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只覺得頭上的九龍四鳳冠壓得自己兩鬢突突的跳, 立刻垂目看着自己微微移動的蔽膝。
趙栩的那句“不累就好”更顯得意味深長起來。
周尚服、林尚儀和王尚寢等女史均低眉順眼, 簇擁着九娘上了腳踏,在牀沿坐了。
“我有些累了。”九娘柔聲道。
周尚服看了一眼角落裡的漏刻, 上前行了一禮:“娘娘不如卸了釵冠,脫下禕衣歇上一歇。官家早有交待, 離申時還早, 娘娘能小睡上一個時辰。”
“也好。”九娘笑着站起身來。衆人復又簇擁着她到了屏風外頭。
離了那張似乎會咬人的大牀,九娘才覺得鬆了一口氣。這許多人圍着她和這牀, 她說不出的渾身不自在。
屏風外的西窗下, 是一張黃花梨夔龍紋長案, 案前兩張烏木包邊龍戲珠紋圓凳。周尚服扶着身穿素紗中單披了真紅長褙子的九娘坐定, 輕聲笑道:“日後娘娘便請在這裡梳妝,上頭每一樣物事都是官家親自爲娘娘挑選的。”
九娘抿脣笑了,伸手取過案上的銅鏡,卻是面九獅奪繡球紋的早唐銅鏡,並無鎏金,十分古樸。再看福寧殿的掌飾女史打開的癭木梳妝箱,箱子裡三層格子, 只梳子便有玉梳、玳瑁梳、犀角梳,其他各式梳具俱全,便連頭油也是她平日用慣的。
“那裡頭又是什麼?”九娘將銅鏡交給掌飾女史, 指了指一旁的三隻一模一樣的梳妝箱。
周尚服親自打開那兩隻箱子, 笑道:“這是娘娘日常用的飾物箱、胭脂水粉箱, 還有官家的釵冠箱。娘娘和官家的飾物單子明日徐司飾會呈給娘娘過目。需要添置什麼, 儘管吩咐奴就是。”
九娘看着箱子裡滿當當的物事,無一不精,無一不美,不由得暗中慚愧起來。平心而論,她花在趙栩身上的心思,真不如趙栩花在她身上這麼細緻周到。
釵冠卸下,九娘才覺得脖頸都僵硬了,柔聲道:“替我將這妝也卸了吧。晚些只上些胭脂口脂便好。”
諸位女史皆一愣。
林尚儀屈膝福了一福:“啓稟娘娘,稍後尚有大禮,只怕——。”
九娘看着銅鏡裡的自己,聲音淡淡地打斷了她:“無妨。”
周尚服趕緊上前躬身道:“是,娘娘。”
林尚儀省悟過來,立刻也屈膝行禮吩咐下去。兩位女史帶着四位宮女行了禮躡手躡腳退了出去,稍後又捧着一應洗漱物事進來服侍九娘淨面通頭。
待九娘回到裡間,衆女史聽她吩咐悉數退出寢殿,已無一人猶豫,齊齊問安行禮退了出去。
悄無聲息的寢殿中,只餘外間的伽南香悠然綿長。九娘長長舒出了一口氣,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這才覺得自在了一些。她側過身又深深吸了口氣,枕上被褥間似乎並沒有趙栩的氣息,想到大婚所用的自然是全新的,九娘有些安心又有些失落,發現自己這點心思的變化,她拉起被褥將自己蒙了起來,心裡亂成了一團。
昨夜她只迷迷糊糊睡了個把時辰,三更不到就被尚宮們請了起來,明明睏倦疲憊得厲害,卻怎麼也睡不着,心跳也慢不下來,一直不願細想的那事怎麼也壓不下去,索性又慢慢坐了起來,仔細打量起這張牀來。和她素日睡的藤牀不同,四周多了四根柱子,真紅紗帳外是同色帷帳,四角懸着四顆一樣大小的珠子。牀裡側有一排雕着並蒂蓮紋夾萬字紋的抽屜,上頭擺設着七八個玉碗,裡頭裝着棗子花生蓮子等喜慶物。
九娘忍不住輕輕拉開最近的一個抽屜,裡頭卻放着幾個玉盒,看着十分眼熟,再一轉念,立刻臉熱心跳,砰地將抽屜推了回去,一頭倒在牀上閉了眼假寐。
趙栩這個壞人,將這許多祛瘀消腫治外傷的玉容膏擱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
崇文殿的偏殿中,蘇昉靜靜地看着父親,甚至還帶着一絲微笑。
蘇瞻壓抑着怒氣問道:“爲何不同我商量過再上表?你纔到了翰林學士院不足半年,便要出去辦官學,可知道辦學一事,牽涉甚廣?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你又是否知道日後想要回京有多難?還有你和四公主又是怎麼一回事?”
