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宣德樓前。從相國寺出來的九娘她們,由陳元初和蘇昉領着,到了齊國公府的看棚裡時,文武百官、各國來使、宗室親王、各州朝貢使、汴京城知名的僧道、年長有德者,早已經被有司引入預設好的各個看棚。

等鞭聲傳來,宮樂聲大作,廣場上就都安靜了下來。不多時,樂聲停了,鐘聲響起,遠遠能看見御駕的黃傘登上御樓。二府諸位相公分列兩班,恭立於官家身邊。

門下中書令高唱:“有赦立金雞!” 廣場上,十幾丈的雞竿立了起來,高聳入雲,上面的大木盤裡放着萬衆矚目的金雞。那金雞嘴裡銜着紅幡,寫着皇帝萬歲四個大字。木盤下面有四條粗繩索垂下來。

九娘她們跟着陳元初和蘇昉走出看棚外,正見到四個戴紅巾的禁軍沿着四條繩索往上爬去。宣德樓前瞬間萬人無聲。那四人身手敏捷,緣繩而上,有一人飛快地爬到了頂端,單手抓着繩索,雙腿一絞,騰空倒翻上去,搶先一步拿到了金雞嘴裡的紅幡,在半空中晃盪着,舉起紅幡高聲大呼“皇帝萬歲!”樓下百姓一片歡騰,跟着歡呼起來。“皇帝萬歲”響徹雲霄。

六娘和蘇昕都是第一次見到常赦,雖然從書上看到過,卻想不到現場這麼壯觀轟動,都感嘆起來。

“若是元初大哥去爬那繩索,肯定能拔個頭籌,還能得個銀碗呢。”六娘笑道。

“我看不行。”蘇昕調皮地眨眨眼。

其他人都轉過頭看她,陳元初也“咦”了一聲。

蘇昕一本正經地看着陳元初:“元初大哥爬到一半,恐怕就會被漫天飛來的香包雨給砸下來,哪裡來得及去搶紅幡?”

衆人想着那情形,都不禁大笑起來。陳元初從懷裡掏出一顆乳糖,拆了米紙,隨手當暗器丟進蘇昕笑着的嘴裡:“丫頭!吃了我的糖,記得下回嘴軟一些甜一些!”

蘇昕一嗆,笑得咳嗽起來。陳元初不免又被魏氏訓了幾句。杜氏忙着給蘇昕拍背,也笑得不行。

九娘低聲問起蘇昉年後要回四川的事,自從那次十七娘瘋了後,九娘還沒機會和蘇昉好好說說話,每次探望蘇昕,看他神色,知道他已經放下了心結,又擔心他會放不下中巖書院和長房嫡系隱藏的往事。

蘇昉坦然告訴九娘:“是要回青神中巖書院住一段時間。上次回川,只是略作了參觀,見了幾位先生,沒有機會細細探訪外翁外婆和我孃的往事。現在書院還是十七姨的哥哥擔任院長,也不合適。爹爹已經寫了信,這次回去正好收回書院。”

“你十七姨做的事,究竟是她一人所爲,還是二房合謀,還不得而知。阿昉——哥哥你回去千萬要小心一些,多帶些人手。”九娘叮囑道,青神王氏不只是沒落墮落了,恐怕更多的人已經喪心病狂。她看着蘇昉,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不要記恨你爹爹,就是你娘,恐怕也想不到她會做出那種事來。”何況,少一味藥也不算什麼,畢竟她那時候自己清楚自己的身子。

蘇昉苦笑着點點頭又搖搖頭。九娘不會懂的,他所傷感的是父親從沒真正懂過母親,還有父親義正言辭裡流露出那一絲不自然,他不願多想,俱往矣。

這時宣德門前特地搭出來的金鳳綵樓上,有司唱畢,通事舍人高舉起手中的赦書。廣場上逐漸寂靜下來。今年因國運昌隆,這次郊祭的常赦,是近十年來頭一回。開封府和大理寺的罪人們,都穿了紅線縫製的黃布衫,早早排列在一旁。獄卒們穿得光鮮亮麗,頭上都簪着花。

“蔡佑!快看,那不是蔡佑嗎?”不少百姓議論紛紛起來。

九娘和蘇昉對視一眼,趕緊出了看棚。陳元初等人也跟了出來。

大理寺一衆罪人裡,一個憔悴消瘦的男子,戴着木枷,正含淚看着宣德樓上。

陳元初仔細看了看,笑了:“若沒有阿昉你爹爹和我爹爹在,蔡佑也算是百官裡的美男子了。”

