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成爲太后的曾後,眼神躲躲閃閃,侯玄演的笑容逐漸凝固。
顧不上君臣之別,侯玄演快步上前,從曾後的懷中取出襁褓。一雙小手伸了出來,緊緊抓着侯玄演的胸前衣襟,嘴裡還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小嬰兒因爲是早產兒,看上去瘦瘦弱弱,就連哭聲都是斷斷續續的。隔着黃色的襁褓,看不出是男是女。
侯玄演雙手顫抖,慢慢地打開襁褓...
“殿下,你要做此事,怎麼不跟我商量一番?”侯玄演惱怒異常,對着太后說話的語氣都帶着怒意。
曾後低着頭,小聲說道:“國公答應過的,是男是女都保我兒登上皇位。”
曾後一直以來,溫婉怯懦的性格,讓侯玄演放鬆了警惕。沒想到老實人作起妖來,纔是真的驚天動地。
她是隆武帝的結髮妻子,同甘共苦這麼多年,卻未能替隆武帝誕下一兒半女。內心的愧疚,全部寄託在陳妃肚中的遺腹子身上。
當得知孩子是個女兒的時候,曾後萬念俱灰,她是正統的大明女戒女訓教出來士大夫階層完美的妻子。女皇登基這麼離經叛道的行爲,她根本想都想不到。但是越國公信誓旦旦保證,無論如何都能扶丈夫的血脈登基,曾後以己度人,就以爲侯玄演說的是讓皇兒女扮男裝。在她看來,也只有這麼一個辦法。
抱到孩子的那一刻,她剛想讓人招侯玄演入殿商議,但是又怕侯玄演臨時反悔。接生的穩婆,是她在家中做大小姐時候的老奴了,忠心耿耿。陳妃房中的宮女,也都是侯玄演安排的人,於是一向猶豫的曾後來了個先斬後奏,派人去謊稱是個男孩,然後再招侯玄演入殿。
侯玄演頓足嘆道:“荒唐!荒唐啊!殿下,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就算是個公主,我們光明正大,扶她登基,臣有幾十萬大軍,天下何事不可爲?現在,消息已經傳了出去,滿殿文武都已經知道,是個龍子。就算我們表明身份,說是個公主,也已經沒有人相信了。不知道,還以爲是我侯玄演陰謀殺害了先帝遺腹子呢。”
侯玄演氣急敗壞之下,說話張牙舞爪,臉上表情非常豐富。懷中嬰兒看得有趣,有樣學樣伸着手亂動起來。
曾後如同犯了錯的小兒,但是越是老實人,性子越是執拗,低聲道:“國公忒也荒唐,哪裡有女兒家做天子的道理。我們把皇兒當做兒子來養,到時候誰能知道,這也算妾身對得起先皇的恩情了。”
侯玄演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曾後竟然打得是這個主意,這是純屬看話本戲看多了。侯玄演搖頭道:“萬萬不可,一國天子豈是兒戲,萬一走漏風聲,那可是動搖國本的大事。事已至此,我看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補救。宮外所有侍衛都是自己人,我們現在就去民間,找一個新生的男孩,替換出去。臣保證將公主撫養成人,一輩子無憂無慮,富貴榮華。”
侯玄演心堅如鐵,自己肯定不能陪曾後做這種蠢事。扶一個女皇,自己心安理得,手裡兵強馬壯,誰反對殺誰,正好肅清異己。但是若是玩這種手段,欺哄天下,到時候一旦事發,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隨之而來的,必定是無盡的事端。
曾後一聽這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說道:“不行,你答應過的,保我兒爲帝。”眉目之間的決絕是她一生都不曾有的。
侯玄演本來就一肚子火,怒道:“殿下!你若不是自作主張,我必履行諾言。但是現在已經不是扶龍女登基的事了,你這是要我陪你欺哄天下,矇蔽蒼生,此事萬萬不行!
退一步說,是殿下不信任微臣,不肯與我商量,而不是臣對不起殿下和先皇。先皇被鄭芝龍架空,是我冒死前往福州,救出了聖駕;先皇被人毒害,是我揪出了兇手,爲先皇報仇,臣無愧於心!”
兩個人的聲音都很大,襁褓中的小公主受了驚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侯玄演雖然氣惱,但是不至於和一個孩子過不去,晃着手臂哄了起來。
曾後望着這一幕,眼色一亮,國公殺人無算,但是曾後已經看清了,這是一個心軟而且心善的人。想讓他妥協,用硬的是絕對不可能的。望着侯玄演的背影,悠悠說道:“國公,千錯萬錯,是本宮的錯。國公念在先皇勤勤勉勉的份上,萬請早完看覷我兒...”