“多謝父親賜教。辦學一事,正想今夜告知父親,若有不妥,請父親教誨寬之便是。”蘇昉淡然道:“我即將離京,願效仿外翁。四公主自請帶領兩位郡主,前往成都監督女學設立,也是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意思,聖人也十分支持——”
“阿昉——!”蘇瞻怒喝道:“我是你的爹爹!你在仕途上這麼大的決定,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京中到處流傳你要尚主的消息,你爹爹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堂堂公主,竟然要離京跟着你去成都——成何體統?”
他驟然發怒,屋內竟有了些迴音。
蘇昉脣邊的笑容多了幾分無奈,輕聲道:“父親以前也是這樣想母親的吧?”
“好好的青神王氏嫡女,就該相夫教子,守在內宅,”蘇昉嘆道:“偏偏母親處處能襄助父親的仕途。”
蘇瞻的瞳孔一縮,澀聲問道:“你說什麼?”
“父親其實十分厭惡這樣的母親,或者說是嫉恨?可惜卻已經離不開母親。”蘇昉眼中充滿了悲憫:“那次自污入獄絕地求生,是父親自己所做的決定,卻釀成了慘劇,不是嗎?最後母親的病,雖有王瓔作祟,若是父親真的想救她,必然不會和病中的母親商量續絃一事——”
仿似有人重重打了蘇瞻當胸一拳,又將他的心毫不留情地揉成了粉碎。蘇瞻眼圈紅了起來,揚起手來,卻停在了半空,他絕不能再打阿昉了。
“阿昉!你在胡說什麼?我和你娘相知相惜——”蘇瞻的聲音嘶啞低沉。
明明是阿玞提出來的,是爲了有可靠的人照顧你!
蘇昉輕輕搖頭道:“上回父親賞寬之耳光時,該說的話,寬之皆已說清楚了。還請父親恕兒子不孝,不能承歡膝下。我三日後便隨禮部、國子監博士們出發去成都,日後還望父親多多保重。”
蘇瞻半邊身子發麻,久久回不過神來。
蘇昉深深一揖:“父親生我之恩,寬之無以爲報,必將平生獻於大趙子民。還請父親留意:開女學,讓天下有才的女子能盡顯才華,不只是因爲聖人,更是陛下惜才之意。古有木蘭從軍,前朝有武后之治方有開元盛世。我朝有劉太后垂簾聽政,方有德宗之治。若因男女之分,便刻意將天下女子禁錮於家宅之中,心胸何等狹窄?眼光何等短淺?望父親三思。”
看着蘇昉離去的挺拔身影,蘇瞻無力地道:“你知道什麼!阿昉,你知道孟妧她其實——”
蘇昉霍地轉過身來:“聖人名諱,請父親避忌。”
“阿昉——!”
“許多事,父親你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蘇昉沉聲道,目光幽深:“早知近日,何必當初?俱往矣。”
父子二人形同陌路,在偏殿中四目相對。
蘇瞻渾身冰涼,想要再說些什麼。外頭卻響起張子厚幽幽的聲音:“和重,陛下召你往大慶殿後閣覲見。”
蘇昉深深一禮,大步跨出了殿門。
張子厚站在廊下,背對殿門,雙手攏在寬袖中,仰首看天:“這天,再也不會變了。”
一刻鐘後,蘇瞻慢慢走出了偏殿,背依然挺得筆直。洛陽還有許多事要和皇帝奏對,還有江南幾路的變法依然有許多問題。他心裡清楚得很,皇帝需要他,朝廷需要他,天下萬民亦需要他。
萬蟻噬咬的心,原本早就千瘡百孔。但他絕不會在張子厚面前認輸,終有一日,他會回到京城,站在那百官之首。
***
晡後,福寧殿大殿上,鼓樂聲中,趙栩在衆禮官內侍們的簇擁下,神采奕奕地登上御座。
樂聲再起時,兩位尚宮引着換回禕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的九娘來到殿庭之東,面西而立。
趙栩見九娘只淡淡用了些胭脂水粉,嘴角不禁抽動了一下,好不容易保持住了儀態。
尚儀跪奏外辦,請皇帝降坐禮迎。趙栩不等尚宮上前來,便已走了下來,走到殿庭西面,朝着九娘深深一揖。
尚宮們趕緊上前引帝后從西階入殿內,在榻前站了。趙栩再對着九娘一揖,方齊齊落坐,用了三口尚食所進的佳饌,再飲一尊酒,重複這般一回,第三飲便用了巹。
待尚儀跪奏禮畢。尚宮上前請趙栩改換常服。王尚寢服侍九娘換下禮服換上寢衣安坐於帷帳之內。兩位記錄彤史的女官請過安後便退到了屏風之外。
九娘強作鎮定,身上這真紅軟紗寢衣又薄又透,裡頭肚兜上的花紋都看得一清二楚,手腳都無處安放,卻不能藏於被中,這時才覺得臉上塗那麼白也是有好處的。
只過了兩刻鐘,屏風外便傳來了趙栩清朗的聲音:“全都退下。”
跟着傳來窸窸窣窣的衣裙拂地聲,還有殿門關閉聲,清晰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