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丘縣學教授帶來的士子,大半也是年輕人。
他們見陳鰲下水採藕帶,於是也不甘落後,紛紛脫衣跳進湖裡。
平時這屬於有辱斯文,在皇帝面前表現卻是風流不羈。
衆人採了許多藕帶,朱銘吩咐道:“拿去做菜,今日一併分享。”
任丘縣令連忙朝吏員招手,低聲安排幾句,很快就把藕帶拿走。
人挺多,肯定不夠吃。
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這些吏員去找村民幫忙。
此時亦非農忙季節,老百姓聽說皇帝想吃藕帶,都嬉笑着去附近幫忙採集。
順便再弄點湖鮮過來,縣令猜測皇帝可能喜歡。
南風陣陣吹送,湖面波光粼粼。
朱銘一路巡視奔波,此時站在船上心情舒爽。他對知府劉一止說:“劉曉行之名,我也如雷貫耳。今日何妨再作一首?詩詞皆可。”
“曉行”並非表字,而是劉一止寫的一首詞。
他蹉跎半生考不上進士,太守推其爲八行士子,想要舉薦給他謀個官。但劉一止沒有接受四十多歲終於考中,當時實缺太難補,直接被扔去收酒稅。
設身處地的想想,你考了半輩子科舉,卻只撈到收酒稅的小官。而且這個國家還滿目瘡痍,你一腔抱負根本無處施展。
直至宋徽宗禪位,趙桓才把劉一止召回京城。
當時全國已是一團亂麻,劉一止在進京的路上,早晨起來看到殘月照疏林。他想起滿朝奸臣禍亂國家,又想起自己蹉跎半生前途未卜,而家中妻子也久未重逢,有感而發寫了一首《喜遷鶯·曉行》。
這闕詞當時轟動京城,又迅速傳遍大江南北,因爲戳中了太多讀書人的淚點。
劉一止說:“倉促之下,臣未有好句。倒是今年插秧之時,雄安府稍微有些春旱,臣看到百姓用水車灌田,便寫了一首詩還未與人看。”
朱銘笑道:“且吟與諸君聽。”
劉一止說道:“此詩名叫《水車》。”
“村田高仰對低窊,咫尺溪流有等差。我欲浸灌均田涯,天公不遣雷鞭車。
老龍下飲骨節瘦引水上泥聲呷呀。初疑蹙踏動地軸,風輪共轉相鉤加。
嗟我婦子腳不停,日走百里不離家。綠芒刺水秧初芽,雪浪翻壟何時花。
農家作勞無別想,兩耳未厭長嘔啞。殘年我亦冀一飽,謂此鼓吹勝聞蛙。”
這首詩,朱銘還真不知道。
全詩借農家母子的視角,展現出農民的心酸勞苦,以及只求一飽的微末奢求。
而且描寫水車也極爲精彩,想象力既雄奇又質樸。
“好詩,”朱銘拍手讚道,“太上皇見了肯定喜歡!他是愛種田的,還親手造過水車。”
劉一止拱手道:“拙作而已,讓官家見笑了。”
朱銘又看向陳康伯:“你呢?”
陳康伯張口就念:“海國民皆興禮義,潢池盜已息干戈。農桑四境豐年屢,簫鼓千村吹氣多。”
“亦是好詩!”
衆皆讚歎。
在皇帝面前,這首詩更討喜啊。
四海安定,兵戈已息。全國屢屢豐收,人間一片祥和。
這歌頌的是我大明盛世,而且還隱隱踩一腳前宋。
陳康伯比劉一止年輕二十歲,銳氣十足,開拓進取,自然聚焦於好的一面。
而劉一止卻已年過半百,經歷過太多挫折,更能體會到人間苦難。
陳鰲從湖裡爬出水漬未乾,半穿衣服坦着上身,此刻飛快記錄兩人的詩。
幾個縣令和校長也來作詩,其實都是半路想好的,內容主要是歌頌大明,也有寫河北這幾年大治的。
繼而,那些士子也拿出作品吟誦,想要趁機在皇帝面前展露才華。
衆人請皇帝留下詩詞,皇帝欣然接受。
朱銘沒有去改那首“接天蓮葉無窮碧”,而是用詩詞道明自己的來意。
蘇欽捧來紙筆,朱銘揮手寫就:“傳諸河北各府縣,讓他們秋收之後徵發民夫隨軍作戰!”
“是!”
