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羨三春桃與李,桂花成實向秋榮。
不幾日,眼看着就要秋社了。汴京城也鬧哄哄起來,御街兩邊八月桂花香,一陣風一層金。高枝上的寒蟬憋足了勁最後一唱大鳴大放,卻無人顧得上它們的淒涼。
這幾天皇榜前面唱榜人高高興興地說着太尉揮軍南下,會合了江南東路和淮南東路的十萬大軍,已順利收復了湖州,不日就要收復杭州,剿滅房十三一夥指日可待。來往士庶更是喜形於色。那因爲戰禍滯留汴京的兩浙百姓,更盼着重陽節前能回鄉。
街上行人手中都提着社糕社酒。那酒家食店,也紛紛擺出了各色社飯,有豬羊肉切片的,有妳房鋪陳的,有肚肺或鴨餅切片的,蓋在飯上,那些家中懶得親自做的婦人們,買了現成的社飯,請客備用。各大寺廟庵堂還有素食的社飯,茹素信佛的人家覺着這是開了光的,紛紛排隊去買。富貴人家更是早早地訂下了京中各色傀儡戲、影戲、雜劇和南戲班子,等着秋收這天招待外甥們上門。
孟府裡也忙得不行。宗族裡衆多長輩家中,都要送上社飯、社糕和社酒。七月里納民進來的民衆們雖然走得七七八八,還剩下的七八戶人家,也要備齊這些時令物。
按習俗秋社日裡,婦女都要歸寧外家,杜府、呂府都按往年的習慣早早地送了請歸的帖子。杜氏和呂氏都要帶着小郎君們小娘子們去外家拜會,一應時令物和禮品也都不能少。
程大官人八月頭上就送了帖子上門,讓程氏帶着兒女去舅舅家玩耍。程氏硬着頭皮回稟了翠微堂。
樑老夫人笑了:“你怕什麼,只管去就是,孩子們哪有不進舅家門的道理?這大趙幾百年,哪有強娶強聘的道理?你不點頭,怎麼,你哥哥還能把咱們家的女孩兒留在程家了?”
程氏猶豫着,她心頭壓的事又說不出口。偏偏呂氏笑着問:“難不成如今三弟妹也是官夫人了,就不願認孃家了?”
程氏胸悶得很,只能回木樨院準備去了。
黃昏時分,木樨院的花園裡,金桂銀桂丹桂各色十多個品種開得正盛,整個孟府帶着隔壁第一甜水巷都聞着甜香甜香的。六娘和九娘帶着玉簪和幾個侍女正在打桂花,在樹底下鋪了白紗,用那竹竿輕輕敲在花枝上,金風叢桂香滿袖,不多時,白紗上頭就薄薄一層桂花鋪滿了。
林姨娘已經能說話了,臉上的傷疤結了紫黑色的痂,她站在廡廊下,沒戴小帷帽,手中捧着一個汝窯天青水仙盆,裡面已經裝了半盆碎金,眼巴巴地看着九娘。
寶相嘆了口氣:“姨娘,讓奴拿吧,您好省些力氣。”
林姨娘搖搖頭,自己拿着心裡多踏實,也讓九娘子看看自己也是賣了力氣的。今夜纔好讓她再給自己做那個醪糟桂花浮丸子。一想到九娘每年做的這個甜湯,林姨娘不由自主地開始口水嗒滴。
寶相慢慢轉開眼,默默嘆了口氣:“姨娘是想吃浮丸子了吧?”
