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叔夜猛然一震, 大雪天慈幼局門口, 那個笑得如春日暖陽的女子, 這句話刀刻斧鑿一般在他心頭, 從未忘懷。<
“別說是搬帽子搬石炭, 就是搬刀山搬火海你也願意去, 也搬得動。”九娘側過頭, 笑道:“不是叔夜親口說的嗎?過年前你來我家送桃符, 吞吞吐吐了半天就說這一句話, 還記得嗎?”
章叔夜喉嚨發乾眼睛發澀,一動不動地看着九娘臉上的笑容,如春風如春花, 依稀是他珍藏在心底想都不捨得想的模樣。那年他自動請纓去百家巷蘇府送桃符, 在二門外的偏廳裡,夫人親自見了他,還讓他給慈幼局福田院老老小小們帶新帽子回去,很大的兩個包裹。夫人笑問他可搬得動這許多帽子,他漲紅了臉, 許久才說了那句話。
“夫人?”章叔夜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立刻拜倒在地。
九娘趕緊伸手扶他起來, 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 豈可隨意跪拜。叔夜變成這麼有本事的郎君, 我高興得很。”
章叔夜紅着眼圈低聲道:“夫人不惜表明身份,叔夜更加不能離開娘子身邊。”
九娘嘆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有何可懼?我怕的是未能盡力而爲,傷了自己在意的親人,纔會抱憾終生。以前我沒能護住自己,傷的是阿昉。如今阿昉也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郎,只有身邊這幾個待我極好的人,是我最放心不下的,還請叔夜體諒。我也知道洛陽遠勝那刀山火海,可我無人可託付。”
章叔夜抿脣不語,半晌後才甕聲道:“娘子要叔夜怎麼做?”
九娘慢慢露出了笑容:“你放心,我既託付你,必要保你帶着六姐平安歸來。洛陽宮中有好幾位能幫到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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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棣聽聞懿旨,不顧幾位將軍的勸說,只命令他們進攻鄭州,自己帶着人飛速趕回洛陽,至延春殿見太皇太后。
夜已漸深,張蕊珠不顧身邊女史們的勸阻,仍然站立在天和殿廊下,看着那殿門外。她有些恍惚,憤怒和不平早已經慢慢消退,趙棣他總歸會應承太皇太后的,她瞭解他。他待自己再好,也會權衡利弊。何況這也是先生贊成的事,一舉幾得來着,她記不清了。沒有人顧及她想什麼,要用她的時候纔會想到她。
有幾隻雀兒倉皇歸巢,啼叫得可憐。張蕊珠在那微顫的樹葉中尋找它們的蹤影,這洛陽宮城幾十年來無皇帝駕幸,它們早已將那參天大樹當成了自己的家,只怕是被他們驚嚇到了。可見鳩佔鵲巢日子久了,就會把別人的窩當成自己的不放手。
還是晚詞經事多,說的話倒有幾分道理,當年舅舅娶了榮國夫人,得了青神王氏嫡系多年來在清流和文官中的助力,官場上也有賴於她的謀劃,十年也未納過其他女子。那麼趙棣呢?如何才能讓孟嬋毫無恩寵更無子嗣。自己幫了他這許多,還有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宰相舅舅,他會不會投向孟家,禮待孟嬋。她費盡心機,難道便這樣爲孟嬋做了嫁衣裳?
趙棣下了肩輿,渾身痠痛,他鋌而走險,在鞏義刻意生了一場大病,卻一直沒能將養好,又來回奔波折騰,身心俱疲,見到廊下伊人正癡癡看着自己,趙棣心中一熱,疾步上前握住張蕊珠的手:“你站了多久了?別累壞了身子和腹中孩兒。”
兩人攜手進了天和殿後殿,趙棣揮手喝令衆人退下,仔細地打量着張蕊珠,歉然道:“你知道了?”
張蕊珠凝視着他,半晌才柔聲道:“五郎,你應承了?”
趙棣不自覺地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垂淚道:“應承了。你怪我罷。”
張蕊珠看着他有點亂的髮髻,出了會神,才哽咽道:“妾出身卑微,父母雙亡,連宗譜都無,有姓氏而不得歸,能侍奉郎君,已是天大的福分,從不敢肖想什麼。官家身子還未好透,切勿因妾身費神,當保重龍體纔是。”
趙棣不知怎麼說纔好,只將她擁入懷中,低聲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蕊珠如此識大體,他太對不住她,可他自己原來那些暗中聯絡的朝臣們,早已背棄他而去,如今文要靠太皇太后才能號令羣臣,武要靠阮玉郎麾下的三路大軍。他只是個傀儡皇帝而已,但不要緊,趙栩死了,太皇太后老了,阮玉郎見不得光,總有一天他能做得了主,再也沒有人能替他做主,他定會好好補償蕊珠。
張蕊珠在他懷中聲音暗啞:“妾一想到五郎你要和別人同牀共枕,心都碎了,妾身善妒,妾身有罪!”
