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王不可思議的瞪了瞪眼,把手中的冊子遞到寧容左眼前,用力的晃了晃,險些晃散了那本身就有些殘舊的紙張:“你要把這件事重新翻出來?”
寧容左皺眉拿回冊子,用修長的手指細緻的撫平:“是。”
恆王左右看了看,跑到旁邊的花桌前拽了把椅子過來,然後問道:“這件事都壓了幾十年了,怕是都沒人記得了,你現在要提出來?”
寧容左擡眼,一對漆黑的眸子漂亮的不像話:“怎麼?現在怎麼了?”
恆王難得這麼認真:“這件事情在當年鬧得多大,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在書案上敲着手指,“先帝朝時,尚書令童城和門下侍郎崔玥巍聯合擬定了此本國政,皇爺爺看後大喜,立刻召集滿朝文武,想要將此法修繕過後,推行下去,誰知那攝政王曹延從中作梗,雖然後來除去了這個國賊,可因着皇爺爺賓天,這一州九城制也就作罷了,但那場動亂不可小覷,這也是大湯朝自那時起,再無攝政王的原因。”
輕輕嘆了口氣,恆王堅決道:“現在正值兵荒馬亂時期,還是不要提了。”
寧容左見這個二哥還真是鑿鑿有據,不由得刮目相看:“你居然知道。”
恆王一聽這話,哭笑不得:“我怎麼不能知道。”拍了拍胸脯,“你以爲二哥一點底子都沒有,就敢推你爲皇儲嗎?”
寧容左笑容瞬間斂回,然後警惕的看了看殿門處,而恆王被他這架勢駭住了,也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看,極小聲的說道:“怎麼了?有人偷聽?”
寧容左沉默兩秒,然後搖了搖頭:“沒,不過警惕些是好事,就算現在整個千秋閣就只有你我並修仁三人,還是要多注意些,長歡的眼線太密了。”
恆王聞言附和着點頭,隨即道:“話說回來,你不是心血來潮的性子。”又將那本冊子拿起來翻了翻,“說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吧。”
寧容左清淡發笑,這才道:“你只知道,這一州九城制是童城和崔玥巍的翻陳出新,卻不知道百年前,開國皇祖寧舉,纔是真正擬定此本國政的人。”
恆王果然是初次聽聞,好奇的瞪眼:“這我倒不知。”
寧容左平靜道:“只不過,皇祖當年是要將整個中原並分十四州,儘量效仿林王朝時的鼎盛時期,可惜到了第十一代縱帝,其昏庸無能,爲平戰亂,割地封王,致使如今野國爲患,那麼這個一州九城制,眼下也就只能在湯國境內推行了。”
恆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這倒更容易些。”
寧容左將那本冊子放在桌上展開,提筆準備再抄一本新的,並繼續分析道:“此國政倒也簡單,將湯國境並分十四州,一州下轄九城,一城下轄數縣,一縣五萬戶,各列兩鎮,取消鄉制,然後是村。”
停了停,又繼續:“州爲刺史,城爲太守,縣爲令,鎮村不變,一往如常。”他擡眼看恆王,“此國政算是好壞參半,好的地方在於,刺史太守獨立行政,皇權所不能及的地方,百姓也能夠吃上飽飯,而壞處就顯而易見了。”寧容左的笑容無奈,“皇權削弱,中央的勢力減少,全權都在地方。”
恆王道:“既如此,那當年攝政王曹延帶頭力拒此政,甚至不惜和皇爺爺兵戎相見,怕也是這個原因,此政一旦實行下去,他的權力就會被稀釋。”
寧容左頷首,舔筆沾墨,一絲不苟的抄寫着:“不錯,這也是我所擔心的,父皇可不是能輕易放手政權的人,想要推行此政,他是第一難關。”
恆王略微皺眉,有些不解道:“我說老四,你爲什麼突然想起這個一州九城制了,這都是陳芝麻爛穀子了,切勿要費力不討好啊。”
寧容左垂眸不言,只是輕輕笑了笑,脣角彎彎美不勝收。
恆王看不透,連連嘖了好幾聲:“我問你話呢。”
寧容左又笑了幾聲,這才擡眼說道:“你以爲,我當真會放任長歡的麾黨在朝中肆意崛起嗎?”復又低頭繼續抄寫,“這叫厚積而薄發,你不懂。”
恆王往後靠了靠,將靴子搭在書案邊沿處:“那你說說,你這樣費心費力的考證修訂一州九城制,到底是爲了什麼?”挑眉故意道,“你可千萬別說是爲了普度黎民,解救蒼生,二哥我最不信這個了。
寧容左將他的腿拿開,目光淡然:“我當然是爲了普度黎民,解救蒼生,大湯開國四百餘年,此政只被推出來兩次,一是皇祖開國,局勢不穩,二是皇爺爺當年被攝政王曹延所挾,迫在眉睫,眼下大湯剛剛解了外困西昌,而內憂江淮以除,不也正是最好的時機嗎?”
