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女聲笑吟吟的響起來,“厲害不敢當,不過是運氣比較好罷了。”
娉婷公主依然穿着那身黑色的夜行衣,一進門視線就落在賀之洲身上,見到賀之洲憔悴蒼白的模樣,先就紅了眼圈,“賀哥哥瘦了許多,可是身上的傷還未養好的緣故?”
她那樣熟稔又親切的稱呼問候着賀之洲,眼中滿是關切心疼之色。
安康在一旁打量她,頗有些失望的撇了撇嘴,“我還當大名??的娉婷公主是個絕色美人呢。”
賀之洲也微微皺了眉心看向娉婷公主,“這不是她原本的模樣。”
娉婷公主脣邊立時綻開一縷歡喜的笑容來,“我還以爲這麼些年沒有見,賀哥哥早忘了我長的什麼模樣了呢。”
她遇到他那一年,才十一歲,還是個沒有長開的小姑娘。她進來之前並沒有換下露珠的這張臉,就是想要知道,時隔八年,他還能不能一眼就認出她來。沒想到他真的還記得她,也不枉她想了他整整八年!
她一邊說着,一邊就要擡手撕開臉上的人皮面具。
賀之洲卻沒有心思與她敘舊,只往她身後看過去,“明月呢?”
娉婷公主落在耳後的手頓了一頓,方纔笑着道:“是我的錯,明知賀哥哥心急如焚,這時候哪還有閒情逸致與我敘舊——”
她這樣說着,脣邊的笑意便變得有些苦澀起來。並不忙着撕了面上的人皮面具,拍手令等在外頭的花朵進來,“快帶明月公主進來。”
又轉頭對賀之洲說道:“自聽聞賀哥哥的未婚妻出了事後,我就匆匆趕到了大梁。所幸我運氣不錯,才能在幾撥人的爭搶中將明月公主搶了過來。不過明月公主的狀況可能有些不太好,我在一片荷塘裡找到她,她當時已經人事不省,到了現在仍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不知是被人灌了昏睡的藥物還是怎的……”
她說的十分誠懇誠摯。看着花朵將仍是昏睡不醒的明月抱了進來,然而不等她將話說完,眼前人影一閃,賀之洲已經飛快的朝着花朵奔了過去,劈手就將軟綿綿的明月奪到了他的手中。
他探嚮明月?息的指尖微微有些抖,等確定明月果真只是昏睡過去後,他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旁若無人的打量起明月的氣色來,手中抱的人輕飄飄的。比之前瘦了不少,臉色也蒼白的像是許久不曾見過天日。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應,原本還皺着眉頭的明月到了他手裡,像是有所覺一般,竟慢慢的將緊皺的眉頭舒展了開來,只那讓他流連忘懷的小嘴卻似受盡了委屈一般微微噘了起來。
賀之洲摸了摸明月的臉頰與手,體溫略有些低,他忙將人抱進內室,邊走邊吩咐安康道:“快讓大夫過來。”
他說話的語氣微微有些顫抖。不知是因失而復得的慶幸愉悅還是爲着明月這些日子吃夠了苦頭而心疼不捨的關係。
被晾在一旁的娉婷公主也不覺得尷尬,她不請自入的跟在賀之洲身後也走了進去,“賀哥哥還是先讓人給明月公主換身衣裳吧,她在水裡呆了一陣子,身上的衣裳都溼透了。雖則如今的天氣不算涼,只是溼衣裳穿久了對身體始終不好的。”
此時明月身上的衣裳已經半乾了,賀之洲自然早就留意到了,只是他來的匆忙,並未讓人準備的這樣周全,一時之間手邊並沒有女子能穿的衣物,正蹙眉想着是不是先找縣令張大人的夫人借兩套衣裳先換着,卻又不太願意明月穿他人穿過的衣裳。
