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皇城,淺秋亭。
這裡的所有牀榻都是地榻,還臨着落地的木窗,倒是冬暖夏涼,江淮躺在小腿高的牀上,面色蒼白,薄脣翹着乾澀的死皮,睡得很沉。
她被絞刑後的病還沒好利落,冬日裡又動氣太過,從鬥獸樓被慕容清帶回來後就病倒了,雖然沒什麼大礙,卻依舊需要臥牀靜養些日子。
慕容清抱臂站在牀榻邊,瞧着江淮被那窗外迎進來的陽光照的直皺眉頭,遂伸手落下窗前的簾子,回身,瞧見葉徵來了,
那人擔憂道:“她沒事吧?”
慕容清輕輕搖頭:“沒事,她休息幾日就好了。”略微呼了口氣,走到旁邊的椅子坐下,“蔣豫新和凌層這兩個畜生,當真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葉徵也爲難的笑了笑:“世家控國,沒辦法,誰也扭轉不了這樣的局面。”瞥眼牀上的江淮,若有所思道,“若不是六殿下,雲安怕是也難逃一劫。”
慕容清蹙眉擡頭:“你是說,這兩個王八蛋當真敢對一國公主動手?”
“他敢!”
話音剛落,就有人厲聲叱道。
葉徵兩人回頭,遙見葉頌站在門檻處,她穿着那件素日最愛的水綠色戎裝,髮髻梳理的難得俏皮,聽見慕容清的話,便揚起小臉桀驁道:“敢動本公主一個手指頭,看我不直接生剁了他!”
她說完,有人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正是高明庭。
被蔣豫新一行人凌虐過後,她被嚇壞了,身子也倒下了,索性躲在府裡不肯出門,今日好容易被葉頌帶出來透透氣,誰知這人執意要去看江淮,說是要謝謝那日她的救命之恩,再者也很愧疚,因爲自己給她惹了這麼大的麻煩。
葉頌的聲音太大了,高明庭蹙眉道:“雲安,小聲些,成王殿下還在休息。”
“不必休息了。”
牀榻處傳來沙啞的聲音,衆人回頭,只見她半撐着身子坐起來,因着裡面沒穿軟甲,只束了胸,遂下意識的把被子往上攏了攏:“你們怎麼都在。”
葉頌抱臂,居高臨下道:“你醒了?”
江淮被她脆生的嗓音吵得皺眉,靠在軟枕上,瞥眼旁邊的高明庭,不知道爲什麼,這人好像比當日在燕伶坊漂亮多了,她挽着精緻的髮髻,身穿一件淡藍色的衣袍,氣質仙絕,見自己看過來,有些怯生的低下了頭。
江淮倒是沒什麼拘謹,直接問道:“不用擔心,蔣豫新那裡已經處理好了,想必是不會再找你麻煩了。”輕咳兩聲,“只是還要小心凌層,這人是條狼狗。”
高明庭點了點頭,然後從衣袖裡掏出個紙包來,猶豫片刻,走過去溫柔的遞給她:“六殿下,這是滋補身子的藥,我已經託父親製成了口服的藥丸,晨起和入睡前服下一顆即可。”
江淮接在手裡,打開來,一股濃重的苦味拂面,她微蹙了蹙眉,拿起來一顆黑色的藥丸直接放進嘴裡嚼了嚼,然後接過高明庭手裡的水喝了。
“有勞你費心了。”她將杯子遞回去。
高明庭臉上浮出微微的笑,沒再說話,倒是葉頌冷冷道:“這是晌午,不是早上,你沒聽方纔明庭說嘛,這藥是晨起服下才好。”
江淮想起從前在崔玥的醫書上看到的東西,開了一個黃腔,故意掀開被子看了一眼,然後煞有介事的說道:“是晨起啊。”
幾人沉默兩秒,是慕容清先帶頭笑了起來,葉徵也側身哈哈大笑,高明庭是太醫之女,對這些事甚有了解,但畢竟是大家閨秀,遂臉紅的不行。
唯獨葉頌不明所以,她看了看那兩人,又回頭看臉紅欲滴血的高明庭,撇了撇嘴,瞪着一雙澈澄的大眼睛小聲問道:“你們笑什麼呢?”
