,讓他先看着店裡生意。”
“他這些天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他……很好呀。怎麼了?”遲雲今天真是有點奇怪。
遲雲跟那三個公人對視了一眼,又對我說:“謝姑娘,關於你家這個叫白淵的夥計,你知道多少?”
“我……”我有些奇怪,“他不就是一個之前流落四方的乞丐,後來爲了謀生計,來我家做工的嗎?”
“別的呢,你還知道哪些?”
“就這些,還能有什麼?”
他搖頭:“他一定還有別的,你再想想,他有沒有跟平常人不一樣的地方。”
跟平常人不一樣?那可多了去了。
我斟酌了一小會兒,試探着問:“有瘋病,算不算?他總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見過很多神仙鬼怪,去過很多有趣的地方,還講給客人們聽……”
一個公人道:“這個我也聽說過,好像謝姑娘還爲他找過大夫,可是都不了了之。還有什麼呢?”
“那就多啦,”我把平日積攢的脾氣都發出來:“他喜歡跟小孩子混在一塊兒,上樹掏鳥下河撈魚的,瘋起來就玩得連飯都忘了吃,生意也不看……總是鬧小孩兒脾氣,非得讓人哄着……還喜歡勾搭漂亮女人,見了好看的姑娘就走不動道,裝得溫柔款款的跟人家套近乎說肉麻話,這裡拉一下那裡摸一手的……有時候不知道夜裡跑到哪裡去,白天回來問他,他就扯謊說去天上找哪個星君喝茶了……”
我說着,發現那三個公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遲雲的臉上則有些陰沉。
我不知道這些話有什麼不對,就住了口,探詢地看着遲雲。
遲雲清清嗓子,說:“謝姑娘,你可能不太知道一些事,我現在告訴你。之前我在你家想起那個灰衣人的事情後,立刻就讓兄弟們着手去找他,但是很奇怪,我們費了很大力氣去查訪,都只知道那灰衣人在你家喝酒那一日的前後兩三天裡出現過,再往前往後都杳無蹤跡,再也沒有人見過他。而他出現的那幾天,也都沒留下什麼線索,所以,這條線又斷了。”
“這……”
遲雲冷笑道:“所以,想來我還得跟你傢伙計道個謝,事情還真被他說中了,他說灰衣人有可能跟那個採花賊一樣找不到,果然我們就沒有找到。這倆人的確就跟你傢伙計說的那樣,物以類聚,都是隱了身一樣地來無影去無蹤。他的預言還真挺準的。”
我有些隱隱的擔心。
“還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那採花賊應該不會就此金盆洗手不幹了,林州城裡的姑娘們還是有危險,就特意派了人,在幾個有美貌之名的女子家附近守着,若是哪一天採花賊想對她們下手,可以守株待兔立即擒拿。我們守了許久,採花賊沒守到,卻發現你家那個夥計有些奇怪的行蹤。”
“什麼?他怎麼了?”我有點緊張。
“倒也沒怎麼,只是,他有幾次夜裡,溜出了你們那條街,去了城東,進了雲霞莊莊主針孃的宅子。”
我剛剛提起的心,一下子落得很低。
遲雲接着說:“一開始我們還很激動,以爲抓住了採花賊,沒料到他進去之後很久都不出來,等快天亮了出了門也是針娘自己不慌不忙地送他出去,沒發現有什麼要劫人的跡象。所以……咳咳,你不用擔心他夜裡出去會有什麼危險,下次也不用聽他扯謊了。”
我聽着他的話,想起那回針娘給他送過衣裳之後,一天下午白淵說去找鄰街一個孩子玩,我就放他出去了。剛好那日孃親突然想吃東街上的大燒餅,我就出門去買。到了東街路過一家酒樓,大門開處看見針娘拉着白淵的手,依依不捨地在送他,口裡還在說着什麼。
當時街上陽光燦爛,我在來往穿梭熙熙攘攘的人羣中,瞧見白淵的手指攏了攏針娘鬢邊的烏髮,還給她扶了扶頭上的簪子,針孃的笑容就跟那簪子上的鳳銜流蘇一般窈窕着搖晃開來。我被懷裡的大燒餅燙了一下,手一哆嗦燒餅掉下地,咕嚕咕嚕滾走便宜了一條癩皮狗。
“謝姑娘?”遲雲喚我。
“哦,”我回過神來,對他扯出一個笑:“那倒也沒什麼,他跟針孃的事情,我是早就知道一些的。”
“嗯。”遲雲的神色放鬆了一些,目光溫和:“那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了,你先去買布吧,耽誤你這麼一會兒實在抱歉得很。”
我應着,出了茶樓的門。
等買了布回了家,一進門,看見白淵仍然擼着袖子,一邊搖頭晃腦跟客人講什麼天樞星君的風流史,一邊忙裡忙外地給這個倒酒給那個倒酒。見我回來,他擦着汗很高興地蹦躂過來:“莫離,你回來啦!街上有什麼好玩的事情沒有?”
