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遼闊的穆家馬場上,葉頌着一身水綠色的戎裝,胯下騎着那匹可以腳踏飛燕的流雲駒,疾馳在江淮的視線裡。
那人抱臂不語,旁邊是一臉坦然的葉徵,再然後是蹦了一晚上,兩個黑眼圈極重的慕容清,他自是一臉冰冷,還有着三分怨婦的味道。
葉徵瞥眼江淮,良久開口:“你是想把這丫頭弄到手嗎?”
江淮倒也不掩飾,清冷道:“跟你不能保命。”
葉徵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你要是真能把她拉到我的陣營,得父王之愛,你就是我步行儲位之路上的大功臣。”
“不敢高攀。”
說罷,江淮躍身上馬,去追在場上飛奔的那人。
而原地處,葉徵瞥眼慕容清,依舊是那句話:“兄弟,穩住。”
一連幾天皆是如此,而在江淮的忽冷忽熱的攻勢之下,兩人的關係算是打得火熱,雖然在明面上不表,但葉頌這種把任何心情都放在臉上的人,也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
午後,葉頌騎着流雲駒繞着馬場又是一圈跑完,瞧見江淮正坐在下坡溪邊飲馬,她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閉着眼睛,曲着左腿,好像已經睡着了。
葉頌怕打擾她,便在老遠處就下了馬,小心翼翼的步行過去,半彎着身子端詳着閉目養神的江淮,話說這人的五官還真是讓人不忍移目的好看,忍不住蹲下來捧着臉頰看她,嘴角盡是收不回去的笑。
“別在我旁邊傻笑。”
那人忽然開口,好像沒睜眼也看的一清二楚。
葉頌臉色一變,被她嚇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順勢也不起來了,整理了兩下衣襬,然後環着雙腿,將下巴墊在膝蓋上,望着那溪水出神。
江淮半睜眼睛,清冷道:“想什麼呢?”
葉頌難得語氣惆悵:“我在想,我們西昌皇室什麼時候可以迴歸正途,將政權從那些世家無賴的手裡搶回來。”爲難的搖頭,“硬碰硬怕是不行啊。”
江淮閤眼潑冷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是硬碰硬的話,我想他們不介意推翻你們葉家的統治,重新立一位君主。”再睜開一隻眼睛,話音戲謔,“沒想到你還有這治國之心,我以爲你就只會每日纏着我胡鬧呢。”
葉頌本就煩心,被她這麼一說更煩心,抓了把薄雪就揚在她的臉上,得意洋洋的說道:“旁人想要本公主纏,本公主還懶得纏呢。”說罷,又自顧自的嘟囔了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遠處走來的孟行聽到這句話,腳步猛然停住,恍然覺得這溪邊的一對璧人是如此的刺眼,比這冬日的太陽還要刺眼,胸口一陣嫉妒刀絞般的傳來,他花了些許時間整理好情緒,這才走過去道:“公主,殿下。”
江淮一聽這人聲音就沒來由的厭惡,撐坐起身子抹掉臉上的雪,起身牽住飲飽水的馬往回走,路過時清冷道:“孟公子,好巧。”
孟行見這人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素日被蔣豫新他們譏諷也就罷了,一個求和質子還敢無視自己,他忍不住皺眉道:“寧容遠!”
可這三個字說出來,先開口訓斥的卻是葉頌,那人舉着馬鞭對着他,一臉不快道:“放肆!六殿下的名諱可是你能直呼的!”
自己喜歡的人卻再爲別人說話,孟行猛地皺眉,對江淮道:“寧容遠,我可警告你,以你的身份可做不了這西昌的駙馬。”
江淮冷眼,笑容蔑然:“我的身份不行,難道你就行了?”
孟行凌眉倒豎,手臂側忽然閃出一道銀光,赫然是一柄匕首,氣急至極,猛然向江淮的臉上割去,那人輕巧躲過,手中馬鞭一甩,沒有誤差的打在孟行的手背,那人吃痛鬆手,匕首也飛了出去!