蘇昉已經習慣了陳元初和常人完全不同的言行方式,也不以爲怪。九娘嘆了口氣,這次因那批瘋狂的西夏刺客,朝堂上蘇瞻大獲全勝。但如今阮玉郎已死,蔡濤立功,蔡佑貪腐案牽連雖廣,卻又沒有找到多少贓物和實證,今日蔡佑又能得赦。蘇瞻如果不好好防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蔡黨根深蒂固盤踞各部已久,又深得聖心,很難說他會不會東山再起。

鼓聲大作,通事舍人展開手中的赦書,開始宣讀起來。九娘她們細細聽來,赦書引經據典,行文樸素,條目繁多。兩浙路的賦稅減免,招募流亡的百姓回鄉耕墾。都茶場和榷場的也有不少內容。鑄錢一事也有。等讀到“鹹赦除之”。那簪花的獄卒們就取下了一衆獲赦罪犯的枷鎖。罪犯們依次走到廣場中唱喏,三呼萬歲,再魚貫退下。

不多時,宮樂聲再起,鐘聲宣告着常赦儀式的結束。御駕黃傘下了宣德樓。各州進奏院的人早已經等着赦書。急遞鋪的軍卒們背後插着黃旗,腰間繫着金鈴,接過各州赦書,等那太平州、萬州、壽春府的鋪兵先行,應了“太平萬壽”的好兆頭,這才各自一一出發。御路上頓時金鈴脆響,引來路人紛紛側目。

陳元初和蘇昉約定了明日再聚,在宣德門前揮手道別。

九娘疑惑地問他:“元初大哥,你和阿昉哥哥約了明日做什麼?”

陳元初笑眯眯地說:“明日慶祝我在你們桃源社裡做了大哥,約在阿昉的莊子裡過夜。我弄了兩隻小羊羔,明晚要自己動手烤羊,好好喝上一回酒——”他看看母親的臉色,把賭上一回錢硬是嚥了回去。

看到六娘九娘一臉的豔羨,陳元初得意洋洋地伸出雙手,戳了戳六娘和九孃的雙螺髻:“來,叫聲好哥哥,我明日就去你家把你們兩個丫頭也帶上。別梳這個頭,看着像兩坨屎。”

六娘又羞又氣,瞪了他一眼轉身上了車。九娘趕緊福了一福:“好哥哥。請帶我們去罷!”她還有好多話要和阿昉說,還想再去拜一拜長房的英魂們。沒有面子大過天的陳元初,她們哪裡出得了門,更不可能在外面過夜。

陳元初笑着點頭應了,催車伕揚鞭駕車。天色已暗,華燈初上,汴京城各街巷已經酒香醉人,賭錢聲不絕。

***

趙栩忙完手頭諸事,和陳太初仔細推測了一番,生怕阮玉郎假死,兩人列出了幾條他出逃的路線,安排部下多加留意,又讓人繼續仔細盯着那些商家財路和榷場貨物走向,蔡濤和玉郎班的班主自然也不能放過。

趙栩和陳太初回宮的半路上就得了消息,說陳元初帶着蘇家孟家的女眷們,在宣德樓看完常赦已經各自回府。又說起今天開封府和大理寺的罪人們當場脫枷而去的四十七人裡,的確有蔡佑。幾個月來,趙昪都找不出多少贓物,貪腐案牽連廣,獲罪的大多是六品七品小官,雷聲大,雨點小。替蔡佑上書求情的官員也不少。蔡佑被列在獲赦名單裡,也不奇怪。趙栩不由得扼腕長嘆,今日阮玉郎一“死”,蔡佑更容易脫罪。如果這是阮玉郎以退爲進的計策,此人真是算無遺策,對人心,尤其對官家的心更是瞭如指掌。

兩個少年在馬上並不沮喪,反而爲之一振,相視而笑,鬥志滿滿,越發覺得阮玉郎未死。只要阮玉郎不放棄蔡佑這根線,就不怕找不到他的蹤跡。

趙栩想了想,臨別前又讓陳太初回家別忘記盯着陳元初這幾天的行蹤。陳太初搖着頭笑了起來。趙栩也笑了。兩人揮手道別,分頭帶人策馬,各往東西向而去。

皇城內張燈結綵,福寧殿里人頭濟濟。穿着朝服的幾位宰相從早間忙到現在,還未停歇,正在和官家商量着高太后去鞏義祭陵和去西京休養的事情。見到趙栩,各自行了禮,又開始繼續商議隨行人員之事。

趙栩上前給官家和太后還有趙棣分別見了禮,簡略地稟告了阮玉郎一案。

官家雖然十分疲累,依然打起精神問了趙栩不少事,最後才點點頭:“此人不死,總是心腹大患。”又讓趙栩早些上書,好論功行賞。

高太后聽接過趙棣手中的參茶,慢慢喝了一口。那人總算死了,總算太平了!

