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二十四年冬月十九,宜放生。
將至巳時,天空微熹,空氣中的冷意錐進骨縫裡,這分明不是適宜出門的天氣,可南塘街和青園街的交叉口卻出於尋常的人山人海。
今日是長安城幾十年來,最熱鬧的一天。
江淮。
那個御侍江淮,沒死。
當年她找了一個容貌相似的死刑犯替死之後,流竄中原,四年後又被聶廣抓了回來,今日斷頭臺上,是要重新處斬。
“快點兒!你快跑兩步!”
“急什麼!她又不跑!”
“她是不跑,可她只有一顆腦袋!晚了就看不到了!”
“不是說她死了嗎!”
“沒死沒死!逃了被抓回來了!”
江淮被綁在臺上,聽着臺下的嘈雜議論,心內蔑然,沒想到皇帝宣佈她沒死的理由,居然這麼胡扯。
天子一言九鼎,她在西昌出生入死的四年,就這樣被皇帝一手掩之,誰料這短短一天不到的時間,她便從功臣,跌墜成了罪臣。
話說回來,也不知道聶廣給她綁的是什麼結釦,能叫她兩隻手背在身後且離得老遠,十指互相夠不到,也就使不上力。
晉國侯府已經被禁軍侍衛圍個水泄不通,母親和哥哥嫂嫂全都被軟禁了起來,皇帝本來說好了,卻突然要殺她,也是怕她提前準備。
要殺,就要殺個措手不及。
斷頭臺上,一柄斜刃的斧子高高懸起,用一根繩子繫着,那放頭的月牙木枕又溼又臭,江淮的臉在上面蹭出淤血來,卻不是她的,想必這個木枕在幾日前,剛剛舔飽了他人的血。
聽着臺下那紛亂的喊叫聲,她無聲的閉上眼睛,視線似乎能透過皮肉看出去,看到那漫天縹緲背後的真相。
想來,她爲什麼沒有掙扎。
耳畔風聲獵獵,她的意識陷入一片空白當中,捫心自問,在腦袋被聶廣按在那木枕上的那一刻,她第一次,想要放棄了。
十二年來,第一次想要放棄復仇。
一想到府裡的家人在爲她擔驚受怕,江淮便痛心不已,可她若是不死,皇帝就不會放過他們,就不會放過長信舊臣。
一念殺身成仁,不是不可。
她這十幾年費心盡力的謀算,爲的是什麼,除去那幾乎不可能奪回來的皇位,不正是爲了長信舊臣和家人的安危嗎?
現如今這些,只要她死,就能換來。
在大湯八年的跌宕,在西昌四年的起伏,她身心俱疲,真的不想再繼續爭鬥下去了,昨夜和家人團聚,她已無心再去涉險朝堂。
若不能安穩的活,倒不如痛快的死。
這世間,有什麼好留戀的。
既如此,放手一搏。
江淮胸腔內的那顆紅心猛的落地,緩緩睜開雙眼,望着那大片看好戲的小丑嘴臉,她驀然露出一抹無畏且決絕的笑。
今日這斜斧若是落下,她便解脫了。
若是沒落下,則選擇繼續煎熬。
在這長安的泥潭裡掙扎了整整十二年,她也是第一次,決定把自己的生死,全全放在了皇帝的手上。
他要她死,她便死。
他要她生,她便生。
這便是君臣。
視線內的一畝三分地忽然闖入一雙黑靴,江淮眯眼,心臟猛然狂跳一下,費力的側頭看過去,在看清那人的臉時,她驀然輕笑。
慕容秋和她黑邃的眸子對視,俯瞰時甚是泰然自若,四年前,是他親自監刑,四年後,又是他來親自審斬。
只是他沒想到,江淮這四年,居然去了西昌。
皇帝瞞了許多人。
更沒想到,慕容清居然沒告訴他。
“君幸,四年未見,你當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慕容秋的聲音不大,但冷風兜轉間摻雜了些冰寒,肆虐着送到江淮的耳朵裡去,像是悽美的煙花,炸開在她的腦海裡。
江淮的下顎角被那木枕硌的青紫,因着這張臉皮是細刁蟲新織出來的,還沒完完全全的養好,所以傷痕一愣都更加明顯,聽到慕容清那暗藏譏諷的話,她也蔑然答道:“舅舅說笑了,等外甥女兒這腦袋被砍下來,滾到地上,會比現在更好看。”
慕容秋負手在後,伸腳踩住她的小腿,用力的捻了捻:“瞧你這話說的,這人腦袋都掉地上了,怎麼會好看。”
江淮疼的皺眉,旋即又懶散的鬆開,雲淡風輕道:“這在別人的眼裡是鮮血淋漓的,但在舅舅眼裡,自然是好看的。”
慕容秋望着那黑壓壓的圍觀百姓,朗聲笑了笑:“不錯,這四年舅舅的心一直沒能安穩,想必今日過後,就能徹底落地了。”
話音未落,忽聽一道絹帛撕裂般的尖叫聲從遠處傳來!
“君幸——”
洶涌的人羣中,花君那紅粉色的身影猶然醒目,她狼狽的拖着衣裙撥開旁人,也不顧身後追趕的慧珠,只撲到那斷頭臺下,蒼白的臉上掛着清晰的淚跡,伸手去碰那人的臉。
江淮對視着她的血紅的眼,心焦道:“你快退後!”
那人充耳不聞,激動的渾身都在發抖,指尖兒點在她的臉上,淚水如潮般洶涌而出,牙關直打顫:“你你個混蛋,你知不知道你瞞得我好苦啊你怎麼這麼自私啊!”
四年來,她第一次卸下這強人的僞裝,與此同時,冷風化作一面厚重的石牆,狠狠的砸在她孱弱的背上,帶來那五馬分屍之悲痛。
君幸沒死,她回來了。
只是眨眼間,這根救命稻草又要被皇帝連根拔去,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那指甲在臺上摳出血來,劃出條條鮮紅的痕跡。
“君幸君幸我帶你走!”
花君的鬢髮在風中如蛇般狂舞着,雙眼是豔美的悲慼,她死死的攥着綁着江淮的粗粒麻繩,哭的話都說不出來:“我不要”
江淮知道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微微皺眉:“舅舅!”
慕容秋聞言,揮了下手。
聶廣點了點頭,叫侍衛拉開花君,只是那侍衛是武人出身,動作粗魯,去拽的時候,直接在花君的手腕上留下一道青紫的痕跡。
“我叫你輕點兒!你他孃的聾嗎!”
江淮眼底陰鷙,厲聲叱道。
那侍衛被吼得一愣,雖然臉上不服,但手上的力道已經在放輕了。
慕容秋瞥眼,只聽聶廣問道:“御史大人,還要多久行刑?”
那人環視四周,謹慎道:“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