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我正在手忙腳亂地要收拾東西把爹孃叫醒,我們全家先出去躲一躲,門口突然傳來敲門聲,夾雜着混亂的人聲:“謝姑娘,謝姑娘開門啊!”
慘了慘了,怎麼這麼快就打上門來了啊!怎麼辦怎麼辦,從後門跑?不對,先得把前門堵好!
我慌慌張張從自己房裡衝出去,在後院裡找了幾根粗壯的木頭打算去堵門,一回頭,登時傻了:只見前門已經開了,門外擁進七八個年輕姑娘和小廝,嘰嘰喳喳徑直向我奔來。
我正要抱頭就逃,忽然見他們紛紛撲通撲通給我跪下了:“謝姑娘,我們大姊姊好了!您對我們有大恩大德,我們雲霞莊的人永世不忘!”
我一下子傻了。
好了?
大恩大德?
我不用跑了?
“來來來,跪着做什麼,快請起來吧,好好說話……”白淵伸手把他們一個個都扶起來。
我連忙接腔:“對對,跪着我們可當不起,快來屋裡坐……”忽然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定睛一看,大喝一聲:“白淵!”
白淵手裡正在扶着的那個年輕姑娘被我嚇得一抖,不知出了什麼事地望我。白淵轉頭:“怎麼啦?”
“你你你……”
“哦,是我給他們開的門,你不是說早上開門的事我來做嗎?”
他那一臉無辜且雲淡風輕一副你這麼嚇人幹什麼的表情,把我剛提上來的一口氣又噎了回去,我有氣無力地說:“沒事沒事,你幹得……很好。”
然後又掃了一眼那些驚魂未定地望着我的姑娘小廝,扯出個笑:“進屋坐吧……”
之後,我才從他們口中聽到,針娘昨日回了雲霞莊,用過晚飯後一直休息,到了三更的時候忽然把在外間服侍的丫鬟叫起來,大家把燈燭都點上,針娘才發現自己的眼疾好了,不僅看東西清楚了,而且比以前還精細,自然是大喜過望,故而一大早就遣了人來道謝。那些人便捧上一堆金銀來,說是謝禮。
我看着這明亮亮金燦燦的一大堆,一陣晃眼的同時有了眩暈的不真實感。就像是一個賭徒本來在三更時候以爲自己輸得連褲衩都不剩了,沒想到五更的時候竟翻了本,憑空賺了富得流油的一大筆。但又想到這是白淵的小黑丸子又誤打誤撞了,沒有我的功勞,就連忙推脫。白淵倒是不客氣,當即接下來攬進了自己的褡褳裡。
一個自稱叫疊彩的姑娘還說道,本來針娘是要自己親自來的,但是莊裡人說她眼睛剛好須得靜養,不敢勞累,就先作罷了。
末了,疊彩姑娘又轉頭對白淵道:“大姊姊還說了,她答應了白公子要做一件衣裳,自然是決不食言的。還請公子把身量尺寸告訴我,想要什麼樣式花紋的也都跟我說,回去我告訴了大姊姊,她親自執刀尺裁出來。”
白淵跟撿了糖塊似的一臉興奮,把身量尺寸給了她,又溫柔款款地說:“你告訴針娘,只要她裁出來的樣式,肯定都好看,什麼花樣都行。你還跟她說,她眼疾剛好,多多歇着養一養,衣裳不急着做,什麼時候她覺得能做了再做,千萬別累着。”
疊彩便瞟着他,紅袖一掩嘴角地笑了:“怪不得大姊姊說白公子古道熱腸是個大好人,原來竟還這樣體貼。我回去一個字不落地告訴大姊姊,她定然也高興的。”
白淵的眼睛裡都要冒出水來了:“嗯。”
說句實話,他這副風騷的模樣真的讓我很想一個酒罈子招呼過去拍死他。
雲霞莊的人走路之後,我問白淵:“那天夜裡你跑到哪裡去了?”
白淵把他那一雙風流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怎麼知道我沒在屋裡?”
我很沒好氣:“我在你屋裡等了半宿都沒見你人,你說我怎麼知道?”
“啊額……”白淵擺出一臉擔心的模樣:“你昨晚沒睡好啊?那趕快去補補覺吧,今天我看着店裡就行了。”說着要把我往臥房裡推。
我察覺到這傢伙在顧左右而言他,一把甩開他的爪子:“我去睡覺可以,你先跟我說清楚,幹什麼去了?”
白淵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真的要聽啊?”
“說!”