林姨娘眨巴眨巴了幾下大眼,牽了牽嘴角。九娘子總說什麼“近豬者吃”,靠近豬當然只會想吃,這靠近桂花當然想着吃桂花浮丸子了。
四娘靠在西暖閣正房的窗口,透過隱約的花樹,默默看着池塘那邊園子裡的熱鬧情形。往年秋收前後,她們總跟着九娘打金桂,一起細細挑揀,用心清洗,親手用幹紗布吸乾水分,攤晾在聽香閣裡。那幾十個小罈子裡,一層白糖一層桂花一層白糖一層桂花細細鋪滿,最後澆上濃濃的蜂蜜。爲了讓十一郎搗擷芳園的蜂巢,九娘還給他做了一件罩到手的怪帷帽。她們在擷芳園山坡上的涼亭裡看着十一郎哇哇亂叫,笑得不行。還有七娘總是鋪一層忍不住挖一口吃,引得她們笑着追着撕她的嘴。
那幾十壇桂花蜜,女學的館長也贊好,宗族的族長也贊好,就連蘇昉兄妹、陳太初,宮裡趙栩兄妹年年也都會得上幾罈子。人人都贊她們四姐妹心靈手巧。可這些,其實都是九娘帶着她們做的。往年,她一想到陳太初吃的桂花蜜也有她親手做的,就說不出的甜在心頭。
四娘捂住嘴,眼淚止也止不住。她不明白,事情怎麼就一步步變成了這樣。這些日子,九孃的話像詛咒一樣,時時出現在她耳邊。她只要一停下來,似乎就聽見那刀劍一般的言辭,割得她生疼。她想到了千句萬句反駁的話,可當時竟然一句也說不出口。她不是亂家之女,她不是存心使壞,可似乎連她自己都不敢深想下去。
她想回到從前,回到她們身邊,一起打桂花,做桂花蜜。她們會挖出以前做的桂花蜜和醪糟,一起在木樨院的小廚房裡做醪糟桂花浮丸子送給各房。這也是九娘教她們的,說是從明州傳來的做法。七娘每次都把糯米粉弄得滿臉滿頭,九娘也會調皮地把那豬油和霜糖拌的黑芝麻糊抹在脣邊充鬍子。以前她總是嫌棄地躲開,冷言冷語地嘲諷九娘。可她現在想回到以前了。她不會再那樣了,她也願意做白娘子,哪怕弄得一頭一臉的白糯米粉,也願意抹黑鬍子了,每次婆婆見到都會笑得不行。
前幾年的木樨院,她喜歡的,她其實真的喜歡,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現在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其實從來都沒有能和她說話的人。
西暖閣的侍女們都避到了廡廊下,這些天,四娘子哭了歇,歇了哭,日也哭夜也哭。衆人也都習慣了,取雞蛋的取雞蛋,取冰銀匙的取冰銀匙,打水的打水。木樨院今年風水不好,府裡的人都知道,這七月裡,被禁足了三個,連家廟老供奉錢婆婆都被請到了木樨院,肯定是爲了壓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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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一聽說要去程家,就想上前抱着程氏鬧騰,被錢婆婆眯着眼看了一看,嚇得趕緊站好了。
不過短短十來天,七娘嘗夠了錢婆婆的厲害。每日裡要讀的書要寫的字要背的規矩,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比起女學裡的尚儀娘子,錢婆婆是戒尺不離手,規矩不離口。如今的木樨院,白日裡總是靜悄悄的。現在明知道九娘六娘在後院花園裡打金桂,可是她也不敢去找她們。
夜裡,九娘和六娘在木樨園小廚房裡,帶着玉簪幾個,做了近百個黑芝麻餡的浮丸子。小廚房的燒火娘子在大鍋裡煮熟了,用竹笊籬撈出來,放入一碗碗醪糟裡。
六娘看着一個大碗中泡着的紅色小果子,往年沒見到過,問九娘:“這是枸杞?”
九娘正讓玉簪幫她理一理襻膊,聞言笑道:“是表叔母前幾日送來的甘州枸杞。前兩年她放在醪糟裡配着吃,大夫說枸杞能養肝滋腎潤肺,配着活血祛瘀潤膚的醪糟,特別好。今年我也試試這麼搭配着吃。”
六娘看着她往小碗裡撒幾粒硃紅枸杞,再配上金色桂花蜜,笑道:“這白的白,紅的紅,金的金,格外喜氣好看。再咬一口軟糯糯甜滋滋香噴噴的浮丸子,呀,我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了!先給你姨娘送吧?她肯定眼巴巴地等得芙蓉花都要謝了吧?”