娉婷公主接過花朵遞給她的包袱款款上前來,“若賀哥哥不嫌棄的話,我這裡有兩套衣裳,可以先給明月公主換着。我的身量與明月公主差不多,想來這衣裳她也能穿的。”
見賀之洲沒有伸手要接的意思,便又補了一句,“其中有一套衣裳,我自己還未穿過的。”
她伸手將包袱遞出去,不見賀之洲接過去,原還帶着笑的神色就有些尷尬起來,微微低下頭去,“賀哥哥可是不信我纔不肯用我的衣裳?若我真的存了心思要害明月公主,又何必將她帶回到你面前來?昔年賀哥哥對我有救命的大恩情,這麼些年我一直沒有忘懷過,就想着有一天我也能幫上賀哥哥的忙就好了……”
她的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似有些說不下去了,原本自信淡定的氣質,到了這時候,全化作了心酸與委屈,“既然賀哥哥不信我,那我……我這就離開好了。”
“等一下。”見她紅着眼一臉委屈轉身就要走,賀之洲終於淡淡的開口了,他目光深深的看着娉婷公主,娉婷公主毫不心虛的回視着他,猶帶着水汽的眼睛只有坦蕩與不被人信任的委屈,“娉婷公主於明月有救命之恩,本王自然是相信你的。”
他接過了花朵手中的包袱。
娉婷公主便含淚笑了起來,“賀哥哥是大男人家,難免笨手笨腳的,不如讓我這個婢女幫明月公主換衣?不過賀哥哥若是信不過她,我也可以幫忙的。”
“不用了。”賀之洲想也不想的拒絕了她的提議,“安康,好好招待娉婷公主,不可怠慢。”
“你這裡也沒個服侍的侍女。”娉婷公主微皺眉頭。“賀哥哥確定你能幫明月公主換好衣裳嗎?咱們女人家的衣裳跟你們男人家又不同……”
安康笑眯眯的上前打斷她,“娉婷公主不必擔心,王爺就算從前不會幫女人換衣裳,現在開始慢慢摸索也是可以的。王爺與明月公主乃是未婚夫妻,便是王爺親自爲明月公主換衣裳,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娉婷公主以爲呢?”
娉婷公主落在賀之洲面上的目光很是依依不捨,明眼人自然都看得出來,她對賀之洲那明明白白的情意,“那、那我去外面等賀哥哥。”
她不經意間掃過明月臉龐的視線卻帶着深深的嫉恨與不甘!不過很快就斂了去,這女人一醒過來就會變成個傻子,等賀之洲知道她不但被人碰過,還一無是處還只會哭鬧後,看他那一往情深還能不能繼續情深下去?
賀之洲只隨意應了一聲,目光仍然落在躺在牀榻上面如紙色的明月的臉上。聽到身後響起了關門聲,他才放下手裡的包袱,俯下身去,將明月狠狠地、狠狠地勒進了自己懷裡。
“你這個壞東西,本王總算找到你了……”他將臉深深的埋進明月的頸窩裡,肩膀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着,彷彿哭泣的頻率。
……
賀之洲從內室出來時,安康正與娉婷公主聊的熱火朝天,安康對燕地的風俗禮儀很感興趣,娉婷公主言語嬌俏又爽朗活潑,說起安康燕地的風俗習慣來更是妙語如珠,引得安康更是興趣高漲。
還是娉婷公主先發現了賀之洲,忙起身來,關切的詢問道:“賀哥哥,明月公主醒了嗎?可有什麼大礙沒有?”
賀之洲朝她做了個“請坐”的手勢,也在首位上坐了下來,淡淡回道:“還沒醒。”
又皺眉看向安康,“不是讓你請大夫過來,你怎麼還在這裡?”
