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景殿前的內監敞開殿門,對着臺階下面無表情的江淮小聲道:“大人,請吧,太后娘娘等您多時了。”
江淮微頷首,跨門檻而入,殿內是往日的肅穆和冰冷,朦煙自爐鼎中繚繞而來,纏在她僵硬的手指之上,撩起衣襬,恭敬跪地:“君幸給太后請安。”
不遠處傳來一道輕微的腳步聲,然後響起書桐姑姑的聲音:“御侍大人,太后午睡剛醒,還勞煩您多等一會兒。”
江淮應了一聲,手抵着地磚跪了幾時,嘴脣上的傷口疼的發麻,她只得不停的舔舐着意圖減輕,這一來二去,足有半個時辰流走。
當她以爲太后不會現身的時候,頭頂忽然聽到太后的輕喚:“擡起頭來。”
江淮收回舌尖兒,不緊不慢的擡起頭來,眼睛卻是盯着地面。
太后瞧見她嘴脣上的傷口,眼睛微眯,隱有怒意溢出,在心裡咒罵老四那個粗魯的東西,然後才道:“書桐,取紫金膏來。”
書桐一應,片刻將東西取來,瞧見太后揮手,又遞給江淮。
那人接過道了謝,卻沒動作,而是道:“不知太后着急喚君幸前來,有何要事交代?”
太后遠坐榻上,摩挲着手中的玉如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從千秋閣回來的?”
江淮知道太后在宮中耳目衆多,其中盯着自己的定不在少數,說謊已無意義,遂點了下頭:“是。”
太后問道:“你都知道了?”
江淮不願裝傻:“是。”
太后細細的打量着她,道:“老四既然薄情,你也不必專注於他,皇族後人血液陰冷,情誼片斷,餘生時光漫漫長,你總不要急在一時。”
江淮低着頭:“君幸知道。”
“你不知道!”
太后忽的揚高了聲音,頗爲嚴厲:“你若是知道,就不會被衝動驅使,不管不顧的跑去千秋閣!”
江淮被這道蒼厲的聲音壓彎了脊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太后疲憊的靠在軟榻上,書桐用玉如意幫其捶着腿,她伸手推拒,叫書桐下去,等那人走了,纔對江淮道:“老四的婚事,你不許胡鬧。”
江淮蹙眉,心下要強:“君幸自然知道。”
太后又陷入了沉默,她知道闔宮之內,江淮唯獨最怕自己,便總是用這般威嚴來嚇唬她,半晌開口:“老三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你,既然如今老四娶了,你也就嫁了算了,哀家會給你備置最好的嫁妝,叫你風光出嫁。”
江淮眉頭越皺越緊,不快道:“君幸不嫁!”
“爲何不嫁?”
“若是嫁了,就要退仕,扶統大任如何進行下去!”
太后眼睛微眯,拐彎抹角的終於忍不住指責道:“以你現在的心境,怎能帶領舊臣繼續走下去!難道是靠你的衝動!靠你的魯莽嗎!”
江淮一駭,忙低下頭去:“君幸不敢。”
太后緩緩起身,帶着滿袖的檀香靠近她:“你父親和你師父潛心培養了十二年,以權臣爲目的而悉心育之,難道就只是教你意氣用事了嗎!”
江淮咬牙,回想起幼年時的種種痛苦,肩膀也越來越沉,她瞧着抵在地磚上的十指,白而直,細而硬,卻全是用疼痛換來的。
她的心裡猛地涌出一抹不甘來,只是在太后面前不必僞裝,說出來的話也有些賭氣:“君幸從不意氣用事,只是八年的舉步維艱,大任仍是毫無進展。”
“那你想怎樣?”太后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是想明天就把皇帝從龍椅上拽下來,再把彥兒給硬推上去嗎?”
江淮薄脣緊抿,不肯反駁。
當然,若是讓她選擇,最好是一身輕鬆,什麼扶統大任,什麼舊臣安危,與她何干?憑什麼要她一人維持?
八年來,數次殺身之險,任誰都會委屈,但太后的言語之意,便是叫她發泄,也不許。
憑什麼!
她攥緊了拳頭,眼瞧着手背上的青筋根根鼓起。
太后一眼便看出來她想的是什麼,冷淡道:“千年前,林朝爲報國仇,隱姓埋名近二十年方得機會,誅去姜家,奪回帝座,你這才八年,算得了什麼?”
江淮腦袋雜亂,不知道在想什麼,一恍惚,說出埋藏在心裡許久的那段話來。
“如今天下將將穩固,十九年過去,百姓中還有幾個記得當初的佛門之事?誰還記得長信王?到時候寧歷坐穩江山,我等還有何機會將這社稷奪回?更何況,世子被病痛纏身,怕是也挺不了幾時,事同而理不同,八年已經太久了。”
太后微揚下巴,冷冷道:“那你想幹什麼?”
江淮先是不言,隨後,薄脣輕而易舉的蹦出那兩個驚天動地的字。
“弒君。”
爐鼎內的檀香在那一刻燃燒殆盡,紅點消失,白煙不復,殿內有一瞬間的死寂,只聽啪嗒一聲,原是花桌上的那盆文心蘭,掉了片葉子。
太后喚了人來,坐回軟榻上。
書桐聞聲而來,她自然聽到了那禍水東引的兩個字,有些不安道:“太后?”
太后揮手,不去看她:“掌嘴。”
書桐有些爲難,但她伴隨太后多年,甚知那人脾性,眼下勸阻已無用處,只好走到江淮身邊,低低道:“御侍大人,得罪了。”
說着,論起手掌,猛揮過去!
‘啪——’
江淮悶哼,書桐尾指上的指尖很長,劃過臉頰猶如尖刀,但疼痛帶給她的不是氣惱,而是清醒和沉穩,這叫她的心逐漸安了下來。
“再打。”太后命令道。
書桐照做,江淮仍是一聲不吭的受下。
只是疼痛疊加,至第三下時,左半邊臉已經沒有知覺了。
“夠了。”太后叫其停止,隨後對江淮道,“你可還記得,方纔說了些什麼?”
江淮垂眸,聲音低冷:“胡言亂語,隨風而逝。”
太后微微頷首,眸中閃過一絲精光:“這幾巴掌,是要把你打醒,爲官多年,深諳朝堂之道,竟還管不住自己的那張破嘴,你要知道,這兩個字說出來簡單,可代價,卻是你付不起的,便是丹書鐵券的行使,老祖也定了規矩,萬罪皆可恕,唯獨弒君,不可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