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浴堂殿,一路未停,太后走在前面,始終是一言不發,江淮放慢腳步跟在其後,覺得氣氛緊張,卻又沒敢先行開口。
直至拐入長街,太后才冷淡道:“聽說前兩年你體內的屍寒之氣趁冬又發作了一次,現在身子怎麼樣了?”
江淮聞言擡頭,小聲道:“多謝太后關心,已經不防事了。”
太后轉過頭來,面上沒了方纔在浴堂殿的冰冷,儼然一副長輩無可奈何的樣子,握住她冰涼涼的手,淡淡道:“雖然皇帝不說,但咱們兩人的關係,你心裡也清楚,如果你不想去那永巷爲奴,哀家可以想辦法,叫皇帝饒過你。”
江淮至此,心內坦然平靜,只苦笑道:“您可以叫皇上放過我,也能叫他放過江家,放過長信舊臣,放過您和花君嗎?”
太后眼底斂色,又悄然推開了她的手。
到底是剛相認不久的血緣親情,不如平常人家的祖孫感情深,江淮心裡也很清楚,便搖了搖頭輕聲道:“多謝太后擡愛,君幸現在只想保得江家和舊臣的平安,別的沒什麼想求的了,永巷雖苦,卻難得安定。”
“安定?”太后的語氣生出些漠然來,“你第一天邁步這皇城中嗎?就算是那永巷,也必定吹滿了腥風血雨,更何況你是以三等宮女的身份過去,可不是從前人人高捧的御侍大人。”
江淮既然做出了決定,也不是太后三言兩語就能撤回的,更何況,她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從皇帝旨意的後果,太后說得簡單,也只是不顧後續的一時解脫。
入永巷,是眼下最穩妥,也是唯一的辦法。
太后這樣費心盡力的往出撈自己,不過是想繼續在皇帝面前立威,彰顯她這位一國太后的手段罷了。
留自己一顆人頭,已經是皇帝最大的退讓,蹬鼻子上臉總沒好事。
“君幸知道。”江淮環望,雲淡風輕道,“正是因爲知道,我纔想用這件事去換家人的安穩,這永巷再苦,也比不了我在西昌吃得苦。”
太后斜睨着她,眼尾挑着細不可查的疏冷,只道:“皇帝可不是說話就會算話的主,當初他說會留你性命,可到頭來,若不是哀家以長信王的死去刺激他,叫他生出愧疚來,你可就看不到今夜的圓月了。”
江淮略微垂眸,心潭絲毫不起波瀾:“多謝太后救命之恩。”
太后打量她兩眼,忽而又問:“你可是有旁的打算?”
江淮被她問得一愣,腳步停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后也站住,攏了攏衣袍,嚴肅的看着她:“你是哀家看着長起來的,這樣無慾無求還是第一次。”眼神厲害,“若是有旁的打算,必須和哀家說清楚。”
江淮眼珠輕顫,隨即苦澀一笑,心道自己從前是有多惡劣,如今肯放下屠刀居然沒人相信,只好又一次重複道:“我想好了,呆在永巷。”
“若皇帝再次食言,不肯放過江家和舊臣,你要怎麼辦?”太后道,“那時你人在永巷,人微言輕,也鞭長莫及。”
江淮眺望着那難得的湛藍天空,清淡道:“既然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就盼望着永遠都不要有山窮水盡的那一天,我已經是心甘情願了。”
太后把頭轉回去,目視前方,冷冷道:“你果然是吃了不少苦。”
江淮聽懂她的言外之意,從容一笑:“多謝太后體恤。”
太后悵然嘆了嘆,沉下語氣來:“哀家這般問你,也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放下一切,現在看來,這問倒也是多餘了。”
再回頭看着她,重新抄起她的手,神色安謐:“這二十多年前的重擔,總不能叫你一個人來扛着,腥風血雨終將刮盡,傷疤再疼,也會有癒合的那一天。”
江淮細細咀嚼着這一席話,沒有開口。
“你既已做了決定,那哀家自然站在你這邊。”太后伸手摸了摸她的發,“你這樣在永巷受苦,皇帝在朝上,想必也不會再生幺蛾子,只是你從前在前朝後宮都樹敵頗多,如今失勢爲奴,怕是艱難。”
想了想,她安排道:“哀家正想做一條十四顆一串的佛珠,便叫書桐隔一段時間給你送去一顆半成品,你雕好了紋樣,再着人去取。”
江淮聞言,輕聲感謝道:“多謝太后周全思慮。”
太后沉默兩秒,最後確認道:“進永巷容易出永巷難。”
江淮此刻不曾考慮,也沒有氣力考慮,只往後退了一步,道了聲想好了。
話音未落,忽見旁邊的長街口,寧容左面無表情的走了過去。
不知道爲什麼,這人看到她們也只當沒看見,徑直往浴堂殿的方向走。
江淮微怔,視線跟着他,小心蹙眉。
太后斜眼,冷淡道:“自古兒女情長最難斬斷,你二人如今的身份,你比哀家更清楚,可千萬別錯了主意。”
江淮聞聽此言,一直沉冷的情緒裂出細微紋路,生出些疼來。
“是,君幸知道。”
太后深吸了口氣,疲憊道:“罷了,你先去御景殿,萍兒會幫你安頓,明日一早去內務司分職,秦戚疼你,私下會照顧你的。”
江淮點頭,轉身遠遠離開。
幾秒後,書桐不知道從哪裡走了出來,至太后面前,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釋然。
對於江淮此舉,她是既心疼又欣慰,心疼的是江淮去爲奴受苦,欣慰的是她肯暫擱復仇之念,更難得是在得知自己是長信王之女之後。
雖然永巷艱難,但和日後的危機重重相比,冷牆窄天已經是天堂了。
“太后,二小姐這麼想”
“倒是划算的買賣。”
她話沒說完,就聽太后冷淡道:“她若是不去永巷,這顆人頭遲早保不住,還有江家和舊臣,以寡換衆,這的確是很划算的買賣。”
書桐附和着點了點頭:“再者說了,有咱們在宮裡相護,二小姐的日子再苦也不會苦到哪兒去。”停了停,“只是當真要一輩子呆在永巷嗎?”
太后步履穩當:“你也聽到了,她當真是下了死心,索性現在皇帝的疑心未除,她去永巷,能穩一時安定。”
書桐跟在後面,蹙眉道:“可是二小姐今年才二十四歲,餘生總不能一直被囚在這永巷裡吧,這不是要朽人骨肉嗎?”
太后的背影緩緩挺直,帶着沉重,迎着撲面的夕陽:“無妨,永巷是死的,人是活的,到她該出來的時候,哀家自有辦法。”
書桐眼底映紅,心內不是滋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