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過,八月至。ran
滿天下的桃花樹始盛開,太后照常舉行八月賞花宴,清晨時,闔長安的命婦小姐又齊聚一堂,這便再次忙壞了上御司和禮部的人。
而自打皇帝囑咐了常鬆之後,那人便緊盯江淮,可到了七月初二生辰那日,晉國侯府卻一片平靜,除去該有的禮尚往來,根本沒有皇帝口中的‘舊交新友’上門巴結討好。
御書房內,聞得此言的袁盛蹙眉道:“沒有?江淮如今在朝勢力滔天,甚至比從前更盛,素日都是諂媚蠅蟻繞身不得消停,過生辰這麼好的機會,怎麼會沒有人上門呢?”
慕容秋也負手道:“不錯,而且那日侯府的人員往來,倒還不如她四年前沒去廣邳的時候,這也太過掩耳盜鈴了。”
常鬆爲難道:“侯爺和御史大人說的是,是屬下無能,都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能查出江淮私下所交,屬下知罪。”
“這不是你的錯。”皇帝挑眉思忖道,“正如慕容秋所說,江淮這次生辰安靜太過,明擺着是自欺欺人,一葉障目。”
袁盛謹慎道:“皇上,難不成是江淮察覺到什麼了?”
皇帝被提醒這一句,也有些生疑,瞥眼慕容秋,那人便道:“江淮過生辰之前,尚有人上門巴結,她也迎了,怎的過生辰時突然這般防範,怕是您派常鬆去調查她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皇帝低冷道:“那是誰透露出去”說到一半閉嘴,和慕容秋對視一眼,兩人也同時瞭然,心照不宣的呼了口氣。
“袁盛,你先出去吧。”
那人微怔,眼珠輕輕一動,隨即行禮離開了。
皇帝待袁盛離開後,對慕容秋道:“秦戚那邊你想辦法把他給朕處理了。”略勝怒意,“再一再二又再三,是留不得他了。”
慕容秋頷首,也揖禮出去了。
而常鬆聞得那關門聲響起,這才道:“皇上,雖然江淮的生辰宴上沒查出來什麼,但信州那邊有眉目了。”
皇帝往前傾了傾身子:“既然那兩人已經走了,江淮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就說吧。”
常鬆應聲,又道:“皇上您不知道,長安城的生辰宴這邊根本不是江淮的目的,那人真正的後手,在信州豐城。”
“信州?”皇帝敏感的提到一人,“高陽王寧紀就在信州。”
常鬆輕點頭:“皇上,在信州豐城有一家典當樓,規格不小,經過屬下調查,就是江淮私立的生意,有找她行賄的,不必來長安城面見真人,只消去那信州豐城的典當樓就行了。”
皇帝存疑:“怎麼說?”
“江淮謹慎,不以真金白銀索要,如有事想求她,便去典當樓裡以天價贖出些本不值錢的物件,亦或者,以極低價當一些價值連城的寶貝,以此差價行賄,江淮知道後,興許就會幫忙。”常鬆道,“她還是真是聰明。”
皇帝面色複雜,旋即古怪輕笑:“好個行賄的手段,不過她並沒有太過干涉朝員選拔之事,看來也是個拿錢不辦事的主。”
“不過。”常鬆話鋒一轉,“那家典當樓明着是那翟老闆的,私下卻是江淮的,但暗地裡好像還有一層,而且那刷上來的銀子也沒有直接進江淮的手裡。”
皇帝不知不覺揚高了話音:“江淮的身後還有人?”
常鬆點頭:“是,但那銀子的去向還有待調查,不過屬下已經有了查取的方向,很快就能來給您覆命了。”
皇帝頷首,叫他下去,隨即不知事情發展的秦戚進來道:“皇上,太后傳話過來,說賞花苑那邊來的差不多了,要您過去看看。”
皇帝並沒有表露聲色,應聲道:“起駕吧。”
“是。”秦戚道。
到了賞花苑,皇帝叫鑾駕在外等着,自己帶着秦戚進去,那些應邀的外人都在南苑那邊,北苑皆是皇親,除了齊王沒按規矩行禮外,所有人都撲啦啦跪成一片。
大好的日子皇帝懶得怪罪,叫衆人免禮,坐去了太后旁。
他多留意了一眼江淮,那人正在和花君說話,後者附耳過來,自己卻忍不住捂嘴先笑,江淮聽完,也挑眉笑出聲,將手中酒飲盡。
對面不遠處的寧容左執杯在嘴邊,視線始終定格在她臉上。
皇帝接過書桐呈來的酒,淡笑着問道:“今日母后宴請諸位來此賞花,便是朕來了也不必拘束。”環視四周,“方纔聽你們好像在討論什麼,不知是什麼事。”
皇后輕笑道:“皇上,方纔老五提議說玩飛花令,正要開始的時候您便過來了。”
皇帝聞言眼中一亮:“飛花令?”坐直身子,“這般雅令也是許久沒見這幫孩子玩過了,既如此那便開始吧,輸了的罰酒,贏了的朕親自給賞,你們看可好。”
端王驚喜道:“父皇可是說真的?若我們兄弟幾個誰人能得了父皇的親賞,那可真是太好了!”