我笑道:“有啊。路上遇見遲大人,他跟我說,有一戶人家的鮮魚總是丟失,告到他那去,結果發現是街上的一隻饞貓兒偷腥。”
白淵笑得傻呵呵的一臉單純無害。
到了晚上,打了烊關了門,我才把白淵叫到房裡來。
“莫離,你可是要給我做新衣裳?其實青布的穿着也好看。”白淵趴到我牀邊的几案上,支着下巴問。
我手裡摸着今日買回來的青布,笑道:“你的衣裳,自然是有針線功夫好的人給你做,哪裡輪得到我這樣的粗針糙線來惹人笑話呢?”
“哪有啊,你的女紅這麼好,上哪找比你還好的人?”
“上哪找?”我盯着他冷笑:“東街上的街巷地圖都一針一線細細繡給你了,還怕找不着?更何況,天天夜裡往那邊跑,只怕這衣裳手絹荷包什麼的早就全都添齊備了吧?”
白淵直起身來,睜大眼睛看我。
“人家是南省諸藩鎮針工第一,看上你的天人之姿,郎有情妾有意的倒也般配的很。爲了請你去宅子裡,繡出那麼一幅地圖來託手下的黃衫子姑娘送給你,一大早起牀還親自送你出門,真是體貼得緊。”
我冷笑着看他,白淵終於訕訕地低下頭:“莫離,其實,針娘這件事不是這樣……”
“你用不着說什麼,我只問你,這幾個月的工夫,你去了多少次?”
“我……”白淵撓撓頭:“我也記不太清楚,應該有八九次?還是十幾次……”
看着他那模樣,我的手忽然攥着青布抖起來,白淵擡頭看我:“莫離,你——”
我不等他說出下一個字,右手忽然不抖了,於是果斷伸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聲音清脆得像裂瓷。
白淵睜大了眼睛,捂着臉望我:“你生氣了……”
平日裡他的那雙長着濃密長睫毛的漂亮眼睛,在說說笑笑或撒潑胡鬧的時候,都讓我覺得又可愛又好看,但是現在只讓我犯惡心。我抖着肩膀對他吼:“滾出去!”
白淵捂着臉站起來,卻沒有滾,而是一把撲過來拉住我:“莫離,你聽我說,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司命的命格簿子?針孃的命格本來是要十年之後被赤腳大夫治好眼疾,然後她與赤腳大夫成親的,但是我給的那顆丸子把她的命格改了,針孃的姻緣就落到了我身上,我也跟你說過命格不能連着改第二次,所以我才……”
“夠了!”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嘩淌出來,啞着嗓子對他吼:“我再也不想聽你這些扯謊的鬼話!你那麼多夜裡不見人影,其實都是去找針娘了,哪裡是你說的跟什麼破星君喝茶?現在我什麼都知道了,你還拿這些鬼話來騙我!滾!”
說着,我擡腿給了他一腳,打算把他踢出去。白淵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揉揉被我踢中的膝蓋,竟然也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從來都沒有跟你說過謊話,因爲我生來就睡不着,所以在夜裡喜歡找當值的星君們喝茶……之前司命改了命格簿子,我沒有把針孃的命格的事跟你說,也是擔心你聽了生氣。現在你真的就生氣了,你別哭了好麼,你一哭我也想哭……”
我沒有顧忌他梨花帶雨比女人還好看的哭相,揪着他的衣領就把他扔出了門。
我把被子蒙在頭上,聽見外面還在吱吱呀呀地撓門:“莫離你別哭了,別哭了啊……你還哭,你要是還哭,我就跟你一起哭,我不走了!你聽見沒有?嗚嗚哇哇——”
我隔着被子衝他吼:“大半夜的,你要把爹孃都吵起來嗎?滾!”
門外抽搭兩聲,細細碎碎不知嘟囔了兩句什麼,就沒有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