蘇瞻和趙昪卻都暗呼可惜。阮玉郎一死,就更難找到蔡佑參與謀逆的證據了。那些被盜的重弩兵器盔甲,都有了自首之人,均言是貪財導致,和蔡佑關係不大。河北兩路軍也整頓甚嚴,今天蔡佑獲赦,真有放虎歸山之感。

高太后嘆了口氣道:“好了,這又是件大喜事。諸位相公也不要再爭了。算來老身好些年沒去鞏義。今年皇陵出事,老身也該去好好祭拜請罪纔是。就讓五郎陪着我去吧。官家,這樣吧,老身去西京就住一個月,不在那裡過年了,你可放心了?等過了年你們再讓五郎去契丹出使,把崇王接回來就是。”

張子厚站起身,施禮道:“吳王殿下一貫仁孝,陪着娘娘前往鞏義和西京,是再好也不過的。但是去契丹出使,還不僅僅是接回崇王而已,更牽涉到軍政大事,幾國對壘交戰,臣以爲,還是有臨陣對敵經驗的燕王殿下去更合適。”

看來這個話題已經爭論了不少時間,高太后很不高興,皺起眉看着這個犟得厲害的新任樞密副使,這人比陳青討厭多了。起碼陳青爲了避嫌,從來不會開口替趙栩爭什麼。這個張子厚,一力主張五郎出宮的也是他,一力主張五郎加冠的也是他,一力主張加封六郎爲開封府尹的還是他。現在只要看見張子厚這臉,她就渾身不舒坦。從她做皇后開始,幾十年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一個處處和她對着幹的宰相!

蘇瞻起身道:“以臣之見,吳王殿下出使契丹,代表宗室接回崇王更合適一些。燕王殿下如今身兼開封府尹,理應多多在朝堂上觀政,熟悉各部。何況燕王殿下的性子,恕臣直言,還缺圓通二字,在兩軍之前,易衝動。不如樞密院派一位熟悉兵政的籤書院事,跟着吳王前往契丹,各行其職,相得益彰。”

官家點了點頭:“和重此言甚合吾意。”這兩個月,太后已經退讓了許多,撤簾、接回三弟、五郎出宮、六郎加封。他不能再逼迫她老人家了。

蘇瞻開了口,官家點了頭。參知政事曾相、尚書左僕射呂相也起身表示贊同蘇瞻的說法。樞密院裡的其他兩位使相也覺得蘇瞻的法子兩全其美,還免得太后和官家再起矛盾。

張子厚默然歸座不語。

趙棣心中苦澀得很。他搬出皇宮,開府加冠,六郎卻還留在宮裡,又加封爲開封府尹。他實在不懂張子厚爲何獨獨看中了趙栩,但眼下情勢,原來支持他的蔡佑雖然獲赦卻遠離朝堂,蘇瞻近兩個月也不再提擁立一事。他也只能聽娘娘的話,韜光養略,最苦的是想盡法子也見不到張蕊珠一面。

等諸位相公都離去後,高太后看了看趙栩和趙棣,才轉頭對官家說道:“六郎今年立功不少,是該賞。但他才十四歲,就擔任開封府尹着實不妥。只是官家你和相公們都固執得很,老身也沒有法子。明年若是五郎從契丹歸來,官家你看看可不是就爲難了?封賞薄了,會被議論爲不均不公,可又還能怎麼封賞呢?”她嘆了口氣:“你父皇在的時候,武宗封賞他,向來留有餘地,他二十出頭才封王呢。”

官家無奈地道:“娘娘說的有理,但六郎所立的都是軍功,也是比照太宗朝的規矩來加封的。若是五郎契丹一事順利,回來後,比照德宗一朝的舊例,再加封一個王位可行?”

高太后想了想,點了點頭:“是有這先例,倒也可行。但明年選秀後,六郎也該出宮開府纔是。”

官家嘆了口氣:“娘娘,如今五郎出宮了,瓔珞嫁人了,我和五娘想留着六郎在宮裡多住幾年。”

高太后看着官家:“你和五娘既然都這麼想,老身也由得你們。但選秀的事情,陛下可是應承過老身的,切莫忘記了。”

官家想起太后提了幾次孟家六孃的事,便點了點頭:“選秀一事,都由娘娘做主就是。”

高太后叮囑官家早點休息,帶着趙棣走了。官家喝了口參茶,又把趙栩留下來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注:

本章常赦參考引用書目:戴建國《宋代刑法史研究》,戴建國《唐宋大赦功能的傳承演變》

《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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