恆王呲牙:“老四,這兩種情況可不一樣,不說皇祖,就說皇爺爺,當年那曹延幾乎壟斷了所有朝綱政權,若不是最後一枚虎符在皇爺爺手裡,咱們這寧湯指不定要改朝換代成什麼呢。”清了清嗓子,“而皇爺爺之所以推行此政,就是爲了從曹延手中將政權打散,即便奪不回自己手裡,也要分散下去,可現在呢,父皇正值壯年,朝上又無曹延之輩作爲威脅,怎麼可能推行此政。”
寧容左眉尾挑起,話裡有話:“現在是沒威脅。”又沾了下濃墨,不緊不慢的落筆,“可是已有威脅在萌芽之中,父皇不會看不見。”
恆王倒也不傻,幾秒後思忖出那人來,放低聲音:“你是說,江淮的那個親生舅舅,御史臺的御史大夫,慕容秋?”
寧容左點頭,復又搖頭:“還有一人。”
恆王這回想破頭也沒想出來,遂問道:“還有誰?”
寧容左抄寫完畢,放在窗側晾乾,回頭冷凝道:“江。”
恆王面露疑惑:“江?”
“不錯。”寧容左面色沉靜,“現在大湯一半的兵權全在他的手裡,四疆百姓已經是隻知江家,不知父皇了,加之這次外敵逼近,國危之時,他和江歇又威震四方,退敵護國,立了大功,而父皇偏偏在這個時候處死江淮,若是還政不親民以撫慰百姓,怕是要真是失去民心了。”
恆王聽完這一席話,深覺有理,不得不佩服他的思慮深遠,剛想開口接話,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絲念頭,將這背後的一切合理的理由喚出。
寧容左見他欲言又止,奇怪的問:“你想什麼呢?”
恆王終於笑出聲來,一臉狡黠:“事到如今,我才反應過來,就說你不可能突然將這舊國政翻出來,還要出新,原是如此啊。”說罷,長呼了口氣,“如今大湯國境並分十道,而這十道總督,有四個都是你的人吧,到時候父皇一旦推行新政,這十四州刺史的位置,立即就頂了四個,我說的沒錯吧。”
寧容左面色古怪,含着一抹‘你居然看出來了’的笑意。
恆王也笑開了,甚至出了聲:“果然!果然!”伸手激動的拍了拍寧容左的肩膀,“你這算盤打得還真是響啊!這哪裡是放權地方,這分明是放權給你啊!”
寧容左忽然皺眉,示意他小聲。
恆王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雙眼睛亂轉着,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然後坐正身子,搬着椅子往前挪了挪:“你這個主意倒是真不錯,既能攏權在手,還能真正解決問題,眼下就是父皇這一關,你總不能太唐突,小心打草驚蛇。”
寧容左也嚴肅起來:“正是如此。”話鋒一轉,“我之所以敢動這個念頭,是因爲父皇和我提起過這件事,只不過他擔心會被削弱的不是政權,而是兵權。”
恆王恍然大悟:“果然如此,政權往往建立在兵權之上,能夠決定國家生死的,不是文人嘴上的政策,而是士兵手裡的刀劍,父皇擔心的有道理。”擡頭看老四,“你可有什麼辦法?”
寧容左坦然:“辦法很簡單,不放兵權。”
恆王不解:“不放?怎麼個不放?”
寧容左想了想,換了種說法:“不是不放,而是不真放。”
恆王更聽不明白了,追問道:“你接着說。”
寧容左淡淡道:“只要將這十四州的兵權分爲兩”說到一半,他的眼睛忽然瞥到了不遠處的衣架,那層疊的衣服後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爍,紅彤彤一片,不知不覺的住了口,然後起身走過去。
恆王側過身看他,不滿道:“你倒是接着說啊!”