侯玄演見她終於鬆口,喜道:“殿下言重了,只要您肯讓我把公主換出宮去,我保證讓她”
話音未落,曾後一頭撞在身邊的柱子上,嘴角流血倒在地上。曾後平日裡悶葫蘆一般,三句話憋不出個屁來,誰曾想到了大事上,這麼果斷,說死就死。
侯玄演大驚失色,一直哭泣着站在旁邊的王祥年,撲了過去將曾後扶在懷裡:“娘娘!娘娘啊...你等等老奴,老奴這就來陪您啦。”
王祥年伸手一摸,曾後已經絕了氣息,主人主母全死了,王祥年嚎叫一聲,往柱子上撞去。
侯玄演抱着嬰兒,一腳將他踹在一旁:“你有病吧!你們他媽的都有病吧!這是道德綁架,老子不吃這一套。”說完,伏下身子,去拉曾後:“起來,你給我起來。”
王祥年嚎哭道:“國公爺,殿下她死了,死了...”
侯玄演心中一涼,這下完了,全完了。先不說懷裡這個難題,就是曾後的死,自己也難免被人指指點點,說不定還會被冠上謀害太后的罪名。
侯玄演氣的毛髮直立,對着地上的王祥年一陣拳打腳踢,殿中所有的宮女都嚇得跪在地上。事到如此,侯玄演死豬不怕開水燙,指着地上的宮女,揚聲道:“豬!一羣蠢豬!辦大事還有叫這麼多人圍觀的?這下好了,我侯玄演逼死太后,莫非是要篡權不成?老子黃泥滴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
王祥年爬了過來,抱住侯玄演的大腿,嚎道:“國公,看在先皇和皇后的面上,您就行行好,發發善心,老奴給您磕頭了。”
“你放屁,誰他媽來心疼心疼、可憐可憐老子,好好一件事,被你們三個蠢貨,給弄成了現在這個局面。”侯玄演真的是腸子都悔青了,這三個蠢萌隊友,自己只以爲幫不上忙而已,誰知道突然給自己來這麼一出,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王祥年見他有自暴自棄的意思,慌忙說道:“國公爺,我們三個不懂事,沒有和您事前商量,您大人有大量。陳妃殿下早產,已經死了..殿下她也沒了,只有老奴一個,您別跟我們一般見識。”他也知道,整個皇宮都是侯玄演的人,若是他真的狠下心腸,用一招狸貓換太子,自己這些人也毫無辦法。眼下,他只希望曾後和陳妃的死,能夠讓侯玄演對懷裡的嬰兒,產生一絲同情。
侯玄演一聽,氣極反笑,嘆了口氣:“我一直跟你們講,我自有分寸自有分寸,爲什麼都要自作聰明呢。”
看着眼前這一幕,侯玄演心中哀嘆一聲,隆武帝和曾皇后還有陳妃往日的相貌,一一浮現在心中。隆武帝不是個稱職的好皇帝,雖然有明君的操守,卻沒有雄主的韜略。但這不妨礙,隆武帝在侯玄演心中的地位,他喜歡這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大明宗藩。福州行宮那個對着自己,喜極而泣的末代帝王,在他看來是個可敬的人。
不得不承認,躺在地上的曾後,自己以前嫌她蠢萌,死前確實聰明瞭一回。無論她用什麼強硬的方式,都不可能讓侯玄演陪她撒這個彌天大謊。但是眼下侯玄演心軟了,抱着懷裡一直哭的孩子,侯玄演坐直了身子。對着殿中的宮女說道:“你們過來!”
這些宮女都是侯玄演自己的人,大部分都是北伐軍征戰,從滿清手裡救下的女孩。就像秦青青姐妹一樣,這些人當初被當做貨物一般,由南下的滿清將軍,獻給滿清朝中的權貴。是他派到宮中的,但是眼下她們目睹了這一幕,只要不是傻子,已經完全瞭解這件宮闈秘事了。
宮女們嚇得抖似篩糠,爬到侯玄演身前,以額觸地,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連饒命都不敢說。
侯玄演一邊晃着懷裡的嬰兒,一邊說道:“你們想死還是想活?”