江淮再一出手,那馬鞭富有靈魂一般捲住孟行的手,隨後往旁邊狠厲甩動,那人便轟的一聲整個撲倒在地上,臉埋進了薄薄的雪地裡,痛苦的掙扎着。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待葉頌反應過來交手已經結束,明明受傷的是孟行,她卻先去關心江淮,小臉都皺在了一起:“寧容遠,你沒事吧。”
江淮瞧着地上那人,滿眼不屑,牽住葉頌的手:“咱們走。”
待這兩人走遠了,孟行才從這一摔中緩過來,他痛苦的撐着地面翻了個身,瞧着那藍天白雲,心情卻是跌倒了谷底。
正當他思忖着如何對付江淮的時候,陪同前來的孟府管家從遠處一路小跑了過來,氣喘吁吁道:“少爺,城東牆那邊出事了。”
孟行瞪眼,渾身的汗毛倒豎:“怎麼回事?”
管家無奈如實相告:“怕是偷運走了太多磚塊,要塌了。”
西昌在中原最出名的,不僅僅是‘世家控國’,還有一個說法,叫做‘一城一國’,這個城指的就是洛陽城,所謂‘一城一國’說的就是西昌國土面積在中原七國中較小,而這洛陽城直接佔去了三分之一。
剩下的兩分,一分是礦土和崎嶇到無法居住的寒北地域,另一分就是洛陽城外,數十萬暴戾的流民之所,俗稱貧土。
有這樣一句話,洛陽城是個四面長牆圍起來的牢籠,裡面是人,外面卻是野獸,也就是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流民,百年的飢餓和排擠讓他們於傳承中變得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無有道德人倫,爲了活下去,不惜茹毛飲血。
當然,這也是世家控國造成的悲劇。
城裡的人吃飽撐死,城外的人活活餓死。
這兇險的貧富差距。
只有一牆之隔。
當初江淮乘車遣送至西昌的時候,就是從寬廣無邊的北城門進去的,那裡是四面城牆中唯一一面沒被流民霸佔的入口,由莊恭的十三萬川軍負責駐守。
至於其他三面廣至無邊的城牆,分別由三位世家族長負責,既然手握國內最重要的兵權,就要做好保家衛國的本職工作,孟家即是如此。
他們主要負責的,乃是那面高十三丈,入土十三丈,厚九尺,全長三百餘里的城東牆,共計燒造青磚三千多萬塊,用的是當初挖建牆外三十米寬,三十米深的護城河裡的黃泥,可謂一舉兩得。
這四面城牆佇立了近百年,颳風不倒下雨不毀,閃電雷鳴也無法撼動表皮分毫,尤其是孟家負責東牆,最爲堅固穩牢,家族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
可能是最近十年西昌國情大好,內無憂患,外無強敵,只有這手無寸鐵的流民在無用狂吠,孟家族長孟良便懈怠下來,眼見着莊恭修繕了一座外宅,自己便也心癢,想給自己建立一座溫石堂,以作晚年療養之所。
但是既然要內置溫泉,普通的木料肯定不行,怎奈青磚較貴,一座溫石堂建立下來怕是要百萬金還多,孟良拿不出來,又實在眼饞莊恭的外宅,遂動了歪腦筋,偷着在自家負責的城東牆上做起了文章。
也就是說,東牆連接着南牆的那兩裡拐角處,已經被削薄了一半還多,裡面是用來掩人耳目,搪塞視聽的木板和木料,外面再用少許青磚作爲掩飾。
脆弱到不必外敵強攻,數十萬流民舉起來同時一推,就能坍倒。
這座溫石堂用了五年時間才建好,而孟良在其中也享受了五年,如今好日子到頭,後遺症接踵而至,連這兩場暴雪侵襲,現已是搖搖欲墜。
只等着被那些流民發現,這百年防線將毀於一旦。
紙裡包不住火,這麼大的城防出現問題,昌王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先是力排衆議將孟家抄了,一衆小輩流放至寒北地域挖礦,再將抄來的東西變賣,換成青磚重新去亡羊補牢,至於那個溫石堂,磚塊重新割了大小,已經不能再用了。
好在還有那三十米寬的護城河作爲第二道防線,燃眉之急漸緩,但流民闖進來是遲早的事情,昌王遂下令,叫正好居住在城東,手持七萬兵權的秦堯嚴加防守東南牆的兩裡拐角,一旦發現流民蹤跡,格殺勿論不必留情。
傍晚,重王府正房。
葉徵冰冷道:“這可是我立功的好機會。”
江淮在旁邊毫不留情的潑着他的冷水:“簡直是白日做夢。”說着,呷了一口手旁的廬山雲霧茶,“你能用這件事情立什麼功?將流民引進來的功?”