蘇欽吟誦道:“《從軍樂》。
“塞上秋風鼓角,城頭落日旌旗。少年鞍馬適相宜。從軍樂,莫問所從誰。
候騎才通薊北,先聲已動遼西。歸期猶及柳依依。春閨月,紅袖不須啼。”
衆人聞之肅然,雖早就已經猜到,但此時終於確認要打仗了。
劉一止拱手說道:“官家,巨馬河兩岸數縣皆種水稻,比南方收穫時節更遲。一旦大量徵發民夫,恐會影響秋收,百姓也多怨言。”
朱銘說道:“種植水稻的州縣,家中只有一青壯者不徵發。若是農忙時節,徵一民夫,抵稅十畝。”
劉一止終於笑道:“如此,民皆樂從之。”整個河北地區,新收復的幽燕人丁稀少,黃河下游同樣凋敝窮困。
也就真定、保定、雄安三府,距離最近又人口衆多,民夫當然得從這些地方來。
朱銘又乘船遊玩一陣,便下令回到岸邊。
飯食早已備好,朱銘席地而坐,招來衆人一起宴飲。
……
跨過巨馬河,繼續北行。
離開北岸的水稻種植區,景色瞬間變得荒涼。
沿途地廣人稀,風吹草低見白骨。
只有接近了各處縣城,才彷彿又回到人間。
整個幽燕地區都差不多,僅圍繞着各縣城方圓數裡,才能看到人類活動的跡象。
就連小鎮都罕見,到處皆爲荒村。
爬滿藤蔓的古宅,昭示着曾經也是大戶人家。
偶爾有一驛站,周遭也豎着籬笆,用來防備狼羣野狗。
包括朱銘在內,所有的隨行人員,都是第一次來到金人蹂躪後的北方。
其實也不能全甩鍋給金國,因爲在遼國末年,已經經歷了長達十年的戰爭與饑荒。
宋國買下這裡數年,運來無數錢糧。要麼被文官給貪了,要麼用來維持郭藥師等人的部隊。年年饑荒,盜賊橫行,而且還被金國叛將屢屢入侵洗劫。
緊接着,金兵又來。
非但不賑濟百姓,還繼續往死裡盤剝!
哪還能剩下幾個人?
抵達永清縣城外,縣令率領官吏出城迎接。
朱銘問道:“此時全縣有多少人?”
縣令回答:“兩萬餘。一小半在縣城及城郊,一大半在巨馬河北岸。”
“恢復得不錯了。”朱銘點頭讚許。
確實恢復得不錯,永清縣這兩萬多人,要麼是不願跟隨金國撤走的各族,要麼是流放遷徙過來的罪犯及家屬。
北地漢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跟流放過來的罪民相處融洽。
到處都是荒地,隨便他們開墾,沒啥利益糾紛可言。
爲了獲得賦稅減免優惠各族還響應官府號召,主動與流放來的漢人通婚。
幾十年之後,估計就全部漢化了。
更北邊的安次縣,朱銘問了一下,全縣人口只有一萬出頭。
漷陰縣更慘,全縣只有六千多人。
繼續東行至香河縣,全縣還不足三千人,其中一半是流犯及家屬……
縣城內都沒有幾家店鋪,多數百姓居住在城郊耕種。在這裡甚至都不用錢,重返以物易物的時代,拿着收穫的糧食、飼養的家禽,前往城內換取食鹽布匹等物資。
“民生衰敗啊!”朱銘忍不住嘆息。
陳鰲說道:“待官家滅了金國,就可休養生息,三十年後必定人丁興旺。”
在香河縣逗留兩日,李寶從燕京趕來拜見。
君臣相遇,頗爲高興,朱銘拉着李寶去喝酒。
飲下幾杯,朱銘說起此處破敗,李寶連連搖頭:“繼續往東和往北,各縣衰敗得更厲害。整個石城縣(開平),僅僅百餘戶。而且每戶人口不多,攏共就三四百人而已。遍地豺狼虎豹,老百姓種地都害怕,沒有十來人根本不敢出門。”
這見鬼的情況,若是金兵從喜峰口殺來,官府甚至都不用組織堅壁清野。
石城縣甚至連縣令都沒有,因爲已經降級爲鎮。官府也懶得去收稅,因爲收稅所需成本,遠遠大於收稅所得。
朱銘說道:“開戰之後,我軍攻敵所必救。即便完顏宗翰想在幽州打,金國的其他貴族,還有各族士紳豪強,也會逼着金國調兵去遼東。”
“我親自指揮遼東戰場,你指揮幽州戰場,張廣道指揮山西戰場。”
“一旦抓住時機,你跟張廣道就破關北上。不用管我那邊,你們一直往北打,趁機收復漢家故土。”
李寶笑着說:“就是金兵主力在幽州,俺也是不怕的。先堅壁清野,讓金兵無法就地劫糧,然後逼迫金兵跟俺決戰。”
朱銘告誡道:“萬事小心,完顏宗翰非是易於之輩。”
兩國對峙期間,大明會逼得金國貴族抱團,維持一個相對和平的政局。
但如果明軍殺向遼東金國內部的派系矛盾就會爆發。
後世的遼寧省,是金國的核心菁華區域,是金國的主要產糧區域。明軍一旦跨海進攻這裡,完顏宗翰根本扛不住國內壓力,無法在他想打仗的地方打仗,到時候必須調集主力過來決戰。
遼東一打起來,山西和幽州的明軍就會強攻雄關。
遼東、幽州、晉北三處戰場,大明野戰軍盡出,還會調集駐防軍北上。
不計民夫在內,大明將出兵三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