趙棣只覺得懷裡人兒不住抽動,不聞哭聲,顯然在極力隱忍着,熱血上涌,低聲在她耳邊道:“珠珠你放心,就算那孟氏做了皇后,我也不會碰她一根頭髮,他日待我根基穩了,找個藉口廢了她便是。”
張蕊珠卻哭得更厲害了,趙棣便又細細說起她的封號賢妃及一併加封張子厚一事。張蕊珠一怔,隨即明白,孟嬋和她都做了趙棣的后妃,汴京那四面楚歌的朝廷勢必分裂,自有那反對蘇瞻、孟在和張子厚的朝臣們落井下石趁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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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緩緩駛入京兆府東城門,雖然秦州前線戰事不斷,京兆府也剛剛結束了圍城之困,但卻沒有戒嚴,守城軍士也只盯着那些形跡可疑之人。馬車慢悠悠往城北而去,在元旭匹帛鋪前停了下來。
趙栩掀開車簾,跳下車,那打暈他的村漢收了馬鞭繮繩,跟着也跳了下來,將老漢和阿芳扶下車。
“郎君的親戚是開匹帛鋪的?”阿芳嚇了一跳,眼睛金光閃閃。
趙栩笑着請他們入內歇上兩日再回去,老漢卻執意不肯,扯着孫女返身就要上車:“郎君既然到了,咱們就該回家去,再不回去家裡田都荒廢了。”雖然爲了這位郎君將家裡的五頭牛才換了這一匹馬,但孫女惹的禍,傾家蕩產也要擔着。
匹帛鋪的掌櫃見他們佔住了店門口,帶着幾個夥計出來,見了趙栩,愣了一愣。燕王於壺口失蹤一事傳遍大江南北,不僅朝廷四處張貼懸賞尋找,元旭匹帛鋪的總掌櫃更是傳令各處留意。他雖沒見過殿下,可眼前這位身穿粗布衫依然姿容絕世,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掌櫃的一顆心砰砰亂跳,見趙栩看向自己,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殿,殿下?”
趙栩見他如此精明,倒笑了起來:“好眼力,你是京兆府的陳十八?”
掌櫃的大喜,聲音都顫抖不已:“殿下萬福安康!殿下平安歸來,大喜大喜。小人正是元旭匹帛鋪的陳十八,是元初將軍麾下——”
這元旭匹帛鋪向來選在府衙周邊,此時過往路人聽聞燕王平安駕臨京兆府,紛紛圍了上來,倒把那瞠目結舌的老漢等人擠到了一旁。
趙栩走到那老漢身邊,微笑着點了點頭,登上了馬車,轉身對着周圍民衆朗聲道:“本王乃先帝六子栩,被河東路叛軍所迫,墜入壺口瀑布,幸得這幾位宜川百姓搭救,可見上蒼有眼。趙棣在這國難當頭之時,蠱惑太皇太后,自立稱帝,有負官家,違背先帝遺旨,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實乃大趙國賊,當人神共憤。本王將從京兆府領兵東下勤王,討伐逆賊!”
那掌櫃的立刻帶着夥計們高聲呼喊:“殿下萬福安康!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議論歡呼驚歎聲中,趙栩躍下馬車大步進了匹帛鋪。到了此時,阮玉郎後招盡出,他也無需隱瞞行蹤和實力了。消息傳得越快越好越廣越好,讓阮玉郎忌憚,讓趙棣無路可退,還有,讓孃親妹妹還有阿妧放心。
外頭被衆人簇擁着問長問短的三個人,不知所措。臉紅得發燙的阿芳回過神來,大聲回答道:“那一天,我和阿紅給田裡送飯,路過河邊,見到灘上躺着一個人……”
瞟到胡大郎吞得下整個雞蛋的大嘴,還有翁翁不住顫動的白鬍子,阿芳開始了自己女說書人的光輝生涯第一步。打死也不能說是他們打暈了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各位。我這一個月更得這麼不規律,任何榜單也沒有申請,收藏還一直在漲,真的感謝。雖然晚了點,也是今日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