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翼翻浪,海水飛濺。
巴爾從來沒有在晚上離家這麼遠,也就從來沒有見過皎月下的大海是如此的美麗與壯闊。他愜意地坐在沙灘上,一邊吃着被龍焰所燻烤過的焦黑的魚,一邊看着雷薩貼行着海面緩緩飛行着——雷薩,也就是那頭巨龍的名字。
腥鹹的海風拂過波光粼粼的海面,搖動着巴爾背後那一片茂密的森林,樹葉不停歇地沙沙作響,偶有巢中鳥雀的輕聲囈語。已經恢復爲人類形態的巴爾慵懶地躺了下來,穿着自己剛剛製成的粗製濫造的獸皮衣,享受着被月光照耀下深藍如洗長空,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地獨處一段時間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幹,只是出神地望着天空,只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從孤獨的現狀中走出來,在幻境中看一看自己未來的朋友們。
用孤獨來暫時擺脫孤獨,這是巴爾的方式。雖然他有他的父親,但他並不爲此而感到孤獨感減輕一些,他甚至認爲,自己的現狀就是父親所安排的——自己天生就有了自己根本不想要的身份,巴爾承認,這無法改變,但因爲這個身份,就“必須”去脫離人類部落,求生於荒野,這讓巴爾一直在父親身上貼上了一個標籤。他不知道這種生活要持續多長時間,他不知道自己父親的觀念什麼時候能夠有所改變。
雷薩突然在巴爾的視線當中盤旋,還來不及等待巴爾的思緒從遠方迴歸現實,雷薩直接俯衝而下,在即將落入地面上時重心後移,兩隻龍爪率先抓住了地面,頭部則剛好在巴爾的旁邊。巴爾十分驚歎雷薩的距離把握十分準確,但更多的還是有些膽戰心驚。
“巴爾。”雷薩低聲說着——更像是一句單純的問候,他看了巴爾一眼,隨後才找了一個對他來說比較舒服的位置,慢慢趴下並蜷縮起來。只不過,他的頭部依然對着巴爾,就好像擔心巴爾趁着自己不注意跑掉了似的。
雷薩的喉嚨中響了一陣,隨後才閉上了他那雙紅色的龍眼。巴爾看了看天空,似乎想到了什麼,連忙站起來走到了雷薩的身邊。
“雷薩。”巴爾邊說,邊伸出手輕輕觸碰着雷薩下巴處很有特點的鉤狀角,“我該回去了。”
然而,雷薩的一隻龍翼突然開始挪動,不知道是因爲雷薩故意爲之,還是巴爾躲避及時,那隻龍翼纔沒有打到巴爾。
“雷薩!”巴爾頗爲不滿地喊道。
雷薩用他的一隻龍翼蓋住了自己的頭,同時對巴爾的呵責毫無反應,在巴爾看來,連最起碼的歉意都沒有!即使巴爾不清楚龍是通過什麼方式來表達“歉意”的,或許對傳說當中十分高傲的龍來說,“抱歉”根本不可能存在。
巴爾深感無趣,便退後了數步欲向森林之中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距家究竟有多遠,但他清楚,想讓這頭並不熱心的巨龍幫助自己似乎並不那麼容易。
“巴爾。”
覺察到動靜的雷薩看着巴爾,眼神中似乎帶着不解,他將翅膀撐地,剛剛趴下不久的身體再一次站了起來。
“我該回去了。”巴爾解釋,但隨後想了想,又補充道:“你能送我回去嗎?”
雷薩沉默了一會兒,但隨後喉嚨中低沉地響着,似乎寓意着類似於威脅的咆哮。他慢慢靠近巴爾,直至他幾乎貼着地面的腦袋距離巴爾的身體幾乎有了咫尺之距。
雙翼振動,狂風速起。
如果說龍很高傲,那麼雷薩能夠幫助巴爾,也可能只是因爲他此時此刻心情不錯。巴爾也承認,若是對一頭十分暴躁的龍提要求,可能確實永遠達不到自己的目的了。由於雷薩的體型很大,再加上他的飛行速度很快,巴爾也只能趴在雷薩的長頸上,雙手緊緊地抓住雷薩堅硬的鱗片,雖說有好幾次他險些失手,但就好像雷薩早有準備,一旦聽到巴爾的呼喊聲,他便將自己的身體保持平穩並放慢速度。這份耐心和細心,讓巴爾對雷薩漸漸有了一種類似於對朋友的好感——可以說,雷薩是他的第一個朋友,即使這很有可能是巴爾的一廂情願。
漸漸地,可能是雷薩的興趣已盡,也可能是因爲一整天下來片刻未休息的緣故,他載着巴爾飛行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兩隻翅膀只是偶爾十分慵懶地扇動兩下,也再也沒有興致像之前那樣和巴爾開着玩笑。雖然巴爾很慶幸如此,但他還是奇怪雷薩突然變得“溫馴”起來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他想起來在之前,雷薩有過讓自己跟他走的意思,巴爾不知道現在雷薩幫助自己回去究竟意味着什麼,更不知道此時此刻雷薩放慢速度是不是因爲反悔。巴爾用一隻手保持身體平穩,另一隻手則拍了拍雷薩的側頸。
