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時過兩天,1948年12月17日清晨,解放軍的炮火果然覆蓋了整個南苑機場!

當天,東北野戰軍程黃兵團進佔門頭溝、石景山、萬壽寺,逼近北平西直門、德勝門,從北面、西面包圍了北平。蕭勁光兵團進佔廊坊、武清,並奪取了南苑機場,從東面、南面包圍北平。

傅作義二十五萬大軍已全部退守北平,誓言據城死守。

黃昏時分,炮火突然停了。

方孟敖特別空運大隊的飛機返回北平,已經不能在南苑機場降落了。

第一架C-46的駕駛艙內,方孟敖俯瞰飛機下的北平,像航拍的黑白照片,又像沉睡的史書!

“特飛大隊呼叫!特飛大隊呼叫!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方孟敖在耳機話筒邊呼叫。

“收到!收到!報告你們的方位!報告你們的方位!”

方孟敖:“我們已到北平上空!請指示降落地點!”

“特飛大隊!特飛大隊!同意你們降落!請注意降落方位!”

方孟敖:“收到!請指示降落方位!”

“特飛大隊注意!特飛大隊注意!降落點爲東單臨時機場!跑道長爲600米,寬爲30米!由南向北,參照物爲東南三層樓羣!請你們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請你們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共軍炮火!注意……”

“明白!”方孟敖將對講轉爲了高頻,“一號呼叫二號,三號!聽到請回答!”

第二架C-46駕駛艙內,陳長武:“二號收到!一號請指示!”

第三架C-46駕駛艙內,邵元剛:“三號收到!一號請指示!”

方孟敖:“降落點跑道長爲600米,寬爲30米,降落難度很大!我率先降落,你們注意觀察我的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間距離降落!注意間距離降落!”

陳長武:“二號明白!”

邵元剛:“三號明白!”

方孟敖的C-46突然升高,側轉,向南方上空飛去。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跟着升高,側轉,也向南方上空飛去。

方孟敖的C-46調整好了高度和角度呈坡度向北平城降去。

底下便是東單臨時機場。

方孟敖的C-46已經停在跑道旁的臨時停機坪。

陳長武的C-46也已經停在方孟敖的飛機旁邊。

駕駛艙內,方孟敖擡頭望着天空。

邵元剛的飛機也俯降了。

方孟敖對着耳機話筒:“下機!”

方大隊在臨時機場跑道列隊了。

幾十米外,前來接機的竟是徐鐵英!

但見他帶着笑容,幾個中山裝跟着,還有就是第四兵團特務營的一個班,向方大隊走來。

突然,另一個方向也傳來急促的跑步聲!

一隊身着西北軍棉冬裝挎着盒子槍的軍人急速跑過來了。

——是傅作義警衛團的人!

行進途中,傅作義警衛團這一隊人馬分成了三隊。

一隊跑向飛機,在三架飛機外圍站住了。

一隊跑到方孟敖飛行大隊前列隊站住了。

一隊迎向了走過來的徐鐵英諸人,一個領隊的伸出手掌止住了徐鐵英。

徐鐵英這時離方孟敖大隊也就不到十米,突生變故,怔在那裡。

棉冬裝都沒有軍銜,但見一個三十開外的人走到方孟敖面前,敬了個禮。

方孟敖還了軍禮。

那個三十開外的人個頭很大嗓門也大,帶着山西腔:“傅總司令軍令:北平所有軍政人員一律不許撤離,違者處嚴刑!方大隊長,飛機我們接管了,你們回去待命。”

方孟敖笑了一下,轉對飛行員隊列:“回去洗澡,休息!”

飛行員們集體沉默了少頃:“是!”卻一個人都沒有動,依舊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招了一下手,陳長武過來了。

方孟敖:“我回家一趟,你帶大家去澡堂子洗澡,吃飯,有事到家裡找我。”

陳長武:“是。”走向隊列。

方孟敖取下飛行帽向徐鐵英方向走去。

徐鐵英望着走過來的方孟敖。

“飛不了了。”方孟敖跟他擦身而過,輕輕撂下這句話,走了過去。

接着,陳長武領着飛行隊從徐鐵英他們另一邊跑了過去。

身後的人都望着徐鐵英。

“去華北‘剿總’。”徐鐵英轉身向新華門方向走去。

方邸一樓客廳。

浴室裡傳來一大桶水從頭傾下的聲音。

方步亭坐在沙發上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坐在沙發上望着方步亭。

方孟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軍襯衣,黃色軍長褲,乾毛巾擦着頭出來了。

接着樓梯也響了,程小云、何孝鈺捧着衣服下來了。

方孟敖操起餐廳椅子上的皮夾克走了過來:“程姨。”

程小云:“試試衣服。”

方孟敖望了一眼她們手裡捧着的衣服,開始穿皮夾克:“家裡的衣服我都不合身。”

方步亭:“叫你試試有那麼難?”