對面那兩人笑的更歡了,而高明庭拽住葉頌的袖子,極小聲的說道:“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就別問了。”
葉頌冷眼掃過那三個男人,不屑道:“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
吃了高明庭的丸藥,江淮覺得渾身鬆泛多了,也不覺得困累了,遂想要起身換身新的衣服,咂了砸嘴:“那個,你們要不要先出去一下。”
慕容清和葉徵笑着往外屋走,葉頌也拽着高明庭隨後。
江淮到也利落,取過牀榻底的軟甲套在身上,又取來衣架上的那件月白色衣袍穿好,伸手繫着腰間的帶子,恍然想起那條紅珊瑚寶石的腰帶來。
眸光逐漸黯淡,
不知道那人有沒有看到自己留下的字跡。
千言萬語匯聚,最後還是隻留了十四個字。
只是再擡頭,江淮的目光又轉爲冷漠,自顧自的呢喃道:“就讓你先如意四年,等我回去,咱們誰都別想餘生如意。”
葉徵和慕容清走去院中閒聊,而葉頌第一次來淺秋亭,好奇的四處亂竄,這丫頭總是這樣,四人中,只有高明庭嫺靜的坐在花桌旁,她低頭攪着手裡的藍色帕子,瞧着上面繡的小片花朵,陷入回憶當中。
當日她被蔣豫新和凌層帶去燕伶坊,連打帶罵淹的半死,還險些**,她以爲自己必死無疑,誰想到江淮出現,拯救她於瀕死之際。
自古美人愛英雄,何況是如此清俊的男子。
而她今日執意來探望江淮,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猶豫幾秒,高明庭將那枚疊的四四方方的手帕壓在白瓷茶杯下,然後衝後屋喊道:“雲安?”
那人清脆的聲音傳了出來:“怎麼了?”
高明庭心內緊張,聲音有些細碎:“我去院裡透透氣。”
葉頌依舊道:“好。”
高明庭聞言,起身走了出去。
院中,葉徵的目光穿過半掩着的殿門,將高明庭的小動作全都看在眼裡,瞧着她心虛的走出來,遂笑意深深的問道:“雲安呢?”
高明庭像是揣着一隻兔子在懷裡,低頭小聲道:“在裡面呢。”
葉頌從後屋出來,手裡拿着江淮的那柄兩儀扇把玩着,心道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扇子,聽到葉徵在外面喊自己,應了一聲,將那柄扇子放在花桌上。
剛要擡步出去,卻眼尖的看到了一物。
那壓在白瓷茶杯底下,繡着小花的藍色手帕。
葉頌臉色突變,她認得這方帕子,這小花一看就是出自高明庭的手藝,以貼身手帕相贈,這人的目的很明顯,她難不成是要勾搭寧容遠?
一時無措,葉頌想不出什麼好的形容詞來。
沉默幾秒,她見着裡屋沒有動靜,遂小心翼翼的將手帕抽出來,誰知剛抽到一半,葉徵便推門進來了:“雲安,你在裡面做什麼呢?”
葉頌慌亂之下打翻了那個白瓷杯,還不小心燙了手,好在葉徵沒有發現,她便將那方帕子塞到了袖子裡,然後故作輕鬆道:“沒做什麼。”
葉徵和她關係一向不好,遂側身道:“那就出去吧,叫六殿下好好休息。”
葉頌拿出通紅的手在嘴邊吹了吹,卻有些愧疚自己的行爲,極慢過了門檻,瞧着在院中等着她的高明庭,有些難安道:“明庭,咱們走吧。”
高明庭一無所知,點了點頭:“好。”
葉頌不想多留,趕緊拽着高明庭離開了淺秋亭,至院門口回望了一眼,瞧見葉徵那一臉瞭然的樣子,略有驚慌,眼神閃爍的厲害,兩秒後才轉身離開。
而院中,慕容清看着葉徵那促狹的面色,好笑道:“你臉抽筋了。”
葉徵搖頭,兩人又回去殿內外屋歇息。
慕容清吩咐人來擦拭了被葉頌碰倒的茶杯,隨後又斟了一杯熱茶,抿了還不到一口,卻聽葉徵突然道:“把雲安和六殿下撮合到一起怎麼樣?”
“噗——”
慕容清一口老茶噴的滿哪兒都是,隨即一臉怪異的回頭看葉徵,腦海裡閃過那兩人在一起的場景,咬了咬嘴脣,憋不住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葉徵蹙眉:“你笑什麼?”
慕容清揉了揉酸澀的臉頰,對視葉徵一眼,登時暗道不好,江淮在這人的眼裡可是純爺們,況且他也不喜歡開玩笑,遂道:“你說真的?”
