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相州城往北, 兩條岔路, 一條是繞山而過的官道, 另有一條穿山而過的山路, 比官道少走二十里路。因這條路上鮮有盜賊, 這一帶的山勢雄偉疊嶂, 有萬馬迴旋之勢, 和兩浙福建的南秀山水截然不同, 堪稱北雄山水之巔, 山中又多有瀑布驚湍直下,白珠四濺,行走其間既能避暑又能賞景, 故而不少商旅都會走山路。
趙栩等人行至分岔路口, 依然按原計劃往山路上行,一路衆人全神貫注地戒備着,卻只遇到不少商旅車隊,相互避讓着交錯而過。
章叔夜閒閒坐在孟建和方紹樸所在的馬車車轅上,竹斗笠半掩了臉, 朴刀無鞘,鬆鬆掛在腰帶上。他口中嚼着一根馬尾巴草, 時不時對前方的斥候打個手勢。
不多時有一位護林人擔了兩筐草藥從山上走了下來, 看到他們這許多人, 善意提醒道:“還有半個時辰纔出山,你們還是快些趕路,很快就要下雨, 雨天路滑,千萬小心。”
章叔夜揚聲道謝,只是山路上委實快不起來。馬蹄踏地的聲音夾雜在風穿林濤中,和着遠處瀑布的嘩啦水聲,忽遠忽近,煞是動聽。
雖然趙栩說了沈嵐十有七八不會派人路上行刺,九娘依然緊張得很。她怕路上不方便解手,因此午間和惜蘭二人都特意只吃了一點點,連湯水也沒有喝。眼下離城不過一個時辰,肚子卻不爭氣地憋得有些腹痛,偏又不能跟那些男子一樣,隨意走入山林中方便一下再追上來,聽到外頭守林人說還需半個時辰纔出山,更是窘迫難受,不禁偷偷看了看趙栩。
趙栩一直留心着九孃的神色,見狀立刻打起車簾吩咐了成墨幾句。成墨跳下馬車去找章叔夜,很快衆騎和馬車都慢了下來,在前方一個寬闊些的瀑布觀景臺前停了下來,圍了內外兩圈護衛着三輛馬車。
九娘赧然低聲說了句謝謝。趙栩卻喚成墨來將自己背下了馬車,親自帶着九娘和惜蘭從觀景臺一側的石階往山上密林中走去。章叔夜和高似要跟着,都被趙栩制止了。連他都從來不願人陪着,更何況阿妧這樣的女兒家?
馬車裡孟建發現馬車停了下來,立刻掀開車簾,看到章叔夜寬闊的後背,才鬆了一口氣,再探頭一看,見成墨揹着趙栩,帶着九娘和惜蘭小心翼翼地正往山中走去,趕緊輕輕搖了搖悶頭睡覺的方紹樸:“方大夫?方大夫?”
方紹樸懶懶地睜開眼,瞥了瞥孟建:“只許問一句。”
孟建嗓子眼一堵,悶悶地咳了兩聲:“殿下他,那個,那個你懂的,究竟是行還是——”
“沒毛病。”方紹樸背過身去不再理會他。
“我還沒有問完,方大夫,我的意思是——”孟建聲音越發低了下去。
方紹樸一路被孟建私下裡糾纏了好幾回都是爲了此事,煩不勝煩,索性爬了起來掀開車簾:“請恕我也要去方便一下。還有忠義伯可知道擅自窺探宗親之事,按律要杖二十,流放八百里?”
孟建趕緊跟着他下了車:“我和你同去,同去。唉,等方大夫你將來爲人父親了,才知道操心兒女的終身大事,才能明白天下父母心——”
方紹樸不耐煩地伸了個懶腰,見遠處山頭似有烏雲飄過來,拔腿跟着趙栩四人往山上走:“你現在才操心不覺得太晚了?早去哪裡了?”
孟建囁嚅着:“這術業有專攻嘛,我也不是天生就會當爹的。現在怎麼就來不及了?”他朝章叔夜和高似抱了抱拳,跟着方紹樸走了兩步,忍不住又納悶起來:“你說殿下爲何入林方便還要拉着我家阿妧?還走那麼遠?”