何孝鈺:“外衣是程姨照你的尺寸在外面定做的,毛衣是程姨自己織的。”

方孟敖才套了一個衣袖,停在那裡。

何孝鈺將毛衣遞了過去,接過了方孟敖手裡的夾克。

接過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頭,套住了剎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後笑道:“正合身。”

目光都望向他。

低領,墨綠色,露出襯衣白領,十分搭配。

程小云:“試試這個。”遞過來一件細呢黑色外套。

方孟敖的眼神變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開的外套,沒有去接。

氣氛一下僵住了。

方步亭:“是我跟你程姨說的。孟敖小時候吵了好幾次,要他媽照着小說裡堂吉訶德的樣子做一件細呢黑色披風,被我罵了。你們程姨費了心思,做了這件外套……小云,他不願穿就收起吧。”

方孟敖接過來一甩,穿上了:“謝謝程姨。穿了十年的軍裝,今後可以不穿了。”

方步亭難得如此欣慰,站了起來:“老話說得好,前人強不如後人強呀。孟韋的衣服也做好了吧?”

程小云:“做好了。”

方孟敖望了父親一眼,倏地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上樓吧,行長有話跟你說。”

二樓辦公室,陽臺茶几旁,不知話題如何不對,三人這時都沉默着。

方步亭望着家裡這一老一小兩個共產黨:“‘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剛纔問我有錢做衣服怎麼就沒錢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東,今天當着孟敖我們正好把話說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會薄到不管我銀行職員的孤兒寡母,問題是崔中石的家小有共產黨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後路還得自己安排。”

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親。

方步亭:“現在,就是個拉洋車、賣香菸的都知道國民黨敗了,共產黨要得天下。可有幾個人真知道國民黨爲什麼會敗,共產黨爲什麼會勝?我爲他們搞了二十多年銀行,我知道。在中國幾千年貧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經濟只能是火上澆油。我不會再爲國民黨去臺灣搞什麼銀行,學的這一套共產黨也用不上。我還能幹什麼?好在無錫老家那幾十畝田去年就讓族人賣了,攢的一些錢也都買了金圓券,在鄉下、在城裡我都不算剝削階級了。北平這個仗一打完,我就和你程姨回老家去,我們倆教個中學、小學總還可以。這個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剩下一個小兒子了。孟韋從小聽話,被我安排在三青團、國民黨中央黨部都幹過,想爲共產黨做事也已經晚了。培東,把你們的安排說說?”

什麼安排?方孟敖倏地望向了謝培東。

謝培東沉默了少頃,說道:“上面已經同意,這幾天就安排孟韋帶着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崔嬸和兩個孩子在哪裡不可以安排,爲什麼要安排去香港?”

謝培東的目光越來越深了:“我在中央銀行幹了二十年,瞞了你爸二十年,也瞞了國民黨二十年,能夠瞞這麼久,是因爲我做好了瞞一輩子的準備。歷史是人寫的,可很多人都寫不進歷史。就像我和你崔叔,北平解放了,全中國都解放了,我們在黨內的身份可能還要瞞下去。你崔叔的身份不能公開,你們崔嬸還有伯禽、平陽在北平或是上海生活就很難安排。去了香港,可以給他們開個小店面,一家人生活,兩個孩子上學就能解決。你爸幫了我二十年,也等於幫了共產黨二十年,現在他提出讓孟韋去香港上大學,於公於私我都沒有理由不答應。跟上級請示了,已經同意,讓孟韋和你們崔嬸一家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好一陣心潮翻涌:“孟韋自己願意嗎?”

謝培東:“還沒跟他說,讓你跟他說。”

方孟敖:“怎麼說?”

