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話音砸地的那一刻,天幕忽然下起了密針般的細雨,夏季的冷風帶着潮寒貫徹整個院子,兩人不約而同的顫抖起來。
“生性低賤下流?”
花君的聲音脆弱浮冰,趔趄着向後退道:“江淮,你說我生性低賤下流?在你眼裡,原來是這樣看我的嗎?”
江淮也意識到方纔自己的口不擇言,兩人氣在頭上,說起話來都不管不顧的,遂神色閃爍,不安的解釋道:“花君,你聽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方纔是太着急才這樣說的。”
“素來脫口而出的皆是實話!”
花君的眼淚比這夏雨還要洶涌,她今日的心千瘡百孔,不但被心愛之人所傷,更是被平生最信任的人背叛,絕望閉眼。
“江淮,你個混蛋!”
她尖叫着,轉身跑回正房裡,把房門從裡面落鎖。
江淮剛生了大氣,又被這急切的冷雨澆的渾身徹透,如今她體內的屍寒之氣發作的越來越厲害,光是廣陵仙的藥力已經壓不住了,素日最怕潮雨,她本該回去躲雨,但她現在更在乎的,是花君的心情。
她不停的咳嗽着,臉色也在秒趨慘白,踉蹌着爬上門前的三層石階,撲倒在那門前,小心翼翼的拍着:“花君!”
裡面那人一言不發。
耳朵裡灌滿了風雨的呼嘯聲,江淮瑟索着繼續拍門,那被所有人拋棄拒絕的疏離感讓她發瘋:“花君!你把門打開!我方纔是胡說八道的!你這般聰明是不會信的!花君!”
“滾!你給我滾!”
花君在裡面嘶吼着:“我沒有你這般朋友!”
雖然是咒罵,但花君好歹還在回話,江淮稍微放心,她被那大雨沖刷的睜不開眼,只自顧自的喊道:“花君!你別這樣!咱們兩個一起經歷了那麼多!有多少人想要從中作梗都失敗了!不都是因爲咱們兩個對互相的信任嗎!你把門打開!”
“江淮!”
花君在門裡決絕道:“我寧可你當年是真的被絞死了!”
江淮無奈垂頭,淚水溢出眼眶,身體機能也在逐漸下降,那從骨血裡透出來的冷意將她吞噬,哽咽道:“花君我求求你把門打開別把我擋在門外我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我就是個不擇手段卑鄙陰險奸詐的小人我知道我傷害了你。”
屋內的人沒有回話,唯獨那豆大雨滴錘般砸在那木門上。
江淮的手無力的扣着那門面,難得放下尊嚴:“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這一路我弄、丟了太多母親和我連月的冷對她說她不喜歡我如今控權的模樣,大哥和嫂嫂也是如此我不明白明明是她們逼我如此花君我如今就只剩下手裡這柄權劍我太想要它了我不能不能在失去一切後再失去它你原諒我吧我沒有選擇了。”
花君依舊沉默。
江淮無力的斜倒在門前,低低喚道:“花君。”
幾秒後,一門之隔的花君冷淡道:“沒關係,我不在乎。”
江淮拼命的眨着眼,生怕一閉上自己就會昏過去,四肢百骸裡難受的像是逃竄着老鼠,行過之處皆變得麻木:“別說你不在乎若是不在乎真的代表不在乎那當然好可它不是。”
花君還是那句話:“沒關係,君幸,我真的不在乎。”
江淮用手不停的輕敲着那門,雙眼的精光開始渙散:“別說我真的害怕你生氣打我罵我殺了我你別這樣你這樣我覺得你這輩子都不會再理我了我都要嚇死了。”
“花君你把門打開我想見你。”
江淮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最後徹底湮滅在那劇烈的落雨聲中,門後的花君淚水乾涸,痛苦的低頭下去,片刻才推開那房門。
江淮早已因爲雨水澆灌而寒氣逼心暈厥了過去,她那黑紅相間的輕薄紗衣鋪散在石階上,像是同時在肆流的黑墨和硃砂,她那豔麗的妝容被雨水刷洗過,是那樣的清新秀氣,只眉間緊皺着,十分痛苦。
花君恍然,竟不知江淮那濃妝被洗淨後,是這般駭人的憔悴,那脣瓣毫無血色,彷彿被覆了一層白紙。
被屍寒之氣耗磨了這麼多年,她也終於是油燈枯盡了。
花君心臟抽痛,心口不一道:“我恨死你了。”
江淮再醒來已經是午後的未時一刻了,她睜開惺忪的雙眼,發現自己還在花君的海棠府,身上是乾淨的泛着海棠香的寢衣,錦被裡暖洋洋的如同有暖爐炙烤般,輕咳一聲,頭暈目眩。
江淮自幼習武,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今日這般,明顯和正常的生病不一樣,這麼多年的枯耗,她當真要不行了。
“你醒了。”
花桌旁的那人低低道:“我給你倒杯水喝。”
江淮筋疲力盡,瞧着花君端着一碗溫水走過來,她艱難撐身,探頭過去喝掉半碗,聽那人問道:“身子怎麼樣?”
