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似人已躍往甜水巷裡, 一聽暗器厲嘯, 長刀橫着猛擊, 硬生生在粉牆上擊穿一個洞, 身子借力再度拔起, 左手已撈向那兩個極小的暗影。
那兩道暗影卻好似活的一樣,臨到牆頭忽地一沉, 看看避過高似的大手。趙栩以看清是兩枚銅錢,已經踢出去的腳便停了一停,收了回來。
兩聲輕響, 銅錢撞在他小腿骨上,竟又倒旋着飛了回去。趙栩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陛下!”高似大驚,矮下身子就要查看他的傷勢。
趙栩苦笑道:“不礙事。錢婆婆下手有分寸。”
竹林裡蹣跚着走出了一位老婆婆, 手指間拈着兩枚銅錢上下翻動, 月色下閃着微光。
“原來是官家,老身還以爲是什麼採花賊闖了進來。”錢婆婆慢騰騰走到外牆下, 福了一福:“所幸這大錢到底不怎麼好用,沒傷着官家, 不然老身罪該萬死。陛下這麼一早飛越牆頭,可是要來用膳的?”她絮絮叨叨地說起各個廚房的升火時辰,今日各院都吃些什麼。
趙栩臉上發燙,咳了兩聲打斷了她:“婆婆你盡忠職守, 吾就放心了。還請守護好九娘她們。”
錢婆婆耷拉着的眼皮微微擡了擡, 行了一禮道:“老身謹遵聖喻。恕不遠送陛下了。下回還請陛下走大門罷。”
趙栩紅着臉躍下牆頭, 看了看牆上被高似擊穿的那個洞, 白色碎屑和青色磚屑在腳下散了一攤.
“讓宮內的營造來修補,記在我私庫上頭。”趙栩從那洞裡還看得到牆裡的錢婆婆還一動不動地站着,覺得她倒是真心替阿妧着想,日後還是要召入宮裡來做坤寧殿的供奉官纔好。再想到不知道位世外高人偷聽到了多少,趙栩耳根燒得滾燙,趕緊揮了揮手沉聲吩咐:“傳皇城司、大宗正司、宗正寺、禮部、大理寺的人,命殿前司禁軍速速將兆王府圍起來,只許進不許出。”
天空泛出魚肚白時,藥婆婆的兒子推着太平車到了觀音院門前,開始安置爐子升起火來。藥婆婆坐在小杌子上,將藥又稱了稱,才倒入藥罐中,注入清水。靜悄悄的第一甜水巷,除了孟府外牆下多出了那攤碎屑,和往日一般無異。遠遠的能看見孟府深牆內冒出了幾縷炊煙。
臨近皇城的東北處,兆王府裡也冒出了裊裊炊煙。內宅的書房中,徹夜未眠的兆王看着眼前的人,心裡一股無名火升騰得厲害,半天才搖頭嘆道:“你提的這些要求我都辦不到,洛陽去不成,皇宮也進不去。你先留在這裡養傷罷。”他轉過眼看了看神情複雜的趙元永,嘴裡似乎有膽水泛上來的苦味。
阮玉郎歪在榻上,將袖中的藥方遞給兆王:“那就要有勞你去宮裡御藥抓這些藥來。”
兆王接過藥方,放入懷裡:“表姑母她不太好,你看起來也很不好,喝點熱茶,就和元永早間去她院子裡用飯吧。”
阮玉郎卻轉頭柔聲道:“大郎,你先去看看婆婆醒了沒有。我和你翁翁說幾句話。”
趙元永站起身來看向兆王。
兆王溫和地笑道:“你去吧。”
看着趙元永猶豫不決地走了出去,兆王看着一動不動面帶微笑的阮玉郎,忽地板下臉來沉聲道:“玉郎,大勢已去,收手吧。”
阮玉郎慵懶地撐着下巴笑了起來:“即便我肯收,趙栩肯放過我麼?還是他肯放過你?”
“我不去洛陽爲的是元永,若早知道你竟然連女真契丹都勾結了,還要掘開黃河倒灌汴京,無論如何我也是要去太后和官家面前自首的。”兆王苦笑道:“我在洛陽替你經營了幾十年,還將元永也送給了你。你還待如何?”
阮玉郎笑意更濃:“這是大難臨頭要各自飛了?當年你不也一心想要爲你爹爹報仇麼?如今不被宮中忌憚了,還繼承了你爹爹的親王封號,安穩日子過得十分逍遙,只可惜還有我這個絆腳石。”
兆王看了看門外若隱若現的矮小陰影,想着有些話說給元永那孩子聽也無妨,便長嘆了一聲:“你要如此作想,我也無可奈何。幾十年前的恩怨,曹後成宗早已成灰,趙璟趙瑜都因你而死。如今四路烽火,軍民死傷十數萬,難道非要天下大亂你才滿意?那個位子你自己也不要坐,爲何還要苦苦執着於和六郎爭鬥不已?”
阮玉郎笑意不減:“你知道麼?我要的就是萬千生靈皆塗炭,如畫江山成灰燼,這世上,最有趣的難道不是爭鬥麼?若沒人和我鬥了,那該多無趣。”
兆王怔了片刻,低聲問道:“有鬥便有輸贏,昔日我爹爹你爹爹皆輸了,今日趙璟輸給了你,日後輪到六郎和元永,若是你輸了,元永會落到什麼地步,你想過沒有?”