方紹樸翻了個白眼,無奈地道:“是殿下陪九娘去纔對。”
“孟御史——孟御史——”
兩人才走了不到十步路,就聽來路有人高聲呼喊着。孟建一愣,轉頭見章叔夜和高似的手都握住了刀柄,嚇了一跳,回身就往章叔夜那裡跑去。方紹樸見他跑得比兔子還快,哪裡有騎馬騎得腿股磨傷的樣子,搖了搖頭,徑自往林中去了,因知道上面是她們兩個女子要方便,他走了一半,轉下了石階,又怕被九娘她們看到不雅,索性又走進去幾十步,左右上下看看皆無人無聲,才撩起衣衫蹲了下去。
趙栩和九娘也聽見了呼聲,都回頭往下面山路望去,見不遠處十多騎匆匆朝着車隊而來。
“不用理會,不是鶴壁就是相州的官員,應是來找你爹爹的。”趙栩指了指上面那兩人合圍才能抱住的大樹:“你帶着惜蘭去那棵樹後面,我在此地等着你。”
九娘紅着臉疾步上去了,到了樹後,果然看不見下頭任何人了。惜蘭解開身上的窄袖涼衫,圍了個屏障。兩人卻聽見下頭傳來“撕啦”布帛裂開之聲,又聽到趙栩的聲音喊惜蘭下去一趟。
九娘聽到下邊趙栩的聲音如此清晰,想起一事,頓時停下手不敢再解腰帶,背靠着樹幹又羞又窘。惜蘭很快跑了回來,手中拿着趙栩一扯爲二的外衫低聲道:“殿下說,將這個墊在地上就不會有聲響,用完了丟在此地就是。”
九娘紅着臉咬了咬脣,迅速完了事,果然毫無聲息。
趙栩凝神看着山下,聽到九娘和惜蘭下來了,若無其事道:“若是鶴壁的官員狗急跳牆,十幾個人而已,有叔夜在,你爹爹不會出事的,我們下去吧。”
九娘看着他身上的素白小衣,低聲道了謝,四人往山下觀景臺走去,走了兩步,幾團烏雲飄了過來,幾滴雨滴落在九娘鼻尖和額頭上。因林中葉密,沙沙雨聲中,石階上也只疏疏地溼了一個個小小的深色圓圈。
“小心路滑——”九娘伸手扶住趙栩的傷腿和腰背,叮嚀成墨道。
***
一路追來的,打頭的是鶴壁縣的秦判官,他帶着縣裡的十多個佩刀捕役,正說着因爲黎陽倉今日依然封閉倉城,不準進糧又不準出糧,那漕船的船伕和腳伕們在碼頭鬧起事來,實在無人做得了主,無論如何請御史隨他回鶴壁去解說解說。
孟建皺眉道:“這該是你們的事纔對。戶部的人這兩日就到了,自會處置黎陽倉一案。”
那秦判官眉一豎就嚷嚷起來,說御史臺彈劾就彈劾,哪裡有擅自封倉導致民心不穩的,又說孟建拉完屎卻要他們擦屁股實在不守規矩,伸手拉住孟建就要往來路走。
孟建登時惱了,喊孟全把尚方寶劍取了來,那十多個捕役大驚失色,在鶴壁可沒聽說過這位御史還帶着尚方寶劍,再看看旁邊近百人個個精壯,手持利刃虎視眈眈,哪裡是縣衙裡聽說的只帶了十多個隨從,個個心裡暗暗叫苦,匍匐在地不再吭氣。孟建狠狠訓斥秦判官,見趙栩九娘來了,才收了聲。
章叔夜見雨勢不小,揮手命令衆人披上雨具,檢查馬蹄鐵,列隊繼續前行。早有人撐了傘接了趙栩和九娘往馬車裡走去。山上方紹樸一手擋雨,一手撩着衣衫一角,匆匆邊跑邊喊:“等等我——”
“下官參見燕王殿下——”雨中的鶴壁縣判官突然高聲喊了起來。
成墨一愣,腳下不停,反而走得更快了些。
趙栩回過頭來,目光如電掃了那些人一眼,沉聲喝道:“拿下!”
一陣混亂後,鶴壁的十幾人被親衛們按在泥地裡,搜查了一番,腰牌、鐵尺和繩索都紛亂地扔在地上。
“何人遣你前來的?”章叔夜的朴刀背壓在秦判官的頸項上。
“是林縣丞派下官前來尋燕王殿下的,下官絕無不敬之意。殿下——殿下——”秦判官滿面雨水放聲喊道:“縣丞有令,若見到殿下,要下官護送殿下前往大名府——”
趙栩在馬車內大笑起來:“倘若見不到本王,你們便要將孟御史綁回鶴壁?”
那秦判官一愣,沒想到會被趙栩一語道破,想要解釋什麼,已被孟建一劍鞘劈在背上。
“我可是堂堂朝廷敕封的忠義伯,御史臺的監察御史,持二府文書和尚方寶劍的欽差!你這小小判官,竟敢欺我?”孟建氣得渾身發抖,這起子狗東西肯定以爲自己和章叔夜只有去查黎陽倉的那些人,纔敢這麼明目張膽地追來。
九娘輕聲提醒趙栩:“這會不會是沈嵐的意思?”