葉徵的表情果然很認真:“當然。”側頭看了一眼裡屋,隨後一本正經的說道,“六殿下一表人才,我小妹更是女中巾幗,這很般配啊。”
慕容清嚴肅的皺起眉頭,思忖着如何勸阻葉徵,只是江淮把寧容遠這個角色塑造的太好了,也挑不出什麼缺點來,好半天才稍微靠近那人耳畔。
他小聲道:“寧容遠是斷袖。”
葉徵瞪眼,疑惑道:“不像啊。”
慕容清點頭,咬死這個事實:“就是。”
葉徵深思:“原來如此。”
幾日後,慕容清的腸子悔青了。
江淮是斷袖。
投懷送抱的女人少了,毛遂自薦的男人多了。
瞧着淺秋亭和聽雪堂的人來人往。
慕容清抱臂皺眉。
他孃的。
日子轉眼到了年節,皇宴在玉華殿佈置的盛大,一行皇室宗親再次聚集在這裡,大家欣賞着歌舞,飲盡杯中美酒,歡笑聲不停。
皇帝遙坐在龍椅之上,視線掃過衆人,宗親首座的安陵王面無表情,手持酒杯一飲而盡,只是那左手的尾指上纏着白紗,遂問道:“老三,你的手怎麼了?”
皇帝此言一出,殿中舞曲的聲音逐漸減小,衆人的視線也聚焦在安陵王的身上,只見那人放下酒杯,漫不經心道:“不小心斷了。”
皇后語氣偏冷:“斷了?怎麼斷的?”
安陽王深吸一口氣,好像耐不住性子要發火,誰知他話鋒一轉,打趣道:“在此奉勸各位,不要在府邸養狗,小心你們的手指頭。”
他說完,殿中氣氛沉寂兩秒,隨後都不約而同的輕笑起來。
皇帝也輕笑了笑,再擡眼看向寧容左,那人衣着淡雅,擺弄着手裡的銀筷出神,遂開口道;“老四,你的病怎麼樣了?可還咳嗽?”
寧容左回頭,淡淡道:“多謝父皇關心,已經好多了,只是偶爾還會咳嗽,”放下筷子,“崔太醫用藥如神,再過幾日便可無恙。”
一旁的秦德妃也道:“是啊,就連疫病都能治好,崔玥這孩子當真不簡單。”回頭看着皇帝,淡笑道,“皇上,這孩子不遜於她父親當年,您可要重賞啊。”
皇帝這才恍然道:“是了,當時只顧着老四,竟把崔玥給忘了。”隨後揚聲對秦戚交代道,“升崔玥爲太醫署的副院首,全權行使爲八品,你去庫房尋些稀奇的藥材珠寶,看她喜歡什麼就賞什麼吧。”
秦戚連忙低頭道:“是。”
太后環視一圈,忽然開口:“恭月呢?”
秦戚又道:“回太后的話,郡主這些日子染了風寒,在府裡靜養。”停了幾秒後,這才又補了一句,“十三爺在照顧她。”
太后如今得知花君和寧修沒有血緣,非叔侄關係,一時間沒有深究,倒是對面坐着的長歡聞言冷笑道:“十三叔還沒搬出海棠府啊。”
衆人聽出她話中的倒刺,有人冷臉,有人附和着說些風言風語。
太后有些心煩,這才道:“老十三已經佈置好了新的府邸,只是想等着年後再搬過去,如今恭月病了,做皇叔的,照顧照顧也是理所應當,你們休要多言。”
衆人見太后開口,都不敢再多嘴多舌。
倒是恆王看着得意洋洋的長歡,心道先容你舒服幾天,到時候老四將新政呈上去,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遂故意給她添堵道:“想來大皇妹也有二十餘歲了吧,也到了該指婚的年紀了,不知秦母妃可物色了什麼人選?”
他這一說,衆人果然提起了興趣,眼見着長歡的面色變得冷淡,她晃着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道:“二哥這是什麼意思?是嫌我呆的太久了?”
衆人鬨笑,恆王懶散道:“二哥不是這意思,只是想你到了適婚的年歲,若是有什麼心上人,就趁早提出來,叫父皇成全豈不是美事一樁?”
正說着,一旁的恆王生母,韓婕妤淡淡道:“聽老五說,長歡你昨日去國學院,見了那院首鄭徽的二兒子鄭青,可是真的啊?”
她說完。
長歡立刻斂回臉上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