謝培東:“孟韋是個重感情的人,跟你崔叔感情最深。就說是爲了護送崔叔一家,他會願意。”

方孟敖慢慢站起來:“崔叔的事也不能再瞞崔嬸了。走之前,應該帶他們去看看崔叔。”

謝培東沉默了少頃也站起來:“去吧。西山已經駐瞭解放軍,我們自己的人會安排。關鍵是出城,要請王克俊秘書長開特別通行證,還要注意避開徐鐵英和王蒲忱。”

燕京大學的校車開到西山那條路的盡頭停下了。

前面車門開了,燕大總務處那個範主任跳了下來,拉開了後面的車門:“下車吧,小心點。”

第一個下車的是何孝鈺,伸出手接下了葉碧玉。

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鍬,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車。

接着是方孟韋抱着平陽下了車。

回頭望去,路的遠處能看見持槍的解放軍。

向上望去,隱約可見那座西山監獄。

範主任確實殷勤,從車裡又提下了籃子遞給何孝鈺:“你們去吧,山上路滑,小心點,我在這裡等。”

何孝鈺:“謝謝範主任。”

範主任:“應該的,放心吧。”

西山監獄後的西山,方孟敖站住了,放下了伯禽。

方孟韋也站住了,放下了平陽。

兩個人都向上面不遠處望去,又同時回頭望向後面的葉碧玉和何孝鈺。

葉碧玉被何孝鈺攙着,停在那裡,已經流淚了。

何孝鈺輕聲說道:“崔嬸,現在還不能讓孩子知道……”

“曉得……”葉碧玉揩了眼淚,也不再讓何孝鈺攙扶,自己向上面走去。

何孝鈺提着籃子跟着走去。

方孟敖和方孟韋這才各自牽着伯禽和平陽向上面走去。

好些墳,相隔都不遠,有些有碑,有些沒有了碑。

方孟敖和方孟韋在一座無碑的墳前站住了,望着走過來的葉碧玉。

葉碧玉看了看方孟敖,又看了看方孟韋,接着望向那座墳。

夏天的墳,居然長出了草,雖已枯黃,滿墳都是。

方孟敖一鍬鏟進了墳前的土。

一鍬,兩鍬,鏟了幾鍬,方孟敖從土裡拿出了一個瓶子。

何孝鈺一眼便認出了,是陳納德送給方孟敖的那瓶紅酒!

伯禽、平陽都睜大了好奇的眼。

方孟敖:“是這裡。”

何孝鈺從籃子裡拿出了蠟燭,方孟敖用打火機點燃了。

葉碧玉蹲下了,拿出了紙錢在蠟燭上點燃。

伯禽似乎感覺到什麼,沒有敢問。

平陽走過去幫媽媽拿紙錢,悄悄問道:“這是誰……”

葉碧玉已經滿臉淚水:“我們家的親戚……叫哥哥也來燒吧。”

伯禽也已走了過來,點燃紙錢。

方孟敖望着何孝鈺:“你在這裡陪着。”

何孝鈺噙淚點了點頭。

方孟敖轉對方孟韋:“跟我來。”

兄弟倆穿過鬆樹林,向左邊更上方走去。

一座老墳,半截斷碑。

“康熙三十七年立”幾個字撲向方孟敖的眼簾!

方孟敖望着那半截殘碑沉默了好一陣:“知道這裡埋着什麼嗎?”

方孟韋:“埋着誰?”

方孟敖:“馬漢山。”

方孟韋睜大了眼又看了看這座老墳:“不會

是馬漢山。”

方孟敖望了一眼遠處,回頭將鍬遞給方孟韋:“馬漢山在碑前埋了東西,挖出來,崔嬸一家在香港足夠生活了。”

方孟韋明白之後,心裡還是一震。

鍬進鍬出,土飛土落!

“錚”的一聲,鏟着了硬物!

扒開了土,一個裝子彈的鐵盒!

鐵盒捧出來了,好沉。

方孟韋:“是什麼?”

方孟敖:“打開,打開看看。”

方孟韋打開了盒蓋,一片黃光晃到臉上!

——滿滿的一盒,全是金條。

方孟敖在盒子邊坐下了:“坐。”

方孟韋也在盒子邊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這個馬漢山爲什麼要把這些東西都給崔嬸嗎?”

方孟韋:“因爲你放了他一馬。”

方孟敖嘆了口氣:“也不全是。孟韋,假如我們不是生在這樣一個家裡,當年就在上海灘混,你說你哥會不會變成馬漢山這樣的人?”

方孟韋:“不會。”

方孟敖:“你怎麼知道不會?”

方孟韋:“你要變也會變成王亞樵那樣的人。”

方孟敖在弟弟肩上打了一拳:“還是我弟知道我的爲人。”

方孟韋:“哥,你說,我們這些人都在幹些什麼?我們乾的這些事都是什麼事?”