江淮重新躺下來,臉色蒼白:“無妨,不是說禍害遺千年嗎。”
“噗嗤”
從門外走進來的崔玥聽到這話輕笑出聲,坐到牀邊將熬好的湯藥一勺一勺的餵給她:“頭一次聽到這麼說自己的。”
江淮現下沒有心情玩笑,只神色認真的直接問道:“阿,你實話和我說,我這具身子還能挺多久。”
崔玥聞言,擡頭和花君對視一眼,這才爲難道:“你體內的屍寒之氣越來越厲害了,就算廣陵仙丹和九筋蠱也壓不住了,我拼勁身醫術和畢生所學,也至多能保你不到兩年。”
一旁的花君猛地皺眉:“兩年?怎麼會這樣!”
崔玥搖頭:“這還是往多了說呢。”
而江淮卻疲憊的閉上眼睛,眉頭無法鬆泛開,亦如此刻心情。
兩年,不到兩年了。
她必須得抓緊時間了。
崔玥繼續嘆道:“若不是有那廣陵仙築體和九筋蠱抑毒,再加上她習武強身,那屍寒之氣侵體,她都活不過二十。”
花君重新坐下來,不甘心道:“那當年爲什麼要將那屍寒之氣引進體內,若只是爲了她重見天日,那也太不划算了。”
江淮閉眼輕笑,淡淡道:“這世上不划算的事情多了去了,對我來說,用這難熬病體換十五年光明,值了。”
花君只覺得酸楚難忍,起身往門外走,只是她想了想,忽然停在門檻內,對着那牀上的人道:“江淮,我要離開長安,我要走了。”
崔玥一愣,不解道:“你去哪兒?”
花君冷靜道:“我知道現在你們不需要我了,所以趁着我還沒有死在你們的手上,我決定離開這裡,去追隨丹鴻的腳步。”
“逍遙山水?”
牀上的江淮睜開朦朧的眼,失笑道:“真好。”
花君又道:“你的意思呢?”
江淮自然不會阻止,她也不想讓花君就此陷在這裡,從而賠盡自己無辜的一輩子,遂道:“當然好,只是必須每半月報來一封交代平安的書信,否則我不放你走。”
“成交。”
門口的花君堅定道:“我即刻啓程。”停了停,“還有太后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
江淮望着房頂:“路上小心。”
花君又站了幾秒,這才毅然決然的離開。
江淮聽着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這纔再次閉上眼睛,她輕嗅着,知道生命裡的那抹海棠花香,是再也聞不到了。
牀邊的崔玥見狀,苦澀道:“你們兩個這是怎麼了?”
江淮無力搖頭,無法回答。
而崔玥握住她的手,平淡道:“但無論怎麼說,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會義無反顧的站在你這邊。”
江淮睜開看她,忽然問道:“若我說我想要這大湯的政權,不是爲了世子,而是我自己想要呢?”