趙栩點了點頭,揚聲道:“既然他們一腔誠意,趕了百里路來護送本王,便讓他們跟着就是。”
地上的秦判官正高興着,卻被章叔夜一把提了起來,將他們十多人用他們自己攜帶的繩索綁成了一串,系在了最末一輛馬車上。自有人將他們的十多匹馬給牽了過去。
“殿下?殿下?”秦判官嘶聲喊了起來。這裡離大名府還有四五十里路,難不成要他們一路跟着馬車跑?
馬嘶蹄翻,衆騎簇擁着車隊在雨中繼續前行。那十多個人踉踉蹌蹌地被迫跟着馬車跑了起來,心裡叫苦不迭,後悔不該貪圖那二十貫錢請纓前來,卻要遭這等罪。
因多出這樁意外事,趙栩將章叔夜喊入馬車內,和九娘三人又細細商酌起來。
出了山路,再無任何阻擾,車隊順順當當地又走了大半個時辰,抵達了大名府外城。
***
大名府在德宗朝時被立爲陪都,時稱北京,與南京應天府、西京洛陽、東京汴梁並稱四京,位於黃河北,控扼河朔,乃北門鎖鑰。城如臥龍,四十八里的外城,城高地險,塹闊濠深,四大城門均有甕城,不遜於洛陽和京兆府,下治十二縣,統北京、澶懷衛德博濱棣、通利保順軍。不同於西京和南京任用宗親或文臣擔任留守,空懸權知府一位,大名府因直面契丹,並未設置北京留守,因此權知府沈嵐便是此地一府之主。
此時大名府府衙的書房之中,權知府沈嵐身穿公服,正在批示公文,他五官清俊,略帶嚴厲之相,五縷長鬚十分齊整,落筆迅疾有力,手腕極穩。
“府君,殿下一行已經進了崇禮門。”門外他的貼身隨從沈清稟報道。
沈嵐手中的筆停了一停,又繼續批示,頭也不擡地吩咐道:“進來說話。”
沈清輕輕掩上門,行了禮,肅立在他案側下首。
“統共來了多少人?”
“不到百騎,另有三輛馬車。入了崇禮門後,就交給守城軍士十多個鶴壁捕役,還有鶴壁縣的秦判官,說是多虧他們一路護送殿下,請府君好生替殿下酬謝他們。”
沈嵐手中的筆一頓,擡起了頭:“哦?他們現在何處?”
“已被送來了府衙,那秦判官說見到一位不良於行的貴人,姿容極美,自稱本王,只是衣冠不整,連件外衫都未穿,和傳聞中極重儀表的殿下不太吻合,他也吃不準那位是不是真正的燕王殿下。”
“封丘也有一位被衆禁軍護衛着的美貌貴人,一樣也是不良於行,聽說還斷了兩樁懸案,昨日已拔營前來大名府。”沈嵐心中沉吟不決,看來燕王戒心極重,有備而來,他派人查處了黎陽倉,自然是得了些證據在手,但如果確實是衝着自己和壽春郡王而來,爲何竟只帶了百人不到的護衛?也許秦判官所見未必就是真正的燕王殿下。
他擱下筆,起身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幾步,又在長案上的輿圖前看了又看。燕王虛實真假不定,壽春郡王尚無音信傳來,他萬不可自亂陣腳,當以不變應萬變。眼下賬冊已經全部銷燬,相關人等一概已遣走,既無人證又無物證,燕王又能奈他何?
“殿下他們一衆人等,現在何處?”沈嵐轉過來身來。不管真假,既然來者已自報燕王名號,他理當前往拜見,迎入府衙。
“去了城北的盧家醫館。一路未曾見到其他侍衛或禁軍模樣的人。”
“可有見到殿下?”沈嵐皺了皺眉,盧家乃大名府世代豪富,當家人盧君義盧大官人有“玉面孟嘗”的諢號,多結交江湖豪傑,家中產業遍地,屢行善舉,和他也算相熟,何時會和燕王有了關係?抑或這位前往盧家醫館的“殿下”,只是爲了治療腿傷,又或者是有意營造他已至此的假象來迷惑他人?
“不曾見着。盧家開了仁義巷的後門,拆了門檻,馬車直接入了後院。盧家夜裡定了金燕樓的全素席面。”
沈嵐輕輕理了理頷下五縷長鬚,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只要當面見了,他自然能認得出這位昔日在先帝身邊甚受寵愛的開封府尹燕王趙栩。倘若他不去拜見,倒顯得心虛有鬼了。
作者有話要說:聽說沒人覺得膩,那就一路繼續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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