方孟敖蓋上了盒蓋,站了起來:“有些事現在想不明白,今後能想明白。有些事現在想不明白,今後也想不明白。還有個地方,也去看看。”

方孟韋慢慢望向大哥:“能不能不看了?”

“那就不看了。” 方孟敖扛起了那一子彈盒黃金。

方孟韋站起了:“去看看吧。”

穿過幾棵老樹,方孟韋猛地站住,蒙在那裡!

一塊碑還很新,一行字撲面而來!

——“江西曾可達之墓”!

方孟韋慢慢轉頭望向了大哥。

方孟敖將鐵盒放在墓碑邊,掏出了一支菸,點燃了,插在碑前。

方孟敖:“這個人抓過我,審過我,來北平跟崔叔過不去,跟我們一家過不去。記得在五人小組你還跟他吵過。”

方孟韋沒有接言。

方孟敖:“他爲國民黨也算得上忠心耿耿,臨走前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專門到機場跟我告了別……”

方孟韋:“說了什麼?”

方孟敖:“他問我對他怎麼評價,我說他是個專跟有錢人過不去的人。接着他又問我到底是不是共產黨,我說是。他讓我猜,回到南京會不會再抓我一次,我說猜不到……當時還真沒想到他會這樣,要知道是蓋棺定論,我應該對他評價更高一點。”

方孟韋:“評價再高有用嗎?”

方孟敖深深地望着弟弟:“去了香港買一本《吉訶德先生傳》看看。好些問題在那本書裡有答案。”

送走了方孟韋和崔中石一家,方孟敖帶着何孝鈺來到了燕大東門外文書店。

那個索菲亞女士陪着他們上了二樓,開了門鎖,永遠是教堂裡那種笑容:“(英語)樑先生說過,你們會來。”

何孝鈺、方孟敖對望了一眼。

何孝鈺轉對索菲亞女士笑道:“(英語)是的,謝謝索菲亞女士。”

索菲亞女士:“(英語)一會兒見。”下了樓。

何孝鈺和方孟敖進了房門。

桌子和椅子,滿牆的書架和書。

何孝鈺站住了。

方孟敖站住了。

冬日的光在窗外流動起來,越流越快,流進了房間。

整個房間被流光影現出了一幕幕:

樑經綸和何孝鈺……

樑經綸和方孟敖……

樑經綸和謝木蘭……

書桌上方的燈啪的亮了,流光瞬間退出了窗口!

方孟敖開了燈,走到書桌前坐下了:“左邊第二個書架第二排的第一本。”

何孝鈺慢慢走到書架前,目光望向第二排第一本書。

——《吉訶德先生傳》!

“是《吉訶德先生傳》嗎?”何孝鈺回頭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沒有回頭:“是,第三章,有一段用圓圈做的標註。”

何孝鈺心中一悸,慢慢抽出了那本書,慢慢翻到了第三章。

——幾行小圓圈,畫得很圓,標記在幾行字下!

“找到了?”方孟敖沒有回頭。

何孝鈺:“找到了……”

方孟敖:“我來背背,你看對不對。”

何孝鈺望着書中標註的那幾行字。

方孟敖的聲音彷彿要把書中的字呼喚出來:

我底豐功偉績值得澆鑄於青銅器上,銘刻於大理石上,

鐫於木板上,永世長存;等我底這些事蹟在世上流傳之時,

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紀亦即到來……

方孟敖的聲音在小屋環繞!

“過來吧。”方孟敖在輕輕召喚何孝鈺。

何孝鈺捧着那本書,抑制住心中的翻騰,把書插回書架,走到書桌,在方孟敖對面慢慢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樑經綸爲什麼要標註這段話嗎?”

何孝鈺無法回答。

方孟敖:“那天我翻到這一段也想了很久,現在纔有些理解他了。他想能搞成幣制改革,又知道幣制改革永遠搞不成,就想起了堂吉訶德。一個人最難是面對現實又要拒絕現實,拒絕輕而易舉的成功……當然這個成功本來與他無關,失敗也就與他無關了。”

何孝鈺:“你把我帶到這裡來就爲了談他?”

方孟敖:“是談我自己。”

何孝鈺:“這段話與你有關嗎?”

方孟敖:“你不覺得我們都是堂吉訶德嗎?”

何孝鈺:“跟風車作戰?”

方孟敖眼睛一亮,站起了:“知道我爲什麼喜歡你嗎?”

何孝鈺依然坐着:“你喜歡過我嗎?”

