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宣德樓往南看去, 寬闊的御街兩側,斜柳有氣無力地輕輕擺動, 熱鬧的街市門戶緊閉,往日在商鋪外一溜排開的攤販也都不見蹤影。招牌如舊, 布旗招展,汴京是這個汴京, 趙棣卻疑心自己攻佔了一個假汴京。
沒有禁軍, 沒有文武羣臣,沒有百姓。只有他和麾下將領們站在宣德樓上,可容納萬人的廣場上,只有日光無動於衷地籠罩着略顯疲憊的軍士們。
白日光晃得趙棣心慌慌,他不禁四處尋找先生的身影,可連那報訊童子的身影也不見了。不管如何,登上宣德樓,他是天子,他是大趙唯一的皇帝了。接下來,揮兵先攻西邊的都堂, 還是北面的文德殿垂拱殿?
自州橋方向疾馳過來近百騎, 遠遠地能看見旌旗不整, 隊形混亂。
趙棣大喜, 定是京中潰敗的禁軍。他心底反而踏實了一些, 舉起手中劍笑道:“哪位將軍去擒下敗寇?”
周圍沉默了一息, 一位副將朗聲道:“陛下, 那是河東路的人馬, 看來是遇到勁敵了。末將願去接應!”
趙棣一驚,仔細看去。耳中轟鳴聲漸盛,此時看得清楚,一團黑色烏雲,旋風般追上了那百騎,瞬間吞噬了他們,甚至不見箭矢飛過也不聞呼喝聲。
鐵騎隆隆,旌旗高高飛揚。鐵鉤銀劃的“陳”字依稀可見,如狂潮般席捲過來。
宣德樓上瞬間亂成過一片。
“陳家軍在此——!陳青在此——!陳家軍在此——!陳青在此——!”示威聲響徹雲霄。
御街兩側不知何處涌出許多頸系紅巾的殿前司禁軍,隨之高呼:“燕王在此——燕王在此——!投誠無罪,歸順保命,倒戈有賞——!”
這正是趙棣攻入外城後令人呼喊的話。不少叛軍被陳家軍和燕王的名頭嚇到,手腳都軟了,聽到這話不免心驚膽顫地看看周圍,不知道此刻的同袍,會不會變成下一刻的敵人。
趙棣從宣德樓上看得真切,街巷中還涌出了許多手持鋤頭板凳菜刀的百姓。廣場上的軍士們趕緊舉起了兵器、旁牌。陳家軍重騎已奔雷般闖入了他們的隊末,弓都來不及舉,人人只求自保。
趙棣腦中一片空白,身不由己被親衛們挾裹着往宣德樓下奔。方纔那君臨天下的一剎那,如夢如幻,似真又疑似從未發生過。或許他一直在做夢?
“先生?”趙棣高聲喊起來,“先生——?”
宣德門的城門依然打開,擠滿了人,亂成一團。
北面方纔還緊緊關閉的大慶門轟然打開,皇帝御駕的五色旌旗從大慶門厚重的朱漆大門內飄了出來,擊地鞭聲四起。
站在臺階半當中的趙棣看得真切。
六駟齊驅,往日的朱蓋不見了。矮小的趙梣站在車駕之中,身穿天子袞冕,通天冠上九旒遮住了他的臉。他身後赫然站着趙栩和陳太初。
“大趙皇帝陛下御駕親征,洛陽叛軍速速棄械就擒——”
車駕前後,是盔甲閃亮,軍容嚴整的十八班直。
宣德門以南,是陳家軍和殿前司禁軍。宣德門以北,是趙梣御駕和趙栩陳太初及大內禁軍。
他無路可去,原本大獲全勝,轉瞬爲何變成一敗塗地?趙棣茫然四顧,身邊的內侍忙着除去他的發冠:“陛下,請隨小人想法子先回洛陽罷!”
趙棣警醒過來,立刻將身上外衫也除了,倉皇道:“退,退往外城去。”
趙栩眼中厲芒閃過,手中紅色小旗高高揮起。
一馬當先的孟彥弼立刻放聲高呼:“射——!”一陣弦響,數百枝箭矢落入宣德門附近,中箭的,躲避的,相互踩踏推擠的,還未短兵相接,已是修羅場一般。
輿駕上的趙梣渾身汗毛倒豎,他頭一次見到這般慘烈的場面,先前的興奮都變成了恐懼,有種想吐的感覺。這時一隻溫熱柔軟的手握住了他的小手,趙梣轉過頭,見到九娘正凝視着自己。
“一將功成萬骨枯,陛下不如先閉上眼,有九旒擋着,沒人看得到。”九娘憐惜地道。入過地獄的人,才知道珍惜世間所有的平凡物事,才更容易將慈悲心保住。六郎一定是希望趙梣這個皇帝,日後永遠記得今日的內亂、鮮血、殘殺,能敬畏“人”的“性命”,方能真正做一個有仁心的皇帝吧。
趙梣立刻緊緊閉上了眼,死死拽住九孃的手。想起方紹樸說的魏氏生產之艱險,生,是那麼難,可死,原來這麼容易。他在福寧殿被賊人所制的時候,怎麼竟不知道害怕,無知者無畏。
守城難,攻城更難,可甕中捉鱉關門打狗卻很容易。兩個時辰後,已有大內的雜役宮人提着水桶開始清洗遍地血跡的宣德門。開封府的衙役們也因人手不夠首次得以進入皇城大內搬運屍首押解近萬俘虜。而數萬汴京百姓,更是恨不得把牆角縫都清掃一遍,免得藏有叛軍。
翰林巷,也早已恢復了寧靜,被水清洗過的街面,在夕陽餘暉下隱約透出七彩反光。觀音院的前面卻擺出了餛飩攤、蜜餞乾果攤等等,只是沒有了往日飄揚的布旗,但叫賣聲卻都中氣十足。藥婆婆佝僂着身子往瓦罐中添了水,轉過身掏出汗巾替兒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道:“添火。”
“汴京三百六十行,餛飩看我凌大郎——”凌娘子的丈夫輪起大勺,在空中晃了一圈,頭一回放聲唱了起來。
凌娘子將頭上的藍布巾重新紮過,嗔笑着白了丈夫一眼:“人家只知道凌大娘的名號,哪個認得你?”