阮玉郎眼風往槅扇門外輕輕飄去,淡然道:“這是他的命。我勝,他便是皇帝,得的是天下。我輸,他便是反賊,丟的是性命。願賭服輸。”
“你有問過他願意賭嗎?!”兆王低喝道:“那是他的性命——”
阮玉郎眼神忽地鋒利如刀:“沒有我,他一出生便死了。他的命是我的。他生母是教坊裡的妓子,你那時候不聞不問,結果你的兩個兒子都意外死了,你倒想起來還有這個孫子了?你有三個兄弟,七個侄子,爲何不過繼一個侄子到你名下?你又爲的是什麼?”
兩人對峙了片刻,兆王垂眸道:“多說無益。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幫你做韃虜的幫兇的。我爹爹的事,是趙氏的家事。”
阮玉郎輕笑着伸出手掌,五指修長如玉,擋住了燭光:“幾條狗而已,借力打力,何足爲患?你怕的,是如今我沒有翻身的機會,怕的是連累了你這剛剛得來的親王位子,怕的是我要動用你爹爹留下的最後那點東西——”
兆王猛然一震。
“可惜你此時再想要收手,爲時已晚。趙栩恐怕已經在來你王府的半路上了。”
兆王大吃一驚,騰地站了起來,聲音都發抖了:“你說什麼!”
阮玉郎拂了拂寬袖,脣邊的笑意更濃:“他昨夜便潛入汴京,留在翰林巷,原本想要在妓館收網,卻沒想到我讓大郎將我接到兆王府。這種能將你我二人一網打盡的好機會,他自然求之不得非來不可。”
“你在孟家還有人?”兆王頭皮發麻,來回走了幾步,忽地擡起頭來:“你想要在這裡弒君?!”
阮玉郎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兆王的面前,出手如電,扼住了他的喉嚨,只幾息後便鬆開了手,在寬袖上擦了擦:“把你藏着的人和兵器都拿出來吧。好幾個月了,你從洛陽運過來十分不易,也該派上用場了。”
兆王急急喘息着,面如死灰。
阮玉郎卻又輕輕伸出手,兆王踉蹌後退了兩步,警惕驚恐地看着他。
“還有一條地道的入口在哪裡?”阮玉郎卻只是輕輕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你費盡苦心,從太后哪裡要回這座兆王府老宅。我猜那條入宮的地道就在這裡。當年,除了那個弒兄奪嫂的畜生,你爹爹不也想通過裝瘋避開風頭,再行找機會刺殺我爹爹,嫁禍給曹氏母子好坐收漁翁之利麼?”
兆王幾乎癱在了地上。
阮玉郎側身掩面咳嗽了幾聲,又似乎在笑:“你又跟我裝什麼心有大趙呢。若是趙栩死在我手裡,你不也一樣可坐收漁翁之利?”
槅扇門外的矮小陰影早已不見,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殿下——!殿前司的人將王府圍住了,連運夜香的車也不許出去。”
阮玉郎飄然走回榻前,端起茶盞,在手中蕩了蕩,拈起幾片茶葉,白色的茶沫早已消退,他劈手將茶盞砸在地上。兆王又退了幾步,頹然坐下。
阮玉郎將茶葉放在鼻下聞了聞,眼神陰鷙又帶着嘲諷。
“原來你也有牽機藥。是想要以我頭顱換你平安?”
兆王臉色慘白,忽地笑了起來:“玉郎,我只問你一句,我兩個兒子是不是死在你手裡的?”
阮玉郎將茶葉收了,搖頭道:“這是趙栩的計謀,你竟然也信了。怪不得上次翰林巷你竟未曾派人前來——你現在撇得清嗎?趙栩早就疑心你了,否則爲何竟然是岐王掌了大宗正司?那可是高氏的親生兒子。你有的選嗎?你殺不了我,要麼起事謀反,要麼讓我走地道入宮。”他脣角微翹:“元永他們要跟我走,趙栩可是抓住過他們的,你糊弄不過去。”
兆王死死地盯着面前這個修羅夜叉惡鬼般的男子,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嘴脣翕了翕,他何以會走到這一步的,也是命麼?
門外傳來小心翼翼地聲音:“殿下——?”
兆王從懷中取出一把玉匙,擱在案上:“地道入口便在表姑母房間的藤牀之下,通向原皇太子宮。”
阮玉郎雙眼微微眯起,脣角笑意更濃,上前取過玉匙,輕輕拍了拍手掌。屋樑上跳下四個身形矮小的侏儒來,跪下行了禮:“郎君萬安。”
兆王冷汗涔涔,垂眸強做鎮定。
阮玉郎笑道:“好了,別嚇着殿下,我們走罷。”
四個侏儒擁着他,打開槅扇門。外頭的隨從嚇了一跳,剛要呼喝,便聽到裡頭兆王低聲道:“帶他們去姑太太院子裡。”
兆王府略經過修繕,但大體格局依然如前,遊廊重重疊疊,阮玉郎握着手中玉匙,負手緩步而行。年從皇太子宮掘出那條出宮的地道時,果然有人也掘了一條入宮的地道。那場燒了半邊皇宮的大火,雖經查只是一個宮婢偷盜金盃打翻火燭引起的,誰知道又有誰暗中操縱,好趁着皇宮大修時方便日後的連環之計?
他不禁微笑起來。暗度陳倉,誰不會呢?願賭自然就要服輸,不到最後,誰贏誰輸,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