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哭聲響起，楊曉然從未看見過一個男子可以哭得那般傷心。李世民此刻哪裡還有天子的威嚴？
只見他把長孫摟在懷裡，不斷喃喃呼喚，“觀音婢……觀音婢……”
可懷裡的人已沒了氣息，楊曉然挺着肚子上前，見李承乾呆呆地跪在那裡，沒有眼淚，沒有表情，眼睛也沒有聚焦。
低下頭，伸手擦了擦眼淚，沉聲道：“來人！把小皇子抱來。”
抱着小皇子真哭着的產婆聽了這話忙不迭的起身，把剛生下的孩子抱給楊曉然。
這孩子在血泊中出來，母親又因生他而死，根本也就沒時間顧上他。渾身的血跡還未乾透，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面貌。許是哭累了，這會兒卻是睡着了。
楊曉然掏出繡帕，在一旁的臉盆裡沾了些水，小心地把孩子的臉擦乾淨。雖然閉着眼睛，可卻看得出這個孩子像極了長孫。在李世民與長孫的幾個兒子中，除了李承乾的長相偏向母親外，其他都是偏向父親的。
而這個長孫耗盡生命生出皇十五子卻是很像她，難道這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上蒼的用意她揣摩不出來，但看着這個孩子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
把孩子抱到李世民跟前，哽咽着道：“阿翁，母親寧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將這個孩子生下。阿翁莫要難過，您看，十五弟多像母親？”
李世民擡起頭，看着楊曉然懷裡的孩子，久久不語。
隨後又低下頭，看着懷裡雙目緊閉的長孫，忽然臉上閃出猙獰，“十五子？好一個十五子！生來克母，不祥至極！賜名李惡，由他自生自滅去！”
“阿翁！”
楊曉然大驚，“十五弟無罪啊！”
“父親！”
李承乾忽然咆哮了起來，“父親息怒！這是母親用自己性命換來的十五弟，父親，父親！”
“你！”
李世民忽然放下長孫，指着楊曉然道：“你爲什麼不救皇后？！爲什麼不救？！皇后待你如親女，多年來處處維護你，你，你這逆子！不是婆婆當生母？爲何不救爾之生母？！！要救這逆子？！”
說着便揚起手，衝着楊曉然就打去。
“啪！”的一聲響，李承乾擋在李世民跟前，白皙的臉上出現了一個紅手印，他跪了下來，淚流滿面的道：“父親，息怒……”
“出去，都出去！”李世民像瘋了一般，一腳踢在李承乾身上，就像一個受傷的野獸，癲狂了起來，“拿下，都拿下！皇后是被人害死得，被人害死得！”
趕來的長孫無忌一看這情況，根本顧不上妹妹已死的事實，衝上前跪倒抱住李世民的腿，“陛下，陛下！這是太子，這是太子，不要再踢了，不要再踢了！節哀，陛下節哀啊！妹妹已去，可大唐不能沒有您啊！”
李泰等人都嚇傻了，還未從母親已逝去的消息回過神來卻又被父親這癲狂的模樣給嚇得全身發抖。
兕子，新城，城陽三個年歲還比較小的公主更是哭鬧不止。李治死死地咬着脣，把三個妹妹護在懷裡。與長孫無忌一起趕來的長樂公主李麗質得知母親死訊後，慘叫了一聲，便暈厥在了丈夫長孫沖懷裡。
一羣嬪妃，宮人跪了一地，不斷求着天子“節哀”。時隔兩年，太極宮裡又出現了這樣震天的哭聲。
李世民看着抱着自己腿的長孫無忌，又看了看被自己踢亂髮冠的兒子，一臉悲慼的望着自己。
巨大的悲傷籠罩着他，踉蹌了幾步，閉上眼，眼淚順着眼角滾落。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替皇后梳妝！”
哭聲再次響起，皇宮與都城很快成了一片白色。
所有的喜悅在這天被停止了。
楊曉然拿着布巾，不願假手他人，這個一直維護着她的女子走了，她想送她最後一程。
李世民像失了魂魄一般，呆呆地坐在外殿。李承乾與李泰等人跪在跟前，默默地流着眼淚。
已經慢慢長大的兕子與新城也懂了死亡的含義，已哭昏過去。悠悠轉醒的長樂抱着還在哭鬧着的城陽，一邊抹淚，一邊安慰着懷裡的妹妹。
其他年幼的皇子公主也在哭着，可多半卻是被自己母親慫恿的。
那些看似哭得傷心的嬪妃中大概也只有楊妃是真的傷心。已哭暈過了幾次了。
長孫是她的庇護傘，如今長孫去了，她不知她這個前隋餘孽在這個大唐後庭以後又該如何活下去？她既哭長孫的短命又在悲慼自己的命運。