寧容左充耳不聞,他拿開衣架上的衣物,發現那裡掛着一條紅珊瑚寶石穿成的腰帶,眸光逐漸變得深邃,他認得這條腰帶,是江淮常配的那條。
想必她前去北東宮,往自己牀底下藏長信王遺物的時候,順便把這個也留了下來,只不過自己當時沒注意,而宮人又以爲這東西是他,遂收了起來。
自己這段時日不出門,沒動衣架,也就沒發現。
恆王走過來站在他身後,莫名其妙道:“你看什麼呢?”
寧容左不作回答,伸手取下那條腰帶,有什麼東西從夾縫中掉了出來,他閃電般的接在手裡,原是一張折了三次的紙條,隱約有些乾涸的水痕在上頭。
恆王湊過來,卻被他用手把整張大臉給推了回去。
寧容左輕輕展開那張紙條,只見上面用極其風流的草書寫着十四個字。
餘生多舛,願君披荊斬棘,事事如意。
‘餘’字開頭那一撇,字跡很粗,墨跡快要暈開成一團,足以證明那人在下筆時,停留了多久,又思考了多久,直到快要將這張紙完全殷透,纔將胸中的千萬句話凝結成這言簡意賅,卻又好像什麼都沒說的十四個字。
恆王到底還是偷看到了,不屑輕笑:“還真虛僞。”
寧容左一言不發,只面色越來越冷,他將那張紙重新疊好,停了停,然後貼着心窩子放好:“二哥,推行新國政的事情我自有辦法,改日再和你詳談。”
恆王見勢,也不想打擾他傷情,遂輕輕道:“也罷,穆玟還在太后那,想必這個時候也差不多了,我去帶她回府。”又擔憂的看了他一眼,這才離開。
寧容左望着那關緊的的殿門,不緊不慢的側過身,那清俊的面頰籠罩在陽光之中,唯露出那如玉般的下巴。
良久,滑過極淡極淡的水痕。
心如刀絞。
沒有你,我怎能如意。
出了御景殿的門,穆玟抱着元儀縣主走在長街之上,忽聽身後有人輕喚,疑惑的轉過身去,原是從對面來給太后請安的長歡公主。
她的妝容豔而不妖,衣着華而不奢,笑意吟吟道:“這不是二弟妹嗎,快,給我抱抱元儀。”
旁邊的丫頭連忙行禮:“給公主請安。”
長歡視若不見,親暱的從穆玟懷裡接過元儀,這孩子還沒出滿月,但小臉已經圓潤起來了,水嘟嘟的可愛至極,她擡頭笑道:“怪道皇祖母成日要看,這孩子可真是太招人疼了。”停了停,“隨你了。”
穆玟還沒出月子就被這樣來回折騰,面色漸有憔悴,但卻不敢對長歡抱怨什麼,遂附和道:“多謝公主誇獎。”攏了攏襁褓,“還是像殿下多些。”
長歡聞言,皺眉擡頭看着穆玟,遂將孩子交給身後的望雲抱着,然後拉住她的手關切道:“哎呦,你這嗓子是怎麼了?怎麼啞了?”
穆玟輕咳兩聲,搖頭道:“無妨。”
“還說無妨。”長歡不滿道,“你瞧瞧這啞的,都怪二哥那個不長心的,這冬日天寒,也不囑咐多穿兩件衣裳。”眼露責怪,“你也是,這麼不愛惜自己。”
穆玟輕聲道:“是我自己疏忽,不怪殿下。”
長歡嘖了一聲,唏噓道:“瞧瞧,都這樣了還幫他說話。”隨後對穆玟身後的隨侍丫頭交代道,“回去給你們家王妃煎些甘草茶來喝,最能止咳了。”
小丫頭很聽話:“奴婢記住了。”
長歡見勢,又煞有介事握住穆玟的手,仔細道:“對了,喝這個茶的時候可千萬不能吃鯉魚。”放低聲音,邪乎道,“吃了要死人的。”
穆玟不解的擡了擡眼:“什麼?”
長歡輕輕頷首:“這兩樣東西相剋,吃了要死人的。”說着,還似故意非故意般的捏了捏穆玟的手背,“記住了啊,甘草和鯉魚。”
穆玟眸光閃爍,茫然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