正巧寶相拎着食籃進了廚房:“九娘子!姨娘等不及了,讓奴自己來取呢。”
廚房裡的衆人都大笑起來。六娘笑得倒在九娘身上,見眉不見眼。廚房裡的掌事娘子趕忙安排把各房的食籃都一一送了出去。
九娘將六娘送出木樨院,迴轉東小院時,看見四娘和七娘在東廡廊下垂首站着,身前一個矮矮的老婆婆正在說些什麼。
慈姑輕聲道:“那是家廟的供奉錢婆婆。”
九娘肯定四年前自己被罰跪的時候沒見過這位老供奉,只是聽說過她的大名。她剛要問,慈姑已推開東小院的門,輕聲道:“錢婆婆以前是曹太后殿內的尚宮娘子,當年高太后和老夫人都是由錢婆婆負責教導的。她是和老夫人一起出宮的,後來老夫人請她來家廟做供奉,如今該有七十歲了。”
九娘腳下一滯,她前世的札記裡,那位掖庭裡的老宮人說起過,高太后怒打郭貴妃時,就是因爲有這位錢尚宮同在,福寧殿裡竟然無人敢攔阻!
慈姑輕輕關上東小院的門,扶住九娘:“錢婆婆的父親和祖父,以前都是司天監的監事,可惜到了她這一輩,只有她一個嫡女,不能進司天監,才入了宮的。”
九娘暗暗嘆了口氣,恐怕又是一位和郭貴妃相關的舊人。婆婆將她請出家廟,請到木樨院壓陣,恐怕不只是爲了教導四娘和七娘。
外間圓桌邊,林姨娘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小碗,眼巴巴地看着食籃裡另外兩碗,還蓋着碗蓋。她嚥了咽口水,看了看漏刻,問裡間的寶相:“寶相,都快亥時了,十一郎不會過來了吧?”
正在鋪牀的寶相吸了口氣,大聲道:“十一郎早間特地交待了千萬千萬要留着他的那碗浮丸子,說那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說了三遍呢!”
九娘進門笑道:“姨娘你可不能再吃了,前夜的藕餅你多吃了三個,難受了一夜呢。這糯米浮丸子看着小,可會脹開來的。”
林姨娘從來沒覺得自己受傷原來是件大好事,這十幾天裡,九娘子變着法子做了許多好吃的,她一吃就忘記自己臉上有傷了。
九娘自己一碗吃了幾口,實在看不得林姨娘那小眼神,分了一些到她碗裡:“就這些了!不能再多了。”
門口就傳來十一郎的聲音:“姨娘!我看你不像是九姐的姨娘,九姐倒像是你的娘!我的那碗你沒動吧?!”
慈姑和玉簪都笑了起來,如今的十一郎,說一句就能讓人笑半天,聽着還真有理。
三人圍着圓桌吃丸子,十一郎就說起秋收要去程家的事:“九郎十郎都高興得很,他們已經去過了。說舅舅在報慈寺街買的大宅子極好,還請了戲班子。聽說程家的表哥要求娶七姐呢。”
林姨娘嚇了一跳:“不是說要求娶四娘子嗎?”
十一郎搖搖大腦袋,滿臉不屑:“程之纔不是好東西,誰嫁誰倒黴。”不過無論四姐還是七姐,誰嫁誰活該。這話他沒敢說,怕挨九姐拍腦袋。
林姨娘點點頭:“你剛進族學的時候,就是他帶着九郎十郎欺負你吧?你每天才帶十文錢,他們也要搶!你九姐縫的書袋他們也要踩!都是壞東西!”