而在清寧宮外跪滿了趕來的大臣，哭聲此起彼伏。一羣宮人小黃門一邊忙碌着準備後事，一邊還得繼續哭着。
不哭不行，不哭就是大不敬！
在內殿的楊曉然脫了長孫的衣服，在秋菊等人的幫忙下把她擦洗乾淨。又讓人取來長孫平日愛用的護膚品細細地塗上，把她散亂的頭髮梳理好。最後再上妝。
每一步，她都做得極爲認真。偶爾會停下擦下眼淚，想起往日歡樂時光，心就像針扎一樣。
大紅色，是正宮娘娘才能用的顏色。可是楊曉然卻沒給她化上這象徵權威與地位的妝容。
人死如燈滅，萬事皆消。
人走了，還要這名這利作甚？
她只想把這個待她好的女子最美好的一面留下。
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豔妾動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身輕。
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
林下何須遠借問，出衆風.流舊有名。
這是長孫唯一所作的詩詞。史書會留下的只是她身爲賢后的一面，而她展示於世人的面貌似乎也只是如此。
可很少人留心，長孫其實也是一個充滿雅趣與活潑浪漫的人。
在這首《春遊曲》裡，已把一個浪漫女子的情懷勾勒於詩詞間。
她是皇帝的良佐，她是忠直大臣的保護傘，她是後世皇后的標杆；而這些厚重的史冊卻無法完全承載她絢爛妖嬈活潑的一生。
如今這個女子走了，楊曉然想，也許她會想以最初的面貌離開這個人世間。
就好比那年杏花正濃，她與李世民最初的相遇一般。多年過去了，她依然只是那個嬌羞的少女。
峨眉淡掃，粉腮微紅，本就是極美的女子，哪還需要過多的修飾？
沒見她詩裡說的麼？桃花因偷得她的面色而嬌豔，嫩柳因習得她的腰身而身輕。
這個女子內心極度的自信造就了她對丈夫所有女人的寬容。她之名早已遠播於世間，勿須借問！丈夫最愛的永遠是她！其他不過是過客罷了。
把她身前最愛的丹羽金葉的歧頭履穿上，換上皇后的朝服，戴上鳳冠，這麼看着，好似她只是睡着了一般。
捧着長孫的妝奩，裡面有一封信。楊曉然不知信的內容。但大體可以猜出這是一封給李世民的信，類似遺言。
她不知長孫爲何會在活得好好的時候寫下這封遺書，她猜不透，也沒法知道。而信裡寫了什麼她也沒資格看。
把妝奩交給李世民，有些吃力地福身道：“阿翁，兒媳已替母親梳洗打扮好了。這是母親交給您的東西。”
李世民呆呆地接過妝奩盒，打開，見到妻子的跡，眼淚再次落下。
顫.抖着雙手把信拿出拆開，從上到下看着，等他看完，久久不語。過了好久，忽然悲慼地道：“觀音婢，難道你忘了跟朕白頭偕老的誓言？爲什麼要早早寫下這樣的東西？”
信箋慢慢飄落，好似長孫年輕生命的逝去……
大唐再次迎來了悲傷的日子。
貞觀十三年七月二十七裡，大唐這個賢惠的國母永遠地離人們遠去了。
她被上諡號文德，停棺四十九日後，李世民依據愛妻因山爲陵的遺言，將其埋葬在九嵕山的昭陵。
這是生前早就說好的事。妻子想死後以山爲陵，所以李世民在這裡造了昭陵。
而等妻子去後，他又讓人元宮外的棧道上修建了起舍，命宮人居住其中，如侍奉活人一般侍奉皇后，情深至此，讓楊曉然這個後世之人都不免被感動。
或許在李世民心裡，長孫皇后便是他一生摯愛吧！至於其他女子，不過是玩物罷了。
男人的欲.望與愛常常是分開得，後世女子不能接受的三妻四妾在這年頭卻實屬正常。
欲和愛，李世民分得很清楚。
長孫走了，走得這般突兀。而那個生下的皇十五子卻沒得到皇子因有的待遇，甚至被起名爲李惡。
李世民對這個孩子厭惡到了極點，甚至都沒給他請.乳.娘。
在七七四十九日裡竟是對這個孩子不聞不問。楊曉然看着不忍，把孩子抱回了東宮，託趙四去尋了.乳.娘來，這是長孫耗盡性命生下的孩子，她寧可不要自己的命都要保全她跟李二的孩子，這份母愛讓她感動。
李二失去心愛的妻子還在悲傷中拔不出來，或許不久就會後悔了。而在此之前，她必須照顧好這個孩子，只希望李世民清醒過來後，會好好珍視這個妻子拼儘性命生下的孩子。
長孫可是託付了她啊！
對於這個把她當女兒看的女人最後的託付，她豈能辜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