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國境西北方向百里外,佇立着長門關,那邊防的城牆高有九丈,長則東西兩端各綿延出七十里,關後有兩座守城,一曰不日城,守將樊侗,字雲茂,二曰天水城,守將林景隸,字漢書。
兩城前後相距十五里,中間置了十九座烽火臺,還有一道通牒關卡。
而此刻,不日城的甕城前遍野硝煙,血氣瀰漫四起,天地間滿是嗆人的濃霧,大地上的細碎砂石被一道又一道的巨大響動震得顫抖,城樓身,有百架雲梯林立,無數士兵的嘶喊聲穿透雲霄,使得那蓋頂的烏雲聚集又消散!
兩萬燕兵相逼於城下,正在做着兩日內的第三次攻城大戰。
那敵將孔楨端坐在極遠處的馬上,身形魁梧,面色猙獰,身後的黑色披風在風中獵獵飛舞,他揮着手中佩劍,怒吼着再次發起攻勢!
而在那城牆之上,樊侗一劍削斷新搭上來的雲梯,焦急道:“公主!”
葉頌穿着一套紅色甲冑從不遠處趕來,將佩劍豎在手臂內側,她扶着那繫着纛旗的桅杆,俯視着城下的戰亂情景明知道此城堅厚,不容易被攻破,但她俊俏的面容仍是嚴肅非常,既然深知水滴石穿的道理,遂道:“放箭。”
林景隸聞言,連忙道:“公主不可,城中囤箭本就不多,若是現在就放下去,日後還拿什麼去抵抗孔楨!”
葉頌斜睨着他,眉梢凌厲:“那如果不放箭,城門現在就破了,你留着那些弓箭還有什麼用武之地!”說罷,一把將林景隸拽到自己身前!
林景隸一愣,未及反應,只聽身後轟隆一聲重響,然後有無數碎石飛濺在後背,砸的整個城樓似乎都在搖晃,他回頭,是燕兵投上來的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
他心存僥倖,還不等開口道謝,忽聽樊侗道:“燕兵放攻城車了!”
葉頌皺眉,狠狠的撞開林景隸的身子,焦灼的瞧着城下情景,那百位燕兵推着個巨大的攻城車緩緩而來,那鐵索上懸着的圓木,怕是兩隻手臂合在一起都抱不過來,這要是撞擊在城門上,凶多吉少。
“放箭”
葉頌再次厲聲下令。
這回林景隸不再阻攔,大聲吩咐弓箭手備戰。
不多時,那城樓上方便林立了百位弓箭手,他們各個整裝待發,林景隸回頭看了看,見葉頌頷首,遂回身揚聲道:“放箭”
話音未落,那些燕兵只覺得天空瞬間黑了下來,擡頭一眼,腦袋上方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木箭,好像是突襲而來的暴雨,瞬間皆被紮成刺蝟!
林景隸再一揮手,有十幾位士兵舉着裝着烈酒的木桶過來,正當他們準備往下扔的時候,忽然爲首的那個士兵被燕兵投來的石頭砸中,連着身後的幾人紛紛向後摔倒,那烈酒還不等砸下去,就已經灑的到處都是了!
“廢物!”
葉頌大怒,疾步過去看了看,那些酒已經不能用了,而爲首的那名士兵被石頭砸的昏死過去,看那流血程度,怕是不會再醒過來了。
“廢物!給本公主扔出去!”
葉頌揚聲命令。
燕兵在城下因着這三波箭雨,勢頭立刻被削弱許多,只是那尖細的黑壓壓的箭雨之中,忽然摻了些東西,等摔在腳下時,發現竟是屍體!
上前幾步試探了下,燕兵疑惑道:“衣服怎麼是溼的?”
話音未落,頭頂傳來一道厲言:“小子!看箭!”
那羣燕兵猛然擡頭,只見那城樓之上站着一紅衣女子,猶如槍頭上的纓穗,有勁風在上頭掠過,將她那修長的黑髮吹得如潑墨,而她擡左腿,舉弓在前,箭頭掠過那火臺,好像連瞄準也不用,直接鬆手,叫那箭離弦而來
正中屍體。
再來,是迅速瀰漫的火光。
城樓上,葉頌的雙眼被那火光暈染的鮮紅,清秀的臉上滿是殺伐氣,她迎着那淒厲的嘶喊,眼瞧燕兵一個個的被大火燒死,心中始終不爲所動。
樊侗在旁邊看着,鬆了口氣,背對着那欄杆靠了靠:“總算是抵住了。”
林景隸皺眉,仍是不放心:“孔楨這次敗了,明日還會來的。”
葉頌無言,將手中的弓箭扔給,轉身就往後面走。
不出兩步,聽見敵將孔楨的聲音。
一片嘈雜中,那人的聲音當真猶如虎嘯龍吟。
只不過說出來的字,有些沒氣勢。
“撤!”
