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山東的趙元華,心情十分複雜,首先國公記得他並且將他提拔爲山東巡撫,說明了越國公是個重感情的人,沒有忘掉這個舊部。但是他在蘇州,還沒有抓獲將錦夫人的船隻撞翻的幕後黑手。
眼前這個小縣就是山東境內了,趙元華的儀仗對於一個巡撫來說略顯寒酸,只有潛象營時候自己身邊的幾個親兵,在他的身旁照顧。前來迎接的也是當地的縣官帶着的幾個公人,人數竟然跟更少。此地屢經戰火,縣令從金陵興沖沖趕來赴任,到縣上才發現全縣偌大的土地上,僅餘不到百戶人家。年輕的縣令一臉茫然,帶着百十個治下小民,商量着怎麼重建他們這個不小的縣。
從天啓年間開始,滿清就數次進入山東,姦淫擄掠外帶搶奪人口。崇禎年間,山東大臣的奏章說:建奴所過地方,由黃河以抵濟南,計程數百,皆奴氛流毒,村落寥落,途次杳茫,遙聞率多號泣之聲,不覺潸然淚下。沿路撫綏,於六月十一日到任。目擊全齊皆灰,臭氣道路,血積盈衢。所積零星殘黎,盡髡髮壞面,損股折肱。本司於灰燼之中,整頓安插...
早在崇禎年間,滿洲建奴入關四次,每次殺得赤地千里。在山東和河北廣袤的土地上,沒有大城池庇佑的普通村落百姓,幾乎絕了種。像這種小縣,能活下個百十戶人,已經算是不錯了。
趙元華赴任之前,早就明白此行的目的,所以每到一處地方,都要明察暗訪一番,這個小縣是個例外...
縣令恭恭敬敬將他迎到了縣衙,趙元華也不是享樂的人,再清苦的環境他都甘之如飴,只要能夠睡覺就行。
鋪好了牀被,趙元華躺在牀上剛想睡覺,就聽到外面熙熙攘攘的聲音。職業病的習慣讓他渾身不得勁,披上衣服站在院中牆邊,聚精會神聽他們在幹什麼。
原來是縣令帶着大家商討如何招募在戰爭中家破人亡的可憐人,到本縣久住,畢竟有了人小縣才能發展。
巡撫大人的到來,讓年輕的縣令大受鼓舞,還以爲上邊一直注意着他這個落魄小縣呢。幹勁十足的縣令匆匆召集他的百十個子民,準備幹出點業績來。
縣令的聲音傳來,是個很有感染力的年輕嗓音,一聽就知道還處在雄心勃勃的階段。
“我們縣就剩咱們幾個人了,我聽說隔壁的還有一個人都沒有的,所以大家不要氣餒。大家多娶幾個外縣媳婦回來多多生娃,看好自家的閨女,我醜話說在前頭,誰要是把女兒嫁出去了,就是我們縣的罪人,我要把他寫的縣誌裡。”
趙元華哂笑一聲,國公培養的這一批縣官,身上都帶着些匪氣,跟以前正統讀書人出身的縣官很不一樣。他剛想回屋睡覺,就聽到有村民抱怨道:“縣尊老爺,您不知道,咱們縣良田雖多,都是衍聖公府上的,我們這些老農啊,其實都是衍聖公的佃戶,外縣的閨女誰肯嫁過來受苦吶。”
縣令疑道:“總不能全縣都是衍聖公的田產吧。”
“還真是,咱們山東說得上好的良田,好多都是人家孔家的呢。”
縣官有些惱了,咒罵道:“戴老頭,你少蒙本老爺,想那衍聖公乃是至聖先師孔夫子的後人,你們既然是他的佃戶,爲何你們沒有一個人識文斷字,全是文盲。”
“老爺您有所不知,俺們這些村裡的女娃是不能隨便嫁人的。咱們縣所有的村子都是孔府的佃戶,至少有九成的窮困人家,是一生下女嬰就溺死的。剩下那些沒溺死的女嬰,也是湊合着能養大到幾歲就養到幾歲,萬一實在養不活,餓死了,那就往路邊溝裡一丟拉倒。要是運氣好,女娃長得水靈,能養到七八歲,那就可以送到衍聖公府賺點錢。老爺您說我們的女兒不能外嫁,其實也沒幾個女娃能活下來。就算活下來的,也要送到東家府上,給人家做奴婢呢,誰還肯浪費糧食養那賠錢的貨哩。
以前的時候,俺們村的黃員外,大發善心倒是建過一個學堂,但是後來衍聖公府來人,說俺們賤民不配認字,不配讀老聖人留下的文章。將學堂強拆了不算,還把黃員外打成了重傷,那黃員外是個有名的善人,沒幾天就給氣死了。”
小縣令勃然大怒,傳來了一聲瓷器摔碎的聲音,趙元華暗道:這是摔了茶杯。
“豈有此理!”
趙元華聽到這裡,眼睛一眯嘴角一勾,伸了個懶腰回到房中睡覺。
小縣令發了一通邪火,罵了個痛快,收拾東西回到縣衙。不一會,一個小小的身影竄了過來,小縣令一把將他拽住,問道:“怎麼樣?巡撫大人聽到了沒?”
“聽到了,我親眼看到他在院子裡聽了一會,大老爺,您帶着大家演這麼一出,真的管用麼?”
小縣令一巴掌拍到他的腦袋上,往他手裡塞了塊糖,笑罵道:“管不管用的,巡撫來了咱們不能什麼都不幹,反正我們說的都是真的,也不怕他查。”
小孩子人小鬼大,將糖揣到懷裡不捨得吃,點着頭說道:“對對對,就怕他不查。”
趙元華是什麼人,是最大的特務機構的頭子兼創始人之一,早就把一切盡收眼底。今晚的事處處透着蹊蹺,爲何自己這個巡撫一到,就來了這麼一出。分明就是有人要演給他看,讓他知道這些事。趙元華心中已經瞭然,這就是縣官上任之後,發現本縣被禍害的不像樣子,偏偏縣中良田都是孔家的,根本留不住人在此定居墾荒。小縣官人微言輕,想要幫縣裡的佃農出頭,又苦於沒有辦法。只好演這麼一出,讓自己這個巡撫來對付孔家。
第二天一清早,趙元華推開門,就看到小縣令已經早早侯在外面。
“林縣令起的挺早啊。”
小縣令笑道:“巡撫大人睡得還好麼?下官准備了些早點,還望大人不要嫌棄。”
“哈哈,睡得不怎麼好,聽了一出苦情戲,到現在還沒出戲吶。”趙元華揹着手打趣道。
小縣令先是一愣,繼而臉色一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一刻突然跪倒地上,以額觸地說道:“下官懇請巡撫大人爲民做主,爲國除害。”
趙元華也沒想到這個縣官會有如此反應,他沉吟片刻,想到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說道:“本官區區一個巡撫,恐怕很難爲你做主,好在越國公此時就在山東,此事便有了希望...”
小縣令一聽越國公三個字,擡起頭來眼中神采難掩,這件事在他眼中似乎已經成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