成王也笑道:“那便快開始吧。”
坐在她旁邊的長歡嫣然一笑,柔夷纖手端起酒壺親自斟了一杯上好的美酒,淡淡道:“那輸了的不光要喝酒,還要投壺,投中便罷,沒中的再罰三杯。”
寧容左挑眉輕笑:“大姐狡猾。”
“那也沒有你狡猾,殊不知,你的外號可是狐狸呢。”長歡得意地笑,一指他道,“那就從你開始。”
衆人歡笑,催促道:“那就從太子殿下開始。”
寧容左也不懼,接過長歡手裡的酒杯,想了想道:“那我這第一句就是花鈿委地無人收。”
他說完,起身將酒杯遞給對面的江淮:“御侍大人接吧。”
江淮微怔,擡眼對上他美絕的笑,卻是花君不快的推開,指了指旁邊的端王:“按順序該寧容真了,寧容左你會不會算數啊。”
誰知那人不爲所動。
江淮瞧着衆人都在看,只得接過輕笑道:“多謝太子殿下。”
寧容左這才坐回去,拿了顆葡萄吃了。
江淮則道:“稻花香裡說豐年。”
將酒遞給花君。
“雲鬢花顏金步搖。”
轉交郭瑾。
“映日荷花別樣紅。”
再到長澤。
“風住塵香花已盡。”
隨即是成王。
“千樹萬樹梨花開。”
到了端王。
“隔江猶唱後庭花。”
酒杯回到寧容左手裡,那人笑道:“酒都涼了,看來這第一輪的花字實在是太簡單了。”瞥眼長歡,“大姐選一個。”
那人環視衆人笑顏,點題道:“既然咱們來賞花苑是爲了看皇祖母的桃花,那第二輪就選桃字。”
寧容左點頭:“桃花潭水深千尺。”
依舊遞給了江淮,那人盯着酒液,卻忽然卡住了,一時間忘記了有什麼詩句第二個字是桃的,遂道:“一桃只能吃一口。”
當然是瞎胡說的。
她說完,趕緊塞給花君,想要趁機矇混過關,誰知道那人一把將酒杯推回去,忍俊不禁道:“君幸,你胡說什麼呢,什麼一桃只能吃一口的,誰敢不叫你吃桃子,趕緊把酒喝了,作弊可不行。”
衆人聞言鬨笑,江淮見狀,只得把這杯酒喝了。
長歡又倒了杯新的遞給花君,又聽秦德妃笑道:“長歡你這個桃字選的好啊,竟然把御侍大人給難住了。”
榮婕妤也道:“真不知有哪句詩的第二個字是桃。”
韓昭儀冷笑道:“馮若儀,你大字都不識一個,自然不知道。”轉頭看皇帝,“皇上,您可知道?”
皇帝搖了搖頭:“朕這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來。”
“父皇。”
不遠處的慶王拱手笑道:“兒臣記得,那劉禹錫的竹枝詞九首其二中,頭一句便是山桃紅花滿上頭。”
皇帝聞言醍醐,指着他高興道:“是了,可還有別的?”
慶王黝黑的眼珠骨碌一轉,絲毫不爲難道:“還有秦觀所寫的碧桃天上栽和露,李商隱筆下的碧桃紅頰一千年,戴復古的小桃無主自花開。”思忖幾秒,“亦或者,王維的紅桃綠柳垂檐向,韋莊的露桃花裡不知秋,晁補之的櫻桃紅顆壓枝低,等等等等。”
他這最後的等等等等說的坦然而得意,皇帝聽着,也笑的愈發歡愉,眼露無數欣賞,果然論起文采,還是五兒子最出色。
花君挑眉古怪道:“好你個寧容玉,我們一個都說不上來,你一口氣便說了六七個,是在嘲笑我們無知嗎?”