觀音院門前一片笑聲。汴京,還是這樣的汴京。
陳家軍勤王一畢,便按禮迅速退出汴京,在先前被趙棣踏平的陳橋北禁軍大營處重新立帳建營,更有三千騎在陳太初率領下咬着潰退的叛軍緊追不捨。
宣德門之變,常有後人感嘆洛陽趙棣不通兵法,卻無人知曉汴京這裡外敵我數十萬軍民,逃過了黃河決堤倒灌汴京的劫難。最爲茶社瓦子裡津津樂道的,是七歲幼帝御駕親征,是主少國疑時燕王趙栩力挽狂瀾,是陳家軍攜手京城禁軍擊潰河東河北三路叛軍。大趙內亂,宣德門之變是分水嶺,而抗擊外敵,宣德門之變同樣是扭轉局勢的一戰。
更令民衆樂此不疲議論紛紛的,還有隨後的朝野震盪。
***
趙棣叛軍敗退的當夜,垂拱殿上燈火通明。向太后撤簾移坐於官家趙梣的右邊,手中拿着謝相的請罪摺子,嘆道:“謝卿何須如此?眼下局勢尚難,朝中再動盪不安,只怕羣臣不安。”
一旁左下首趙栩卻有些出神,只看了向太后手中的摺子一眼。陳太初應該已經出了南薰門,阿妧送完他,應該會直接回翰林巷去了。
謝相高舉玉笏,毅然道:“陛下,娘娘,臣有愧,臣不安。棄外城軍民性命不顧,退守內城,實乃懦弱無能之舉,內不能解救陛下和娘娘,外不能抵禦洛陽叛黨,臣有何面目居高位?臣請辭相位,求陛下和娘娘成全微臣最後的臉面。臣,決不能厚顏爲相!”
鄧宛上前高聲道:“臣鄧宛,有彈劾!”
謝相嘆了口氣,轉頭苦笑道:“鄧中丞這是連遮羞布也不給謝某麼?”
鄧宛朗聲道:“陛下,娘娘,諸位臣工。趙棣叛黨方退,汴京百姓已怒。現有三千國子監監生、近千外城士紳齊聚宣德門前,號哭不止,求陛下嚴懲誤國誤民之大臣。臣以爲,放棄外城,罷免孟在兵權,大謬也。罔顧數萬軍民性命,不戰而退,令數月來陛下堅守汴京之策付之東流,士氣大傷。自古立功有賞,有過當罰。臣彈劾蘇瞻、朱綸等人,在其位不謀其政,任其職不盡其責,視人命如草芥,棄國策於不顧,何以爲相?”
趙昪靜靜立在原地,停了鄧宛的話,頭也不擡,也不看蘇瞻,高舉玉笏沉聲道:“臣趙昪願請辭歸田,臣愧對陛下、娘娘和燕王殿下所託。”
朱相冷笑了兩聲,上前兩步傲然道:“不說不做,便不會錯。臣朱綸問心無愧。馬後炮事後諸葛亮,誰不會?若陛下和娘娘覺得臣等錯了,那這垂拱殿裡,今夜該有一百多臣子獲罪。”他看向吏部尚書:“倒也無妨,掛在你吏部候補的不下千人,是不是?”
朝中羣臣遂小聲議論起來,論罪,這殿中的人,只怕沒幾個能逃脫的。鄧宛這般咄咄逼人,藉着民憤要掀翻二府衆相公,實在有點落井下石。
蘇瞻出列,舉起玉笏,神色如常:“陛下,娘娘,燕王殿下,敢問是外城重要,還是內城和皇城更重要?血戰街巷便是惜民麼,便不會有人死傷?外城兩門被破,火-藥褲被炸,四處亂黨作祟。那麼內城的城門會否被炸開?甚至皇城的城門會否突然失守?連陛下和娘娘都遭身邊尚宮、供奉官所制。若有貪生怕死之心,我等臣工,只需開城迎接趙棣便可,何須緊閉內城城門?”
堂上百官紛紛點頭贊成蘇瞻之言,斥責鄧宛居心不良。
蘇瞻待議論稍平息後,摘下自己頭上的烏紗帽呈上:“爲相不爲相,做官不做官,臣蘇瞻並無留戀,但諸臣工所慮,從無萬全之策,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已。若需因此獲罪,爲使朝廷各部各司能如常運轉,臣請陛下和娘娘將決策之罪歸於臣蘇瞻一人身上。臣乃平章軍國重事,衆宰執之首,臣當領罪。”
百官們有的立刻大哭起來,有的也摘下官帽,歸於階前,願與諸相公共進退。
向太后娥眉微蹙,見趙梣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不由得看向趙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