葉頌冷笑,揚聲道:“出輕騎五千,追出十五里後即刻回城。”
林景隸點頭:“末將遵命!”
平穩了身後讓人頭疼的戰亂,葉頌前腳下了甕城,後腳便過城正門回去不日城的暫立大營,期間還時不時的回頭看一眼後面的情況,畢竟這長門關不光有九萬士兵,還有三千無辜百姓。
等到了那大營,她環視一圈,主要看了看後勤,再走向百米外的軍帳,等快到那裡之時,葉頌隨意向左邊瞥了一眼,忽然停住腳步。
在那軍帳子旁邊,有一顆高大的歪脖子樹,上面繫着西昌的纛旗,而此時那纛旗被壓在了一條腿下,隔着那條月白色的褲子可以看出,這是一條極其修長的腿。
她蹙了蹙眉,走過去道:“誰在這兒?”
那條腿沒動,而在葉頌的角度,看不見那人其餘的身體部分。
“慕容清?”
葉頌說完,幾秒後,那軍帳前的厚重簾門被人掀開,那人探出半個身子來,對着一頭霧水的葉頌問道:“公主,您叫我?”
葉頌一愣,指了指他:“你在這兒,那”
慕容清眨了眨眼,登時明白了,他擡頭看了看五米高樹上的那條腿,俯身撿了塊石子兒在手裡,嗖的一下打在那條腿上,然後深藏功與名的回去帳內了。
頭頂上有聲音而來,葉頌擡頭,猜出是誰了。
果不其然,江淮在那結實的樹杈子上起身,俯身看她:“什麼事?”
說罷,抓着旁邊的小枝輕巧下墜,穩穩的落在那不到兩米高的矮枝處,頎長的身子往後一躺,就像是躺在那細繩吊牀上,左腿搭右膝,雙臂墊腦後,輕笑道:“說啊?”
葉頌擡眼,被那人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給鎮住,如此瀟灑不說,一張面頰又俊的跟什麼似的,她自然心中怦然,耳根微紅:“無事。”
“孔楨撤兵了?”
江淮隨手摺了根小樹杈在手裡,用那帶着葉子的部分探過去搔了搔葉頌通紅的耳朵,那人憋不住撲哧一笑,伸手接過,沒捨得折斷:“退了。”
“辛苦你了。”江淮淡淡道,“要不要上來坐會兒,比在軍帳裡舒服。”
葉頌下意識的要答應,可是想起垂雲死時的模樣,她又猶豫着沒有開口,誰知道江淮那日的否認,到底是真是假,她是喜歡此人,卻不想平白做傻子。
轉身往軍帳處走:“不必了。”
江淮眼中瞬間凝冷,隨後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用單腿勾着粗壯的樹枝,直接將身子倒吊着,如蝙蝠一般攔住葉頌的去路,笑道:“別啊。”
葉頌嚇了一跳,好懸和她撞上:“小心!”
“是你要小心。”
江淮笑着說罷,將雙臂抄在她的柳腰間,猛地躬身將慌亂着低呼的葉頌帶了上來,再輕輕一推,那人便安穩的落在對面的濃密樹杈間,好像雛鳥回巢。
葉頌緊緊的靠着那樹杈,雖然知道不會掉下去,但還是有些心有餘悸,她伸手把着那樹幹,不快的皺起柳眉:“寧容遠!”
那人重新躺回去,甚是不在意的說道:“別喊啊,小心我把你踢下去。”說完,耐人尋味的說道,“這一下午光顧着孔楨,就沒時間多陪陪我嗎?”