“……”雷薩微微側頭看了巴爾一眼,但隨後又立即將視線放到前方。
“之前你讓我跟你走,你究竟想讓我幹什麼?我是狼人對你有什麼幫助嗎?”巴爾喊道,他希望自己的聲音沒有被風聲所吞沒,即使他心裡清楚雷薩可能不會直接與自己語言交流,但他想清楚雷薩的態度究竟如何。
雷薩扇動了兩下翅膀,並沒有做出任何像是迴應巴爾問題的反應。
“我回去之後,就不可能再跟你到那麼遠的地方了。”巴爾試探性地問道,在說出這句話之前,他已經做好了雷薩發狂憤怒的準備。
事實證明,巴爾是正確的,面對突然由“溫順”變得暴躁的雷薩,不至於一時間沒有準備,他緊緊地用手抓住雷薩頸部的鱗片,不至於被甩下去,畢竟在天空中龍佔了太多的優勢。
雷薩一直很慵懶的雙翼開始奮力撲打,向天空更上方飛去,速度之快讓巴爾幾乎快要呼吸困難,他聽着雷薩口中不間斷的吼聲,知道剛纔自己的舉動實在是過於魯莽,甚至愚蠢,這種情況下惹怒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你這樣沒有結果的!你以爲這樣就會讓我妥協嗎?”巴爾大喊。
“巴爾。”雷薩微微轉頭看了巴爾一眼,隨後放慢速度在天空的雲層之上盤旋,似乎在向巴爾提示着什麼。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幹什麼,把我帶到這麼遠的地方,你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雷薩沒有迴應,就這樣靜靜地盤旋着,喉嚨中再也不發出任何的響聲,就好像他在等待着某種時機——這個時機是什麼,等待到這個時機之後要做什麼,巴爾全然不知,所幸也便不再說話,將所有的事情交給了雷薩來處理。
突然,雷薩俯衝而下,伴隨着他的一聲嘶吼,巴爾的眼前火紅一片,一股炙熱的熱浪席捲全身。
他看到不遠處的地面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也聽到了在這火海之中傳來了不間斷的嘶啞的慘叫聲——有女人的聲音,也有男人的聲音,似乎還有孩子的啼哭聲。
那些還有一息尚存的人慾向海中奔跑,但還未邁出幾步,便在那龍焰之下跪倒在岸邊,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用手捂着自己的頭,撕心裂肺地尖叫着,隨後迅速在灼熱中化爲灰燼。那些龍焰興奮得躍動,就好像因爲那些亡者新鮮的血液,讓它變得瘋狂且肆虐,讓它在亡靈中盡情地狂舞。
雷薩似乎也是如此,他好像還頗爲滿意地吼叫了一聲,正當他低空飛行確認沒有生還者打算帶着巴爾離開時,巴爾突然從雷薩的背上跳了下來。
“巴爾!”
雷薩連忙落地,來到了巴爾的身後,愣愣地看着巴爾的背影,似乎不理解巴爾爲什麼會跳下來,也不明白巴爾究竟想要幹什麼。
“你殺了他們。”巴爾低聲說道。
雷薩並沒有迴應,只是將龍腦袋湊到了巴爾的身邊。
“爲什麼?”
……
“我在問你爲什麼?!”
雷薩似乎已經明白巴爾是在因爲自己的所作所爲而如此激動,可他無奈自己現階段無法正常交流,也只能任憑巴爾質問自己,沒有——或者說是沒辦法做出回答。
“你以爲你什麼都不迴應這事就算完了嗎?”巴爾轉身大吼,結果是生性似乎就很暴躁的雷薩也立刻吼了回去,即使他在吼完之後有些後悔,但這份後悔並沒有從他的舉止中表現出來,眼睛也是一直盯着巴爾,毫不因爲悔意而刻意躲避,甚至在嘴中還不斷地發出不滿的低聲咆哮。
不過雷薩依然堅信殺死那幾個人是正確的。
“你認識他們對嗎?他們是誰?他們怎麼惹到你了?”
雷薩挺立起身體,張開雙翼凝視着夜空,喉嚨中響着一些很特別的聲音,就好像是在說着一些什麼巴爾聽不懂的話。
突然間,雷薩張開嘴,朝天空中不間斷地噴出火焰,熊熊烈火在天空中瀰漫,銀白色的月亮也被掩蓋,本來很寒冷的氣溫頃刻間被熱浪席捲。巴爾不知道雷薩在做什麼,更不知道這火焰爲什麼會大面積地瀰漫在天空之中,他眯起眼睛,並用手擋住了迎面而來的刺眼的火光。
那一種疼痛再次襲來,甚至要比之前來得更加迅速、疼痛程度也更加猛烈。巴爾看着雷薩,並用手抓着自己的頭,天旋地轉中身體很難保持平衡,不得不用一隻手抓住了雷薩的龍翼,以求自己不踉蹌跌倒。
“雷薩……”巴爾擡頭叫着雷薩的名字,但他對這頭兇殘的龍沒有抱任何的幻想,幾個人的生命在雷薩的眼裡可以肆意踐踏,自己的頭痛又算得了什麼?
巴爾無力地癱坐下來,希望自己莫名的疼痛能夠儘快消失,昏昏沉沉中,他看到了佈滿在天空中的火焰已經漸漸褪去,重新露出了它應有的顏色,不過就在他即將閉上眼睛的時候,巴爾看到了那月亮——如血般鮮紅。
他閉上了眼睛——那在不知不覺中,化作金黃色的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