“那個……倒也沒什麼啦,我就是去九重天上找司命星君喝了杯茶,順便問了問針孃的眼睛。”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接着道:“我覺得針孃的眼睛興許是命中註定的一劫,只怕是跟前世報應有關,就去找司命查查命格簿子。結果當真如此,針孃的前世是個男人,武林中人,慣會用毒,愛上了一個長着美目的姑娘。但是那姑娘不喜他一個男人用施毒手段對敵,反而喜歡上了一個有醫俠之稱的美男子。他便因愛之不得而生恨,施計毒瞎了那姑娘的眼睛,說她有眼無珠還不如瞎了的好。雖說那姑娘最後又被醫俠治好了,但是他終究造下一段孽障,合該報應到這一世來。”
我仍舊沉默地看着他。這傢伙能把故事編得這麼好,他要是去說書,只怕街邊擺說書棚子的蘇老伯都得餓死了。
白淵又接着道:“本來司命寫的是針娘得眼疾,十年不能視物,最後被一個赤腳大夫治好,了結這段孽緣。但是他沒想到把我算進去,讓針孃的眼睛這麼快就好了。反正針娘已經吞了太上老君的丸子,爲時已晚,他也只好作罷。本來麼,改動命格是一環扣一環的事,這裡動了一下就要牽連到另一下。所以……”
我本來還想再聽他把這段書說下去,卻見他臉上漸漸漲紅了,擡起眼皮有些做賊心虛地瞧我,就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問他:“所以什麼?”
白淵卻紅着臉嘟着嘴,死也不肯說了,只說他回來之前司命囑咐他天機不可泄露,沒發生的事情不能事先告訴別人,免得又橫生變故。
我料想到他八成是一時間編不下去了,才找這麼個神神道道的理由搪塞我。想着再怎麼也拷問不出實情來,我也乾脆作罷,反正我家已經躲過一劫就行了。
白淵興許是見我有不信之色,連忙補充說:“莫離我沒騙你,這次我插手改了針孃的命格,不能再接連着改第二次,不然只怕會牽連到更多人的命格,這樣下去於天規有損,損到最後很可能會消減我的陰德,於公於己都不利的。”
我早已煩了:“好了好了,我去睡覺了。”
搖搖晃晃走到臥房門口,回頭一看,白淵還站在院裡那棵大梨樹下,有點傻愣愣地望着我。不知怎麼,我覺得他的眼神有點憂傷。
“今天看着店啊,不許偷懶打瞌睡。”
“嗯。”
我回過頭,晃晃腦袋。白淵還憂傷?他天天陽光燦爛的,壓根跟憂傷的邊角都沾不到的好吧?
一定是我沒睡好,眼睛累着了纔會看錯。
補覺去。
幾日之後,我家的大門在清晨又被推開,一乘軟轎,上面下來一個錦衣繡服的美人。
我當時正扛着大笤帚灰頭土臉地掃穿堂,這美人款款走進來,看得我一陣眼直。
這回身上穿的是妃色底子的盤金線絲綢,暗黃滾邊,鳳凰牡丹繡紋,和着腰間的雙絛比目玫瑰佩,頭上攢珠花金黃流蘇簪子,指頭上鳳嘴戒指,渾身的風致更比上次豔麗動人。
不消說,這個美人兒,正是前些日子得了眼疾來我家討藥丸子治好了病的雲霞莊莊主針娘。
我看着她呆了兩呆,被一陣小風吹過砸下來的一片樹葉子叫醒,回過神來:“針娘怎麼自己來了?病好了也不能這樣勞頓呀,可是有什麼事情?”
她低頭笑了笑:“謝姑娘可是忘了,我是來給白公子送剛做好的衣裳的。”
“哦哦。”
“敢問,白公子現在何處?這一大早的,出門了麼?”
我想起來,今日我家因爲爹生了病,要晚些開張。現在白淵被我派去煮藥了,就衝着院子裡喊一聲:“白淵,有人找你!出來!”
等了一等,見沒個迴應,我就說:“針娘先往裡走吧,興許他還沒聽見。”
果然是沒聽見。我拖拉着笤帚引着針娘往後院走,看見白淵還在那棵大梨樹底下扇爐子,藥罐子上冒出騰騰的白煙來,很是惹眼。
白淵低着頭,右手很可勁兒地扇着大蒲扇,左手捏着一根小鐵棍子,來回扒拉爐子裡的小柴火。看樣子還沒有發現我們進院。
我喊他一聲:“白淵,針娘來給你送衣裳了!”
“啊?”白淵興許是被藥味薰着了,握着蒲扇站起來的時候眨巴眨巴那雙漂亮眼睛,才衝着針娘咧嘴笑了:“真的啊?不是早說了不急嗎,你還這麼一大早親自送來,真是勞煩了……”
說着,把手裡蒲扇撇了,上前來伸手從針娘手裡接過那一個包袱。
我轉眼一看,卻見針娘手裡捏着包袱,還未有遞給他,只是一雙眼睛盯着白淵的那張臉看,看得白淵又將他的一雙長着長睫毛的漂亮眼睛眨了眨,露出一個更溫柔的笑容來:“怎麼,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我很想提醒他:的確是有東西,那是不大不小的一塊灰,估計是扒拉爐子的時候蹭上去的……咳咳……而且你的頭髮有點亂,是不是早起又沒梳頭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