葉頌聞言微怔,瞧見江淮那明明在意卻故作大方的樣子,不知爲何,心內忽然小鹿亂撞起來,遂低頭道:“城都要破了,你還有閒心說閒話。”
江淮冷眼,瞧見她亂絞的手指:“那又如何,我就是想看看,我在你心裡是不是排在第一位。”那人擡頭時,她又立刻換上清寡的笑意,“問你話呢”
葉頌心裡美的跟什麼似的,面上卻故意冷淡:“不是。”
江淮挑起好看的眉尾,換上那副沒討到糖吃的委屈的樣子:“不是啊,那不是就不是吧。”說罷,作勢要下去地面,然後被葉頌攔住了。
那人咬了咬通紅的嘴脣,雖然心裡有所顧忌,但仍是不想浪費一分一秒和江淮獨處的機會,反正這軍帳旁無有閒人走動,她道:“不是的。”
江淮見她難得露出小女兒的樣子,遂促狹之心大起,故意把臉湊過去,道:“既然不是,那我可得好好問問,在你心裡,我和這不日城,到底那個更重要。”
葉頌被她這無賴的樣子弄得手足無措,見她那張俊顏越湊越近,忙用手肘抵着她的胸口,卻好像抵着一塊鋼板,羞赧道:“你別胡鬧,小心摔下去。”
江淮似笑非笑,連着又問了一句:“你說啊。”
誰知葉頌被她逼的滿臉緋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輕輕湊過去,在江淮的左臉頰上落下香甜的一個女兒愛吻,還不捨的停頓了兩秒。
肌膚接觸之際,江淮眼中的笑意瞬間斂回,整個人也渾然僵住,冷風拂起髮絲,慢慢遮住視線。
幾秒後,她撐着那粗壯的樹幹下去地面,身型輕靈,白衣飄灑如雲,然後一句話也不說就繞過軍帳往後面走去。
葉頌被她弄傻了,胸口跳的激烈,不安道:“寧容遠?”
那人沒有回頭:“去撒尿。”
葉頌盯着她那風流的背影,一下子住了口,伸手摸了摸自己還在發熱的脣,無聲的倒吸了幾口涼氣,真不知道方纔自己是怎麼了。
太沖動了。
只是最讓她無所適從的,是江淮的反應。
這人真是奇怪。
一會兒像是無賴一般挑逗自己,一會兒又冷若冰霜的。
葉頌蹙眉抱臂,心道本公主真是太慣着你了。
軍帳後面,江淮在那牆根站着,手拿在前面疊着。
好像是在撒尿。
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腳步聲,然後響起慕容清醋味甚濃的聲音:“哎呦喂寧容遠,讓小爺來問問你,在你心裡,小爺是不是排在第一名啊?”
江淮盯着那牆上的一排的螞蟻,目不斜視:“偷聽別人說話,有意思嗎?”
慕容清抱臂:“我說,你方纔可是太過分了。”停了停,滿心不甘的說道,“怎麼平時就不能這樣逗逗我,沒有一點兒情趣的冷石頭。”
江淮不留面子的懟了一句:“怕你哭。”
慕容清一瞬僵直,瞧了瞧四周過往的士兵,他壓低聲音不快道:“你胡說什麼,降低我在軍中的威嚴。”
江淮蔑然:“什麼狗屁威嚴,咱們兩個就是隨葉徵來湊個熱鬧。”將挽上去的袖子重新放下來,她道,“葉徵呢?”
“和秦涼一起,在天水城呢。”慕容清冷淡道,“兩個惜命的東西,不肯來前線。”
江淮冷笑幾聲,同他一起在這大營裡閒逛,今日對付孔楨用了弓箭,現下清理戰場,正在進行回收,瞧着那一堆一堆的廢箭,慕容清道:“我問你,方纔葉頌親了你一下,你爲什麼扭頭就走了?”
江淮轉頭看着別處:“這叫欲擒故縱,不是你教我的嗎?”
“我看不是吧。”慕容清了然道,“你就是對葉頌狠不下心,既然日後要傷她的心,索性現在就不給太多甜頭,不是嗎?”
江淮冷冰冰道:“嗦。”
“是我嗦還是你心裡有鬼。”
慕容清快走兩步,然後轉身攔住她,面色古怪道:“我說小表妹,你不會真對葉頌動了情吧。”苦口婆心道,“你你可要認清你自己。”
江淮被他那緊張的樣子逗樂了,忍不住推開他的手,順勢拍了拍:“你的想象力還真是不一般的豐富。”逐漸斂回笑意,“我江淮雖然不是什麼以德報怨之人,可這以怨報德之事,卻也難做,總得讓我想想。”
慕容清眼中警惕不減:“那你可得想好了。”
江淮輕笑,然後又道:“我這樣有進有退,乃情海中的戰術。”轉身和慕容清一起往軍帳的方向走,“一點點的誘敵,才能吃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