慶王忙笑道:“郡主多心了,本王不是這個意思。”
太后抿了口溫水,淡淡道:“看來你們這些孩子論起才學,還是老五更勝一籌啊,想必宮裡也只有徐丹青能與他一對了。”
一旁的韓昭儀忙道:“太后過獎了。”
皇帝看了看,問道:“對了,徐丹青怎麼不在?”
秦戚聞言,在旁躬身答道:“回皇上,徐御業身子不適,怕是入夏中了暑病,一早就遣人告了假,正在長青閣休息。”
皇帝輕輕頷首:“那就讓她養着吧。”無意識的呢喃了一句,“怎麼又病了一個,朕記着鄧昭錦就是得了暑病,好久沒上職了。”
不遠處的江淮聽到,眸光黑而濃稠,卻是不動聲色。
徐丹青得了暑病無疑,但鄧昭錦就不一定是真的了。
看來鄧回果然說到做到。
飛花令繼續,第三輪由秦德妃選用了開字。
結果第一句就卡住了。
寧容左眼睛眨了眨,只得苦笑着將杯中酒飲盡:“秦母妃還真是厲害,這第一句就爲難住我了。”
秦德妃舒朗一笑。
“四哥。”
慶王又笑道:“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一有寫,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啊,你怎麼把這個都給忘了。”
方纔的桃字他既救了場,又讓人見識了他的才學,這會兒再開口搶在太子前面,不免有賣弄的嫌疑,讓人惹眼嫌棄。
寧容左倒是一副逗小孩兒的釋然樣子:“還有呢?”
“還有李白的很多詩,開筵引祖帳和開門納兇渠,曾公亮的開窗放入大江來,李益的開門復動竹。”慶王繼續笑道。
江淮微微斂眸,忙道:“五殿下果然厲害,江淮甘拜下風。”
慶王還沒意識到自己今日太過拔尖兒了,對着江淮道:“御侍大人過獎了,本王不過是記性好一點兒罷了。”
韓昭儀見他如此,偷偷瞥眼皇帝,好在那人臉色如常,舉杯對着慶王笑道:“老五啊,你今日可是摘了好彩,朕看啊,你們也不必繼續玩了,怕是誰也接不過你。”
慶王笑得燦爛:“多謝父皇誇獎。”
對面的長歡鳳眸微眯,有些不快他強了成王的風頭,遂將手裡斟好的酒杯遞給他:“既然五弟才學過人,想必酒量也不錯,這杯酒就當是大姐敬你的,敬你豔壓羣芳。”
慶王心情甚好,推拒道:“大姐的好意弟弟領了,不過這豔壓羣芳通常指的是女子,你若是敬我,可以說力克羣雄。”
長歡的笑容完消失:“把酒喝了。”
慶王訕然:“大姐,五弟我不會喝酒。”
長歡不依不饒:“大姐叫你喝你就喝,哪來那麼多廢話。”
衆人見狀,也笑着長歡的霸道。
“公主不要強人所難啊。”
江淮開口,笑着拿過那杯酒喝了:“微臣替慶王殿下喝了。”
寧容左笑容輕斂。
衆人的表情也有些輕微的變化。
皇帝最是,心道江淮和慶王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往日只見過她替寧容左頂酒,遂道:“酒也喝了,那朕也得賞。”吩咐秦戚,“朕的庫房裡有一個象牙鏤雕,你取來賞給老五吧。”
慶王受寵若驚,忙道:“多謝父皇賞。”
另一邊,秦戚很快就將那象牙鏤雕取來了,慶王接過,喜滋滋的說道:“如此一來我就有兩個了,一模一樣可以湊成一對放在書房。”
皇帝微微蹙眉,兩個?
這個象牙鏤雕極其珍貴,坊間沒見過,宮中也沒有成品,是齊王來京爲質時,順道供來的珍貴件兒,一個今日賞了慶王,另一個他前些日子連着套青玉茶具賞給了江淮。
這麼說,江淮已經把自己的那個送給慶王了?
這兩人,私交這麼好?
皇帝忽然想起常鬆說,江淮身後還有別人,遂沒再開口。
“慶王殿下。”
從始至終都清冷寡語的齊王難得道:“牙雕發脆,可以放在抗潮的罩子裡添水保養,切記不要放在通風的地方。”
慶王笑道:“多謝提醒。”
齊王輕輕點頭,隨即起身往出走,路過江淮身前的時候,那人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但是太淡了,沒等細聞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