“我喜歡風車!”方孟敖提起了一條腿解開了鞋帶。

“幹什麼?可不許亂來……”

方孟敖又提起另一條腿,解開了鞋帶,按着面前的書桌:“這桌子是用來幹什麼的?”

何孝鈺已經不知道心裡是慌亂還是激動:“當然是用來看書的……”

方孟敖:“能不能坐人?”

何孝鈺:“不能……”

方孟敖噌地一下躍上了桌子,屈腿坐在上面,伸過手:“現在能了,上來吧。”

“你幹什麼?”何孝鈺竟不自覺地伸過去一隻手。

方孟敖:“兩隻手。”

兩隻手伸過來了,方孟敖挽住何孝鈺的手臂往上一提,把她也提到了桌面,輕輕放下。

何孝鈺:“我沒有脫鞋……”

方孟敖已經在替她脫鞋了,脫了鞋擺在一邊。

面對面,膝對膝,眼睛就在眼睛面前!

“書桌上能夠坐人嗎?”

“能……”

“能說我愛你嗎?”

何孝鈺閉上了眼,身子有些微微發顫。

方孟敖身上那件外套倏地脫下,倏地飛起,披在了何孝鈺身上,把她包了起來!

何孝鈺坐着被提起了,提到了方孟敖的腿上!

黑色的外套下襬鋪在桌上,何孝鈺在外套裡被抱住了!

坐在腿上,卻如此舒適,方孟敖的腿盤得這樣到位。

抱在身前,無任何壓迫,方孟敖的手在託着她的腰。

何孝鈺在等着,沒有睜眼。

方孟敖只這樣看着她。

何孝鈺慢慢睜開眼了。

——一雙孤獨的眼睛,一個孤獨的男人!

何孝鈺倏地抱緊了他!

方孟敖閉上眼了,嘴的氣息,脣與脣的電流!

書桌上面那隻燈泡突然明滅忽閃起來。

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自己掉了下來!

窗外的流光全都不見了,窗外的世界全都消失了。

何孝鈺的臉枕在方孟敖的肩上,微微喘出來的氣都呵進了方孟敖的耳裡。

方孟敖的嘴邊就是何孝鈺的腮:“現在知道我爲什麼叫你來看那一段話了嗎?”

何孝鈺:“不知道……”

方孟敖:“想不想知道?”

何孝鈺:“不想……”

方孟敖倏地沉默了。

何孝鈺感覺到了沉默後面的沉重,擡起了頭:“想知道,告訴我。”

方孟敖:“‘等我底這些事蹟在世上流傳之時,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紀亦即到來……’。北平就要解放了,中國也很快就會解放。我的事蹟連同我這個人都會被遺忘,你怎麼辦?”

何孝鈺伸手堵住了方孟敖的嘴,又望了他好一陣子,倏地站了起來,在桌面上高高地看着方孟敖:“新中國不會遺忘任何人,更不會遺忘你!想不想知道新中國是什麼樣子?”

方孟敖依然坐着,擡頭望着何孝鈺:“想。”

何孝鈺輕聲地背誦起來:“‘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方孟敖笑了:“真好……”

何孝鈺蹲下了,又坐在方孟敖身邊:“我們一起站在航船上,一起看日出,一起……”

“生一個嬰兒!”方孟敖笑接道。

何孝鈺窘了:“瞎比喻!”

方孟敖的笑容慢慢收了:“我知道這是毛主席在井岡山的一篇文章裡的話,是對歷史的預見。歷史是人寫的,可很多人都寫不進歷史。如果我不能跟你一起看到新中國,你會不會等我?”

何孝鈺:“出什麼事了?組織上怎麼說的?你不許嚇我……”

方孟敖:“今天我們爲什麼要送崔嬸一家去香港,你一點都沒有想過?”

何孝鈺搖着頭。

方孟敖:“這說明解放了崔叔的身份也不能暴露,還有姑爹的身份要繼續隱瞞。爲什麼?只有一個答案,北平分行要遷到臺灣去,北平分行的錢還有一些人都要用飛機送去。”

何孝鈺蒙了:“組織上的安排嗎?”

方孟敖:“現在還沒有,不過會很快。”

“爲什麼會這樣?”

方孟敖:“北平會和平解放。”

何孝鈺捏緊了他的手:“和平解放也不應該讓你們走呀!”

方孟敖:“和平解放是有條件的。傅作義早就在跟我們秘密和談,最大的顧忌是蔣介石和他的第四兵團、第九兵團,最大的可能就是答應蔣介石把他的人和錢運走。現在國民黨的飛機都不能在北平降落了,我們這個飛行大隊就成了兩邊和談的一張牌。”

何孝鈺激動了:“中央會答應嗎?”