其中一個膽氣稍壯的,從人羣爬了出來,泣訴道:“國公爺放心,我們保證一句話都不外傳,我們姐妹的命,都是國公爺給的,從今以後給您當牛做馬。”
侯玄演讚許地看了看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國公,奴婢叫周玉潔,國公爺打常州時候,救下的奴婢。”周玉潔求生本能爆發,一邊求饒還不動聲色地套着近乎。常州的都是多鐸搶的人,怪不得一個個姿色不俗。這些人中親人尚在的,都被夏允彝送回鄉去。家中被清兵殺光了的,纔會在宮中當差,也是羣可憐的人。
侯玄演將孩子遞給她,周玉潔雖然還是個處子,但是在家的時候,經常哄自己的小侄兒,孩子到了她的手裡,幾下就安靜了下來。
侯玄演一指地上的王祥年,罵道:“滾過來!帶着這個周玉潔,抱着陛下,跟我出去,就說皇后思念先皇,陳妃生下天子,太后就追隨先皇而去了。”
王祥年一聽,就知道他還是心軟了,又哭又笑地說道:“哎!國公爺仁義,老奴給您磕頭了。”
“磕你媽,磕!”
侯玄演猶自火氣不減,站起身來,一腳踢在他的襠下,轉身就走。
王祥年一臉痛苦,強忍着站起身來,夾着腿跟在身後。
越國公紅光滿面、樂呵呵地走進了坤寧宮,久久不見出來,文武百官在文心閣翹首以待。
等到越國公終於出來了,百官卻訝然發現,國公滿臉悲慼。
侯玄演來到文心閣內,眼淚撲簌撲簌地再也止不住,嚎哭道:“殿下她思念先皇,等天子降生,終於忍不住隨先皇而去了。”
百官無不愕然,有些心思簡單的,已經開始痛哭起來。還有一些彎彎腸子特別多的,內心已經演繹出一場宮闈陰謀。看向侯玄演的眼光,也變得玩味起來。
三個大學士,各自代表一派...
陳明遇是內閣首輔,老淚縱橫,悲慟大哭;
馬士英看着侯玄演,眼中既有敬畏又存了懼意,低着頭抹着眼淚,隨着哭上兩聲;
張煌言則是一臉狐疑,他不信侯玄演會殺害太后,但是太后死的也太蹊蹺了。前些日子他還見過太后,並沒有太過悲傷的意思,一點都不像抱着必死之心的人。
張煌言往後看去,只見一個宮女抱着一個黃色的襁褓,王祥年接過孩子,在所有的注視下將她抱上龍椅。做完這一切後,王祥年拿着拂塵,站在一旁。
侯玄演止住了哭聲,說道:“陛下新生,爲龍體計,不宜過多露面。就以民間慣例,百日之後,舉行登基大典。”
這話說的擲地有聲,根本沒有用商量的語氣。
吏部侍郎吳中毓,一臉悲憤,站出來說道:“此事大有蹊蹺,我看登基不急,國公還是先解釋一下殿下的死因吧!”
侯玄演冷笑一聲:“殿下死因,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你還不明白,這個智力我看你不適合做官。”
吳中毓臉色漲紅,大聲道:“這麼多人看得清楚明白,你去了坤寧宮,殿下就薨了。我看分明是你是謀害殿下,意圖不軌!”
他聲音太大,嚇得龍椅上的小皇帝,大哭起來。
侯玄演趕忙說道:“陛下新生,趕緊抱回內宮,免得受了驚嚇。”
宮女抱起孩子,哄着往後宮走去。王祥年勸道:“吳大人多慮了,老奴一直在旁邊看着,國公爺所言半句不差。”
王祥年的話還是很有說服力的,誰都知道這個與世無爭的老太監,對隆武帝一家最是忠心。他一開口,打消不少人的疑慮。
但是吳中毓不聽,他早就對侯玄演大權獨攬心生不滿,雖然自己也不信侯玄演殺害太后,還是梗着脖子罵道:“大臣說話,哪有你這個閹人插嘴的地方,我看你們是蛇鼠一窩。”
王祥年客客氣氣,哪裡想到會被這麼辱罵,但是他天生是個不爭經的人,低着頭一句話都不敢還嘴。
侯玄演根本不想跟他生氣,從曾後撞柱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道義支撐。以前遇事還可以打着曾後的名義擋槍避箭。從今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都只能靠自己和手裡的刀了。
用個洋氣的話說,越國公侯玄演黑化了....
“吳中毓造謠生事,對先皇和陛下都是大不敬,來人,推出午門,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