十一郎啊嗚一口吞下一個浮丸子:“要我說啊,九姐你早就該動手收拾四姐和七姐了,你以前幫我打九郎十郎的時候那個爽利!啊——”
九娘拍了十一郎一巴掌,看着目瞪口呆的林姨娘笑嘻嘻:“他發瘋說胡話呢,姨娘你什麼都沒聽見。”
林姨娘嘴脣翕了翕,低頭颳了刮空碗:“老夫人最厭惡動手打人了——”又擡起頭來輕聲叮囑姐弟兩個:“你們要是打了人被告到老夫人那裡去,千萬別承認!還有啊,擰這兒最疼還看不出!”她伸出手在十一郎胳膊內側的軟肉上一擰:“諾,記得就是這裡!”
十一郎哀嚎起來:“姨娘!你真擰啊你!”
等十一郎哇哇叫着去請安告退了,九娘也要去正屋裡請安。牀上的林姨娘忽然拉住她的手:“九娘子——”
九娘一愣,坐了下來,柔聲問她:“姨娘?”
林氏想了想,輕聲問:“你庫房裡的,真的很多都是燕王殿下送的?還有你頭上這個簪子——?”
九娘笑道:“燕王殿下沒說過,就都是淑慧公主殿下所賜,姨娘到底想說什麼?”
林氏鬆了口氣:“九娘子,姨娘不會說話,你聽了別生氣啊。”她看了看一邊的慈姑,輕聲說:“你自然是千好萬好的小娘子,長得好,學問好,人也好,誰能不喜歡你呢?可是你命不好,託生在奴肚子裡頭了,是個庶出的命。三郎君又是庶出的,咱們怎麼也攀不上宗室親王。要是燕王殿下萬一真喜歡你,你可千萬別答應他什麼。老夫人的話總歸是對的,孟家的小娘子,不管嫡庶,總歸要做正頭娘子的。你現在看着還小,可再過兩年娘子也要給你定親事了。你千萬把老夫人的話記在心裡頭,別想着親王府——啊!”
九娘一頭扎進她懷裡,抱住她:“我知道的,姨娘,你放心,我年紀小,人可不糊塗。你放心就是。”這大概是林姨娘至今說過的最正經的話了吧。
慈姑眼中溼溼的,誰能想到有一天草包阿林也長了腦子看得這麼長遠了呢,真是近朱者赤!
作者有話要說:注:
1、浮丸子:宋朝明州(現寧波)的湯圓。
2、甘州:今天甘肅張掖。
3、唐朝的時候,蔗糖已經很普遍的使用了,長安人民很愛吃甜食,尤其配奶製品。咱們現在吃的綿綿冰、冰山什麼的,長安人民的宴客桌上早就有了,而且特別愛炫技,上頭雕各種花樣,還體積龐大。到了宋朝,白糖還有砂糖和蜂蜜,已經很普遍。程大昌的《演樊錄》裡詳細說了白糖是“凡飴謂之餳,自關而東通語也,今人名爲白糖者是也。”蔗糖的名貴產品是糖霜,還有《糖霜譜》傳世。
4、調味品裡的奢侈品是鹽和胡椒。鹽,一直是軍事管制物品,收爲國有。現在也是哦,你可以開私人的煤礦,你敢試試自己曬鹽看看?呵呵。宋朝的時候,鹽引也是很緊俏的。西夏的青鹽質量最好。胡椒都來自海外。屬於進口貨。
5、說到吃,說不完,那時候的大理,不像現在的雲南菜,一年倒有一半在吃素,因爲篤信佛教。而且大理段氏的確歷任國王都是出家禪位了。但是蘸醬吃法和配生蒜泥吃法,是那時候就很盛行的。
6、《夢樑錄》裡卷16說:蓋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說早晨起來七般事,油鹽醬豉姜椒茶。鹽一直是調味品中的扛把子。
昨夜小天使們曬出了天南海北的冬至吃食。半夜看得人口水直流。太不厚道了。
祝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