方孟敖:“北平和平解放,就是一件豐功偉績,值得澆鑄於青銅器上,銘刻於大理石上,鐫於木板上,永世長存……”

何孝鈺把他抱緊了:“真是這樣,我跟你一起走……”

方孟敖:“如果想我回來,你就在北平等我。”

方邸外,衚衕,大門,到處迴響着《夜深沉》的唱片聲!

深沉的堂鼓,從方邸樓內傳來,敲碎了沉沉夜空,敲擊着衚衕裡一個個鋼盔鋼槍的臉!

接着是劃破夜空的京胡!

——《霸王別姬》的唱片,【風吹荷葉煞】的曲牌!

方邸大門院內,京胡聲在划着徐鐵英的臉!

他望向了腳邊不遠的掃帚。

謝培東在京胡聲中默默地掃着院子!

他又望向了一樓客廳的門。

洞開的大門燈光撲射出來,方孟敖飛行服抱臂靜立的剪影!

京胡聲激烈起來,徐鐵英在看錶!

東單機場,這裡似乎也能聽到激烈的京胡聲,王蒲忱在看錶!

接着,他望向了一動不動的二十個飛行員。

三架C-46靜靜地在寒風中。

C-46旁裝滿了箱子的軍卡靜靜地在寒風中。

西北軍棉冬帽下的眼睛在寒風中。

激烈的京胡聲、堂鼓聲也在敲打着華北“剿總”。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佇立着西北軍棉冬裝的傅作義警衛團。

大坪左邊,佇立着中央軍李文第四兵團警衛團。

大坪右邊,佇立着中央軍石覺第九兵團警衛團。

傅作義警衛團每一雙眼睛都在盯着兩個方陣的中央軍。

兩個方陣的中央軍每一雙眼睛都在盯着會議室的大門。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戰役以解放軍全面勝利結束,國民黨和共產黨全面戰爭的三大戰場就剩下了華北。1月14日解放軍攻克天津,1月21日,共產黨和談代表進入北平。傅作義連夜召開華北戰區高級將領會議,通告《關於和平解決北平問題的協議》,重點解決中央軍第四兵團、第九兵團接受改編事宜,通知中央軍師以上將領飛離北平,會議在緊張中相持……

方邸外,衚衕,街口,京胡、堂鼓進入**!

一輛吉普在街口倏地剎車。

衚衕裡鋼盔鋼槍一齊碰腿立正!

王克俊引着一個便服中年男人踏着堂鼓聲快步走進了衚衕。

方邸大院。

“立——正!”

大院門口的口令聲中京胡和堂鼓的聲音結束了。

王克俊陪着便服中年男人站在院門內。

謝培東手中的掃帚也停了。

徐鐵英也就沉默了幾秒鐘,迎了過去。

王克俊:“介紹一下,解放軍的劉部長。”

——共產黨華北城工部部長劉雲來了!

徐鐵英怔了一下,雙手伸了過去:“幸會!”

劉雲也伸出了一隻手。

徐鐵英握住劉雲:“倡導和平,全國同聲迴應。冀弭戰銷兵,解人民倒懸於萬一。願同心一德,一致協力促成永久之和平……”

劉雲笑了一下:“蔣總統的下野文告,徐主任這麼快就能背了?”

徐鐵英:“慚愧。”

“謝襄理。”王克俊領着劉雲、徐鐵英走到了謝培東面前,“解放軍的首長到了。”

謝培東慢慢望向了劉雲:“長官好。”

劉雲又微笑了一下:“解放軍裡沒有長官。”

王克俊:“帶我們去見你們行長吧。”

謝培東:“我們行長不願走,我去了也沒用,你們去吧。”

王克俊望向劉雲:“劉部長,我們,還有徐主任一起去見?”