安康一拍腦門,“哎呀,我這豬腦子,只顧着跟娉婷公主說話,竟忘了去找大夫來。王爺你別急啊,我這就去……”
一面說着,人已經腳下抹油的溜出了門去。
娉婷公主也收起了笑容,歉意又不安的道:“是我拉着安公子說話,這才耽誤了他做事,賀哥哥你不要生氣,都是我的錯。”
“本王沒有怪你的意思。”賀之洲不好對着救了明月的娉婷公主甩臉子,“還要多謝你救了明月纔是。”
見他的確沒有怪罪她的意思,娉婷公主這才重新笑起來。“賀哥哥太客氣啦,其實今晚便是我沒有救下明月公主,賀哥哥也早就在碼頭安排好了人準備營救明月公主的。只是我放心不下,這纔跟着摻和了一道,賀哥哥不怪我自作主張就好了。”
“還沒問你,你不好好的呆在燕地,跑來大梁做什麼?”賀之洲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見她杯子裡沒有茶水了,正想喚人進來續茶。
娉婷公主忙親自執了茶壺來,“我自己來就好,這麼多年沒見賀哥哥了,我很想跟你好好說說話。”
說罷,自己給自己續了茶水,又給賀之洲杯裡續上茶,方纔回答賀之洲提出來的問題,“明月公主身懷異稟,不獨雲國知情,不然我父皇也不會親自前往夏國求娶明月公主了。因父皇十分關心這件事,自然也就知道了宇文復潛入大梁帶走明月公主的事。不瞞賀哥哥,一來我很擔心你,二來,也是父皇命我前來,便是爲了能渾水摸魚,將明月公主帶回燕地去的。”
“但你沒有這麼做。”賀之洲看了她一眼,很簡單的一眼,純粹的審視的目光。
娉婷公主大方的由着他看,露出孩子氣一樣天真的笑容來,“因爲我知道她對賀哥哥的重要性啊,賀哥哥那樣喜愛她,不惜帶着傷快馬加鞭的追到瀾城來,你對明月公主這樣不離不棄的感情,讓我很是感動,我不想拆散你們。再說,昔年我還欠着賀哥哥的恩情呢,以前我就要報答你的,只是你怎麼都不肯搭理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這樣的機會。”
她頓一頓,依然笑靨如花,又帶着邀功與討好的模樣目光閃亮的看着賀之洲,“更何況,我最喜歡看有情人終成眷屬了,賀哥哥如此鍾愛明月公主,我自然要幫你們的。”
賀之洲神色稍緩,“如此,你卻要如何與你父皇交代?”
娉婷公主擺擺手,不甚在意的說道:“此事就我跟我的貼身丫鬟知道,父皇不會知道的。回去後父皇問起來,我就說來遲了一步,明月公主已經被賀哥哥救下了。父皇很疼我的,定然不會怪我辦事不利。賀哥哥不必爲我擔心——不過賀哥哥會擔心我,我還是很高興很高興的。”
她一派天真活潑的模樣,“聽聞賀哥哥與明月公主的婚期定在九月十八?真想跟着你們去上京城觀禮,那天肯定非常非常熱鬧的。只可惜我是去不了了,還好我備了一份禮物,先前不知道能不能見賀哥哥一面,還擔心禮物送不出去呢——”
一邊說着,一邊取出隨身攜帶的荷包,“因爲總想着能見賀哥哥一面,因此給你們的賀禮就一直隨身帶着,不是什麼貴重的物事,就當是給明月公主添妝了吧。”
她說着,將荷包遞到賀之洲面前來。
賀之洲看着她真誠無僞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接過荷包,打開一看,裡面是兩顆拇指大小的非常純淨的尋常難得一見的鴿血石。他知道燕地礦產豐富,但這麼純淨的毫無瑕疵的鴿血石,便是在燕地也是極少見的,到時候用來鑲在鳳冠上,襯着明月的膚色,一定非常漂亮。
想到這裡,賀之洲便點點頭。將鴿血石收了起來,“讓你破費了,你需要什麼,或者需要本王幫你做什麼,儘管直說。”
娉婷公主原本歡喜的面上便流露出了受傷的神色來,“難不成賀哥哥以爲我做了這些,就是爲了得到你的回報?我做這些,不過是因爲我想做而已,可沒想過要通過這些事來得到什麼回報。賀哥哥如此看我。實在讓人很傷心。”
賀之洲聽她這樣說,心裡難免生出了些許愧疚感來,“本王不是這個意思。”
除了明月,賀之洲也不是沒有跟別的女人周旋過,畢竟他後院曾經也有不少的女人。對着她們,他自然是虛情假意虛與委蛇,可眼前這個女子,算得上明月的救命恩人,又真心誠意的送了這麼貴重的禮物賀他與明月大婚。更別提她也算是他的故交,一時間不知該拿什麼態度面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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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公主似看不出他的爲難,聞言又笑了起來,“賀哥哥沒有這樣想就好——你都沒問我是如何救下明月公主的,賀哥哥竟一點都不好奇嗎?”