慕容清理智的附和道:“是了,你能搞出什麼名堂來。”
葉徵微眯眼睛,聲音垂低:“我若是真將流民”
江淮面色登時變得警惕,立刻阻攔道:“你想做什麼!”
葉徵被她嚇了一跳,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
江淮盯着他,雙眼如鷹:“葉徵,我可警告你,流民進城可不是玩笑,那可是放了一羣野獸進來,在他們眼裡,可沒有身份之別,只有生死之別。”
慕容清甚瞭解葉徵的脾性,生怕他一個衝動做出什麼沒腦子的事情來,遂斂回表情,有些嚴肅的說道:“葉徵,想當初大湯在十三年前爆發的那場鼠疫,險些覆了國,我想流民進城的威力不會亞於這場鼠疫,更何況,你的手裡沒有川軍的兵權,就算流民進了城,你也毫無招架之力啊。”
葉徵聞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不錯,到時候肯定又是世家立首功。”瞥眼江淮,見這人許久不說話,好像在考慮着什麼,“你想什麼呢?”
江淮將手裡的茶放下,眼中精明:“如果咱們有兵權呢?”
葉徵聞言,微微揚起下巴:“你說。”
江淮思忖幾秒,則道:“首先,流民進城是遲早的事情,大王現在聚攏世家的兵權去嚴防牆角坍塌也只是一時之策,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頓了頓,將那茶杯上的蓋子換了一換,“康王的手裡好像也有一萬五的川軍兵權。”
葉徵頷首:“是,整整一萬五,用來守皇城的。”
江淮撓了撓鼻樑,冷靜道:“現在要緊的,不是獨自攬功,而是將功勞從世家手裡搶回來,由此削弱世家勢力,以固皇室族勢。”停了停,伸手道,“莊家,蔣家,秦家,現在還有這三份兵權分散在外面,這就好辦了。”
葉徵不愧是自詡的心眼兒壞,一下子就明白了話中含義:“你的意思是,咱們先行除掉其中一個,將兵權重新歸還到父王手裡,至時流民進城,按老規矩由王嗣領兵,那這一份兵權,就自然而然是我的了?”
江淮冷眼:“你也挺聰明。”
葉徵在腦海中將這件事情過濾了一遍,到沒發現什麼漏洞,不得不佩服江淮的頭腦,隨即道:“那咱們現在就動手?”
江淮卻搖了搖頭:“現在還不行,得等事情再發酵一些,到了燃眉之急,大王纔會不顧一切的用你,否則一旦有餘地思考,就只剩下葉堂的份了。”
葉徵頷首,又問:“那先動誰?”
江淮道:“用最簡單的辦法,拿最多的兵權。”
葉徵眼珠骨碌一轉:“莊恭?”
江淮眯眼:“首當其中就是這個變態老蹬子。”
葉徵見她如此態度,自然知道其中緣由,遂笑道:“你又要結冤家?”
江淮冷冷一哼,眼中的殺意緩緩漫出眼眶:“我從不留冤家活口。”
誰知葉徵狡黠一笑,語氣頗有深意:“既是莊恭,我有個辦法。”拿過茶杯來呷了一口,於昏暗中露出抹小白牙來,“我只消送一個人給他,自有一萬兵權主動送上門來,無須耗費一刀一劍。”
慕容清久未開口,眸光復雜:“有這等好事?”
葉徵往後靠了靠,怯意的笑道:“這是莊恭兩年前和我提的條件,只不過我沒答應而已。”攤手道,“眼下時機正好,那是個樂子,爲了玩樂什麼都可以不顧。”
江淮瞧着他的樣子,心裡有些沒底。
翌日,風月閣。
日上三竿,葉頌剛剛轉醒,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耳畔有宮女的輕喚聲:“公主?公主您醒醒,方纔重王殿下派人傳話來了。”
葉頌打了個哈欠:“什麼事啊?”
那宮女道:“說是六殿下約您去城東梅林。”
葉頌一聽到江淮的名字,猶如鯉魚打挺一般坐了起來,瞪大眼睛道:“真的?”
小宮女見她這樣,有些迷茫的點了下頭。
葉頌欣喜的不得了,光着腳便下地了:“快給我更衣!”
小宮女爲難道:“公主,孟良的事情您不是不知道,城東那邊現在很危險,再者說了,康王殿下昨天才囑咐您,叫您離那個六殿下遠點兒。”
葉頌穿衣服的動作一頓,咬了咬嘴脣,兩秒後還是執意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還不行嗎?”回頭催促,“你快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