劉雲:“好呀。”

王克俊、劉雲、徐鐵英走向一樓客廳大門。

方孟敖向王克俊敬禮,同時也是向劉雲敬了禮。

王克俊向劉雲又介紹道:“國軍王牌飛行員,特運大隊方大隊長,方行長的兒子。”

“我知道,抗戰英雄。”劉雲向方孟敖伸過了手。

方孟敖握手時雙腳一碰,讓到了大門邊。

方邸二樓的行長辦公室內。

沒有坐陽臺,也沒有茶水,劉雲、王克俊在辦公桌邊的長沙發上坐下了,徐鐵英在側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方步亭關了唱機的蓋子,搬了一把椅子在他們對面坐下。

方步亭:“不可言而與之言,謂之失言;可與言而不與之言,謂之失人。請問解放軍這位首長的具體職位。”

王克俊望向了劉雲。

徐鐵英也望向了劉雲。

劉雲:“我在華北城工部和敵工部負責。”

方步亭:“失敬。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劉雲:“請說。”

方步亭:“我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經理,我也是個自由的人。想當什麼由不得我,不想當什麼卻是我的自由。現在看來我想自由竟不可能。國民黨逼我去臺北,我本可以留在北平;傅作義不讓我留在北平,我可以去別的地方;可共產黨也要勸我去臺北,中國再大便無我的容身之處了……大道理,王秘書長都跟我說了,你們明天要宣佈《關於和平解決北平問題的協議》,北平能夠不死傷一人,不毀壞一磚一瓦,誰妄圖阻攔誰就是罪人。可我想不明白,我不願意去臺北,怎麼也成了罪人?”

劉雲:“沒有誰認爲方行長是罪人。”

“是不是罪人我自己知道。”方步亭接道,“8月19日之前,金融崩潰,北平分行金庫已無任何儲備黃金和白銀。8月20日推行幣制改革,強令民衆用自己的黃金白銀兌換金圓券。北平分行金庫現存的黃金白銀就是通過我的手從北平民衆那裡掠奪來的。現在我要是再把這些錢帶去臺北,是不是罪人?”

王克俊無法回答。

徐鐵英更是不會接言。

方步亭直望着劉雲。

劉雲:“我掉一句書袋,方行長願不願意聽?”

方步亭:“願聽高見。”

劉雲:“‘昔者夏鯀作三仞之城,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壞城平池,散財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賓服……’孰雲其罪?”

方步亭眼中先是露出驚詫,接着慢慢舒緩了。

王克俊則露出佩服的神色,並望了一眼徐鐵英。

徐鐵英願不願意也露出了深以爲然的神態。

“共產黨內有高人哪!”方步亭深望着劉雲,“出自《淮南子·原道訓》,是不是?”

劉雲笑了:“方行長好學問。”

方步亭:“如果可以,劉部長能不能把這一段古訓變成你們的話直接告訴我?”

劉雲:“這我就不能掉書袋了。傳達一句原話吧,‘讓國民黨把錢運走,把民心給我們留下!’”

方步亭:“誰說的?”

劉雲:“我黨毛澤東主席。”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

李文出來了,站在會議室門外的臺階上。

石覺出來了,站在會議室門外的臺階上。

整齊的方陣轉步!

第四兵團警衛團的隊伍整齊地跑出了大坪門外。

第九兵團警衛團的隊伍整齊地跑出了大坪門外。

根據《關於和平解決北平問題的協議》,中共中央同意,傅作義華北“剿總”二十五萬大軍全部接受改編爲解放軍,國民黨駐北平軍政人員去留自由,中央軍第四兵團、第九兵團師以上將官可以飛離北平,絕不阻攔……

東單機場,方大隊飛行員快步登上了飛機。

三架飛機的機尾艙口都打開了,卡車上的箱子在緊急搬運進艙。

飛機側面艙口,西北軍棉冬服軍人在查看傅作義親自簽名的特別通行證。

幾個副官提着皮箱,護着幾撥家眷登上了中間陳長武那架飛機。

方邸大院內。

劉雲走了。

王克俊走了。

最後一口箱子也被小李扛出了院門。

謝培東站在院中。

方步亭、程小云站在他面前。

方孟敖、何孝鈺站在他們旁邊。

方步亭:“這個院子就剩下你一個人了……好好看着,說不準哪一天我們就回來了。小云。”

程小云過來緊緊握着姑爹的手,未語已淚。

方步亭:“把你想好的話跟姑爹說吧。”

程小云趴到了姑爹肩上,停了淚,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找個老伴吧,年輕一點的也行。”

謝培東笑了:“誰願意跟我呀。”

程小云:“已經替你說好了,分行營業部的魏玉英,人家願意。”

謝培東收了笑:“人不錯,看緣分吧。”

門外汽車的喇叭響了起來,先是一部汽車,接着是所有汽車的喇叭響了起來。

方步亭:“讓孟敖他們說幾句吧。”

程小云站開了。

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走了。”方步亭眼中有了淚。

“走吧。”謝培東眼中也有了淚。

方步亭猛一轉身,牽着程小云走出了院門。

站在面前的是何孝鈺和方孟敖了。

兩個人都在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向何孝鈺伸出了手。

何孝鈺立刻握住姑爹。

謝培東:“讓我抱一抱。”

何孝鈺靠緊了過去。

謝培東撫着何孝鈺的後背,在她耳邊:“你爸回了電報,他希望你跟孟敖走……”

何孝鈺已經淚流滿面!