崔玥的眉頭猛然一跳,有些緊張道:“你不會的。”
江淮則坦然道:“想要傲立於這長安之頂者,則須胸闊如瀚海,非容之乃大,而是欲之長存。”停了停,“我沒辦法回頭了。”
崔玥眨了眨眼,這才咬牙道:“那我也幫你。”深吸一口氣,“只是我勸你,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去做。”
江淮輕微頷首:“我現在所做的,就是逆水行舟,時間亦如風浪,它會帶走一些東西,留下的,就是我真正需要的。”
崔玥無聲頷首。
江淮思忖片刻,開始了又一輪的謀劃:“阿,我現在需要休息,你幫我跑一趟司天臺,叫龐密散出些流言,我這回,要除去長歡。”
崔玥道:“我知道了。”
花君臨走前,特地交代人送一盆海棠花盆景去御景殿,太后爲了安撫她的心情,便擺在了隨手可觸的地方,日日聞其清香,只覺的身心舒爽,四肢百骸都鬆泛了許多。
而日子很快到了秋末,江淮和慕容的矛盾加深,只偶爾纔會回一趟侯府,每次都要鬧不愉快,餘下時間皆留在上御司,繼續着籌謀。
偶爾程煥來探望,慕容苦澀感慨:“她太狠了。”
而那人則瞭然輕笑:“她不是狠,她是真,她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除了這個,她的眼裡看不到別的,便是一路碎骨踏血,也無所謂,更何況是幾條無辜的人命。”
慕容無言淚落。
夏月中時,江淮偶然得知孫雲昌和李侃元當年謀反之事,曾有意拉上唐亦風一同下水,只是那人拒絕了。
因着唐亦風是寧容左的人,江淮不肯放過,便叫黃一川彈劾他,稱他必居心不良,那人雖然辯解,但黃一川咬死他若是一心忠君,也不會被孫雲昌和李侃元看出來,而藉機拉攏。
皇帝本想爲了寧容左保下那唐亦風,但江淮已經如日中天,根本不受他的控制,於是乎皇帝受多方逼迫,只好將唐亦風貶至地方。
而江淮很快提自己的人來,頂替了唐亦風吏部尚書的位置。
再然後就是夏月末,江淮拿到國學院院首鄭徽的筆跡,臨摹後以叛國反詩將他扳倒,使胡不喜同時接手國學院。
鄭徽是長歡手下最後一員大將了。
周佐弄瞎了沈蕭,那人致仕倒臺後,長歡黨塌了半邊天,而韓淵也識時務者爲俊傑,雖然沒有入他人麾黨,卻也不再爲長歡做事,剩下得麾黨散的散,另攀高枝的另攀高枝,徹底分崩離析。
只是秋儘快入冬後,南疆傳來消息,在和漠嶺的亂戰中,司城爲了保護江歇而中箭身亡,皇帝照例追封加爵,在南疆厚葬了那人。
江淮本以爲司城的死會打擊到江昭良,誰知她抽空去灼華宮,那人只是沉默許久,才說了一句:無妨。
江淮無奈唏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她本想着等扶統大任成功,叫江昭良出宮和司城團聚,以圓滿這兩人的年少愛情,如今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再加上禍不單行,世子江彥的身子入冬後也不行了,眼下要急的不是時間緊缺,而是就算扶他上位,怕也挺不了多久。
於是太后找到江淮下了囑咐,要給江彥娶妻,以待將來扶其嫡長子上位,只要是長信王一脈,皆可作爲傳承。
這是眼下最好的辦法,江彥自然也沒辦法拒絕,只是慕容和江淮又狠狠的爭吵了一次,直到太后出面纔算完。
而那人在斟酌江彥正妻人選的時候,必須要保證那人身後的勢力單孤,遂日後不會生出異非來。
誰想到最後,是郭瑾自告奮勇的站了出來,江淮自然不同意,但耐不住那人堅持,加之太后勸說,也只得同意了。
婚禮辦得又快又急,但好在無有意外,而施藥過後,郭瑾在翌年開春時總算懷孕了,崔玥探脈,確定是個兒子。
江淮本以爲至此可放心了,誰料南疆再次遇到危機,漠嶺蟄伏多年纔開啓此役,自然不是好對付的,遂上折如紛雪。
正在滿朝一籌莫展的時候,黃一川上柬,稱連月征戰,大湯和漠嶺皆吃不消了,但若是再耗下去,必定是大湯先敗,到時候南疆新城一破,怕是又要重蹈百年前的覆轍,遂要和親。
和親也只是緩兵之計,但卻是給雙方一個臺階下,漠嶺族長沒有選擇必定會同意,且不用江淮唆使,黃一川便舉了長歡。
皇帝聽他這麼說,也茫然動了心,俗話說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小小女子便可解燃眉之急,何須再枉費他人性命。
更何況,長歡這些年的所作所爲,皇帝皆看在眼裡,這樣一個讓人不安的女兒留在身邊,怕是不太穩妥,遂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