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府正房,有冬日的陽光透窗而入,那裡的佈置和從前一樣,只是和後屋寢室的連接處,多了一架繪着海棠花的巨大屏風,將那光亮擋的嚴實。
慧珠端着半溫的藥碗走進去,花君自打江淮死後,足足痛病了兩月還多,直到這幾日纔好轉過來,轉過屏風至牀前,那人已經醒了。
“郡主,這藥已經晾好了。”她輕聲道。
花君穿着一套淡粉色的絲綢寢衣,烏髮流雲般的披散在後,絕美的五官未擦拭胭脂卻依舊奪目非常,坐起身接過藥碗:“幾時了?”
“這才辰時一刻。”慧珠道,“奴婢去給您拿蜜棗來。”
花君道了聲不必,從來怕苦的她竟然將那碗極苦的湯藥一飲而盡,又用手指將餘下的藥渣抹進嘴裡,淡淡道:“十三叔的東西都搬出去了?”
慧珠接過藥碗:“昨晚就已經搬好了,新宅子就在青園街。”
花君頷首,取了茶水漱口,忽聽外面有僕人道:“郡主,明王殿下來了。”
慧珠回頭不解:“四殿下?”
花君也不知這隻狐狸來做什麼,只得道:“叫他在會客廳先待着,我更過衣就過去。”
雖是冬天,但這半開放式的會客廳依舊溫暖如春,寧容左瞧着那四處架着的精緻火爐,心道花君什麼時候這麼怕冷。
有僕人上了杯茶給他:“殿下稍後,郡主馬上就來。”
寧容左知道她大病初癒,遂道:“無妨。”
正說着,花君從左邊花壇後的月門處走來,她裹着件白色的狐裘披風,仍是不勝風力的憔悴樣子,冷淡的瞥了一眼座上那人,隨後過去坐在旁邊,揮手摒退了左右,直接道:“說吧,你有什麼事。”
寧容左被她的直來直去弄得哭笑不得:“作何和我這樣生分。”
花君目光垂低在掌心的胎記上:“明王殿下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是個大忙人,怎麼會有閒心來看我的死活,你且說,若是不說,我可就回去了。”
寧容左笑意深深:“你這樣子,倒是越來越像她了。”
花君怎會不知寧容左口中的她是誰,擡眼過去,神情冷而且冷:“你不是喜歡君幸嗎?爲什麼她行刑那日,你卻無動於衷。”
寧容左瞬間斂回笑意,視線投向別處:“我病着。”
花君冷笑,將茶杯放回桌上:“說吧,你今天來找我所爲何事。”稍微動了動嘴巴,忽而又笑了,“難不成,是爲了你那新政的事情。”
寧容左回頭看她:“你知道了?”
“闔長安現在誰人不知。”花君冷淡道,“爲了這件事情,鬧得滿朝沸騰,還死了一個無辜的曾君誠,他那個父親也是個急性子,竟也一頭撞死了。”
寧容左甚不在意:“那你覺得,此事怎麼樣?”
花君沉默幾秒,復又道:“你果然是爲了這件事情來的。”
寧容左頷首:“如今以沈蕭爲首的長歡麾黨力拒新政,甚至有曾季安這樣的糊塗人,居然以死明志,父皇和我對此也是一籌莫展,所以我才找到了你。”
花君冷傲:“我能有什麼辦法,去幫你遊說嗎?”
寧容左搖頭道:“當然不是。”頓了頓,“你還記不記得,那位已經避世兩年還多的中書令,陳同,陳子泰。”
花君眼神深邃:“我當然知道。”
說罷,她猛然眯眼,已經明白了寧容左的背後來意。
陳同,陳子泰。
他二十歲時,科舉入仕,初上任就是禮部侍郎,後一路高升至中書令,乃歷經兩朝不衰的大元老,在朝威望比慕容秋還要高上三分,坊間稱其爲‘陳太公’。
只是如今他年近八十,腿腳稍有不便,加之朝上無事,新秀百出,陳同便自請退仕歸鄉養老,但皇帝不捨,索性留他官爵,將他同家眷一起贍養在城西的一座避世外宅中,那裡堪稱世外桃源,清靜適合養老。
最關鍵的是,陳同是太后的人。
花君斜睨着他,五指緩緩握緊:“寧容左,你難不成是想讓我在皇祖母面前幫你說話,讓她老人家請陳同出山,幫你推行新政吧。”
寧容左輕笑:“沒想到,你也是冰雪聰明。”
花君眼珠圓似珍珠,聚攏着冷意:“是啊,若是不聰明,怎能活到現在。”
事已至此,寧容左也不願意再兜圈子:“花君,現在江淮死了,舊臣就只剩下你和七王叔,但他臥病多年,早已經遠離了朝政,你卻不同,你是長信王的親生女兒,你逃離不了這個漩渦,父皇處死了江淮,下一個就是你。”
花君冷眼:“你這是再向我拋橄欖枝?”
寧容左笑而不語。
花君深吸一口氣,目光越來越冷:“你說的倒是好聽,可我卻不能相信,日後你爲皇爲帝,肯放過我一條生路。”
“看在江淮的面子上。”寧容左面無表情,“我不會殺你。”
花君冷笑不止:“她都已經死了,而你這些也只是緩兵之計。”
寧容左見她不肯,遂利落道:“恭月,你可想好了,沒了江淮的舊臣就是日出後的浮冰,不必上腳踩,拍拍巴掌就碎了,但如果你和我站在一起,我會保護你,更會維護舊臣,不叫他們死於父皇的刀下。”
花君又沉默了許久,這才道:“舊臣已經翻不了身了。”
寧容左雙眼微眯:“入我麾下,就能翻身。”
花君看了他兩眼。忽而道:“慧珠,送客。”
御景殿裡,太后清冷的聲音響起:“老四真是這麼說的?”