謝培東望向了方孟敖:“過來。”

方孟敖跨前一步。

謝培東把何孝鈺的手遞給了方孟敖:“好好待她,不許耍渾。聽見沒有?”

方孟敖倏地一把將姑爹抱住了:“姑爹,我會替你替崔叔還有木蘭把一個人留下來……”

謝培東立刻明白了,低聲嚴厲:“組織沒有這個決定,不許胡來!”

方孟敖鬆開了謝培東,退後一步,倏地敬了一個禮,一把牽過何孝鈺,向院門走去,再不回頭!

1949年1月21日,民國三十八年農曆十二月二十三,正是小年。這夜北平無雲,大半個月亮升起了,紫禁城城樓在望。

東單機場,邵元剛的那架飛機已經起飛,在月亮下盤旋。

陳長武那架飛機的螺旋槳越轉越快,飛機滑動了,倏地昂首升空!

月亮下,兩架飛機在前後盤旋。

第三架飛機舷梯邊,方孟敖扶送程小云登了上去,郭晉陽在機艙裡接住了她。

方孟敖又將父親扶送了上去,郭晉陽、程小云兩隻手同時來接他。

方步亭一腳還踏在舷梯上,迴轉身伸下了手。

何孝鈺登上了舷梯,將手遞給了方步亭。

方孟敖送了一把,何孝鈺跟着方步亭進了機艙。

舷梯邊就是永遠提着那隻公文包的徐鐵英了。

王蒲忱、孫朝忠在望着他。

徐鐵英向王蒲忱伸出了手,一握,同時將一冊卷宗遞給了他:“特種刑事法庭的傳票,我走後給孫朝忠。”

王蒲忱一怔。

孫朝忠更是一震。

徐鐵英:“是中央黨部更忠誠,還是預備幹部局更忠誠,就看我這個孫秘書接不接受審判了。”

徐鐵英走向舷梯,方孟敖居然在舷梯下等他。

徐鐵英笑道:“謝謝。”

剛要上舷梯,舷梯突然滑動了,被推向了一邊!

徐鐵英驚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又是一腳,舷梯被踢出了跑道!

幾步,一躍,方孟敖竟然攀住艙門,躍上了飛機!

徐鐵英蒙在那裡,機艙門已經關上了。

螺旋槳轉動了,徐鐵英怔怔地望着。

飛機開始滑行,很快便昂首飛離了地面!

徐鐵英突然發現手裡的那隻公文包不見了,回頭望去。

公文包在孫朝忠手中:“主任,一起忠誠吧。”

北平上空,三架C-46前後在北平上空盤旋。

方孟敖的C-46,方孟敖在俯瞰北平!

月色朦朧下的北平,像航拍的照片,像沉睡的史書!

方孟敖倏地舉手向沉睡的北平敬了一個禮,一拉操縱桿,飛機向着月亮飛去!

北平德勝門內,人聲鼎沸,歌聲如潮!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軍車、坦克,從人潮中開了進來!

第一輛軍車上,毛澤東的畫像,朱德的畫像!

人潮還在向入城的解放軍隊伍涌來!

許多人被擋在了人潮的後面。

人潮中的謝培東任由人潮擠動!

第一輛坦克駛過來了!

人潮又洶涌起來,謝培東像洶涌大海中的一撮浪沫!

大道那邊傳來一陣激昂的歡呼。

謝培東看見歡迎的學生隊伍高舉橫幅呼喊着跑過來了。

學生隊伍從謝培東的眼前跑過。

謝培東突然眼睛一花!

——牽手歡呼奔跑的學生隊伍中出現了樑經綸的側影!

——樑經綸的側影變成了背影!

謝培東的眼睛直了!

——樑經綸左手拉着一個學生,右手拉着一個學生!

——右邊歡呼奔躍的學生儼然謝木蘭!

震天的歌聲、歡呼聲、鑼鼓聲、鞭炮聲霎時歸於寂滅!

謝培東什麼也聽不到了,直直地望着那個女生的背影!

突然,終於,那個女生驀地回頭,向謝培東燦爛一笑!

就是謝木蘭!

全文完

劉和平

2014年6月30日於北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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