“正想問呢。”賀之洲知道她只是想跟他說話,才找了這諸多的話題來說,不過她怎麼會恰巧救下明月,他的確很是好奇。她先沒說,他也沒問,是想着她便是不說,他自己也能查到。沒想到她會這樣直白坦率的就告訴他,於是對娉婷公主的防備,就又少了一些。
娉婷公主便繪聲繪色的說道:“當初宇文覆冒險潛入大梁時,我就收到了消息,於是一路也跟着到了大梁,他身邊帶着個心腹丫鬟,名叫露珠——我現在這張臉就是露珠的,賀哥哥知道我的。別的不行,唯人皮面具這手藝算得上巧奪天工,於是便妝扮成了露珠跟在宇文復的身邊。只是宇文復此人十分謹慎小心,他手上又有控制明月公主的秘藥,我奉命照顧明月公主,端茶送水之類的,全在宇文復的眼皮子底下,幾番想要帶着明月公主出逃,卻都沒有找到機會。你是不知道,除了端茶送水,宇文復從不許我留在房間裡,他不放心任何人,因此這一路上都是他親自看守着明月公主,不管白天夜晚都是如此……”
“咔嚓”一聲,是面無表情的賀之洲徒手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茶水橫流,茶杯碎成了渣渣。他的眼底似乎有些紅,一層帶着血色的紅影。透出揉碎的藍。
“賀哥哥?”娉婷公主似嚇了一跳,忙忙看向他的手,神色甚是疑惑:“你這是……”
忽而倒抽一口冷氣,慌忙搖着手解釋道:“賀哥哥不要多想,宇文復雖然……雖然總是守着明月公主,不許人進屋打擾,但想來……想來他是不敢對明月公主做什麼的,明月公主又總是昏睡着,他應該……應該不會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透着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心虛,“賀哥哥就算不相信宇文復,也要相信明月公主啊。就算有什麼,也不是她願意的,定然是被宇文復那賊人強迫的……”
她偷偷擡眼看向賀之洲,他面無表情的抿着嘴,但額頭上青筋隱現,緊緊咬着牙,腮邊的肌肉都繃起來。黑色瞳仁裡閃着烈焰的光。不自覺握緊的拳頭攥着破碎茶杯的碎渣渣,似感覺不到疼一般,有血珠子從他緊握的掌心中沁了出來。
她在心裡微微一笑,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自己的女人跟別的男人同處一室這麼些日子,更何況是驕傲的賀之洲。就算宇文復真的沒有對明月公主做些什麼,但賀之洲只要想到這好些個日日夜夜,明月公主都跟宇文復呆在同一個房間裡,心裡難免不會留下陰影與芥蒂。
賀之洲全身熱得發燙,連指尖都在冒火。他想起了剛纔給明月換衣裳時,她頸脖胸口那些明顯的暗紅的痕跡,原本沒當一回事,此時聽了娉婷公主的話,方知那些痕跡是如何來的。差一點就要控制不住心裡頭的暴戾與狂躁,看一眼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小心翼翼惶恐不安的娉婷公主,他強行壓下想要立刻就將宇文復撕成碎片的暴怒情緒,磨着牙故作淡定的道:“本王知道了。”
“我很想貼身保護明月公主的……對不起賀哥哥,我做的不夠好。”娉婷公主低下頭。一臉內疚不安的模樣。她之前就猜到,賀之洲不會放心她或者花朵爲明月公主更換衣裳,他們又是未婚夫妻,他勢必要親自動手,便讓花朵在明月身上弄出些曖昧的痕跡來。眼下看來,那些痕跡果然很礙賀之洲的眼呢,此時他的心裡,那個明月公主大概再也不復純潔乾淨了吧。
“不,明月這一路承蒙你照顧,本王要多謝你。”他頓一頓,又淡淡道:“爲防宇文復手底下的人報復於你,明早本王安排人送你回燕國。”
娉婷公主點頭,乖巧應道,“好,我都聽賀哥哥的。”
她既然來了,可沒想過就這麼兩手空空的回燕國去!
娉婷公主看着賀之洲美的猶如雕塑的側臉,衝他甜甜的乖巧的笑着。
這個男人,她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