花君坐在一旁的軟榻上,輕輕點頭:“是,他想叫我來求您,好讓陳太公出山,去幫他和皇上推行新政,以陳太公的威望來看,只要他覺得新政不錯可以推行的話,那麼這件事情,幾乎就是板上釘釘了。”
太后半闔眼皮,擺弄着手裡的佛串:“他還說什麼了?”
花君道:“他還向孫兒拋了橄欖枝,他想繼續啓用舊臣。”又蹙眉搖了搖頭,“他說全當是看在君幸的面子上,但孫兒覺得有蹊蹺,寧容左一向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傢伙,舊臣已經是海底泥沙,強行去撈不是會淹了自己嗎?”
“未必。”太后道:“他雖然不把感情放在第一位,卻也不代表不在乎。”
花君若有所思。
太后忽然道:“哀家已經寫信給陳同了,新政的事情很快就會結束。”
花君不解:“您說什麼?”
太后睜開精明的眼皮,淡淡道:“你只知道,那十道總督有四個是寧容左的人,卻不知道,君幸從前在裡面埋了多少人。”
花君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您是說,君幸埋了舊臣在裡面?”
“不。”太后話語輕輕,“是她自己的人。”
花君不可思議的眨了眨眼睛:“埋在了哪裡?”
太后回答道:“十道百州,州爲刺史,往下是隨時可以頂替刺史掌權的上佐官,而就在這些上佐官中,十州有九州,都塞滿了君幸的人。”
花君愕然,有些迷茫的低了低頭:“君幸居然”
太后冷冷開口:“你大可拿來直接用。”
花君目光濃黑,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孫兒知道了,孫兒知道怎麼辦了。”說罷,起身行禮道,“孫兒先告退了,改日再來看您。”
太后再次冷冰冰的說道:“等一下,你可是一國郡主,這樣萎靡不振的像什麼樣子。”瞥眼書桐,“去把前些日子做好的那件袍衫拿來。”
書桐聞言照做。
太后一指不遠處的妝臺,花君沉默兩秒,隨後乖巧的坐了過去,待書桐回來,她手裡拿着一件品紅色的雙疊尾袍衫,細心的服侍花君穿好,屈身幫她整理裙襬:“這是太后提前給您準備的生辰禮物,這個時候穿也沒什麼。”
花君瞧着那幾乎逼近正紅的顏色,面色有些複雜。
書桐的手很熟練,幾下就將她本來有些凌亂的髮絲梳理的整齊,不多時便挽成了一個高挑的單螺髻,像是頭頂着半座山脈,旁邊點綴了鎏金的蝴蝶釵子。
簡而雅緻。
配上這一身品紅色的袍衫,整個人的氣態登時與來時判若兩人。
若說從前是無毒無害的海棠花,那麼現在就是根莖長滿倒刺的玫瑰花。
太后打量着她絕美的容顏,忽而發問:“你知道了什麼是不是?”
花君猛然擡頭,視線和太后交鋒的那一剎那,一切該隱瞞的,或是不該隱瞞的,全都水落石出,兩人已是心照不宣,卻不能戳破真相。
花君面無表情,心內卻是顫抖,有傷口在滴血,滑入那恐怖的漣漪。
冥冥之中,自有什麼在顛倒。
她道:“皇祖母,舊臣現在除了孫兒,已經沒有可以把持的頂樑柱,從前君幸揹負着的,孫兒願意一起揹負。”稍微一停,話裡有話,“如今,我就是她。”
太后又合上眼睛:“你要記住你現在說過的話。”
花君面色嚴肅:“是。”
太后揮手,書桐又取來一盒口脂,那是個用青花瓷做面的小盒。
花君接過打開來,望着那殷紅似血的稠脂,用手指輕蘸,不曾猶豫的點在脣瓣之上。
猶如白紙滴血。
一道畫龍點睛。
花君看着鏡中的自己,熟悉卻又陌生。
但她知道,想要活下去,就要往忘記自己是誰。
太后道:“記住一句話,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當你聽到恐怖的聲音,只要你勇敢去面對,它就會消失,當你看到恐怖的事情,你只有去面對,你就再也看不見它。”標註1
這席話猶如寒芒,刺的花君掌心遍佈虛汗。
“這是您從前教給君幸的?”
“這是她說給哀家的。”
花君眸光閃爍着對未知的渴望並恐懼,微咽口水,緩緩的起身行禮,隨即衝着那御景殿的殿門,不回頭的走了出去。
有聲音在裙襬中響起。
步步踩血。
待其走後,書桐擔憂道:“太后,您這是做什麼?”
太后擺弄着手裡的佛珠,聲音冷清:“一花敗了一花開,總要有人。”
書桐不解:“可是御侍大人不是四年後就會回來的嗎?”
太后輕瞥眼那打開的口脂盒子,隨即又將視線投在書桐的臉上:“可是她不在的這四年,也要有人。”垂眸佛串,“爲了她的歸來,而鋪平定穩。”
書桐若有所思,沒再開口。
清晰的午後。
又有一個人。
要變成自己最害怕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