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午時,我去碼頭退了船老大的約後,坐車馬來到了花林渡口,這時節花開得正好,芳香撲鼻。
我下了車,只見江水茫茫,比起碼頭擁擠的船景雖少一分熱鬧,卻平添壯闊之感。落花鋪了一路,薄薄的覆在泥石之上,倒像人們精心雕琢的花路草邊一般,我挽了衣襬下車,看見車輪碾過泥路留下兩條深深的痕跡,空中瀰漫着淡淡的清香。
渡口邊只停了一艘烏篷船,雖說算不上素樸,但也絕非濯仙喜愛的華麗金貴。
“走吧。”濯仙利索的下馬,指了指那艘烏篷船,“上船,你向來不喜歡鋪張,我就連夜讓人卸了那些東西,你這下可沒什麼話好說了吧。”他神色淡漠,似乎並無覺得哪裡不對,直接邁開步子往船上去,胥子期打理了一番,讓人帶回了車馬,自己也跟在其後上了船。
連夜讓人……這般豈非更是勞民傷財,倒不如一切如常……
我嘆了口氣,竟不知要怎麼說。
之後半個時辰,我一直都坐在船尾看江水滔滔無絕,午日的金輝鋪面,水天一色,望之令人心怡。忽然江潮之中涌起悠揚流暢的簫聲,隨着江水起起伏伏,忽來一陣輕風,泛音飄逸,似如雲水奔騰,圓潤清越的顫音微微一抖,恰似輕煙繚繞,雲霧飄散。
是濯仙……
他素來很少有此興致,更何況我們久未相見,如今聽他簫聲,更是驚喜萬分。我坐在船尾靜靜聽着,伴着簫聲輕輕在腿上點起手指來合曲子。濯仙與我的性子迥然不同,他基本不與他人合奏,因爲他實在是個頗爲強硬的性子,恰如被闖入地盤的猛虎,非但不能好好合作,還會互相爭鬥,直至對方倒下。
然而音律器樂,多了爭鬥之心,總是不雅。
這時忽然有歌聲相和,其聲之渾厚雄壯,氣息悠長,正如這滔滔江水一般磅礴洪亮。這歌聲陽剛不失底氣,只是聽他口音卻是異邦之人,因此唱得是什麼詞,我委實聽不出來,然而有件事我卻實在清楚明白的很,便不由捂住了額頭。
簫聲截然而止,唯獨留下粗噶難聽的尾音,仿若濯仙氣急敗壞一般的模樣。
他這脾氣,數十年來也不曾改過一分一毫,真叫我不知該誇老友這顆赤子之心,還是該怪他不留他人情面。
東面忽然傳來了一陌生聲音,只聽他笑得開懷,又道:“吝嗇,吝嗇啊!如此美妙蕭音,何必惜於人前。”
我站起身來轉過頭去,只看見一人頭系絹巾,着一身青色短打,劃柄長篙順風而來。他約莫三四十來歲,劍眉細目,個子頗爲高挑,兩頰微肉,留着三尺美髯,衣襬隨着江風翻飛,好一張瀟灑自然的眉眼,好俊的風度翩然。
等他的竹筏一靠近,我纔看見他腳邊的大魚簍子後頭還有個半大青年,長得壯實黝黑,鐵塔般的巨大身形,從魚簍子後頭憨頭憨腦的探出頭來看着我們這艘船,觀眉眼倒有幾分胡人的外邦風情,不似中原人士那般。
就是……傻了點,看起來不像十分機敏活潑的樣子。
這本是一場巧合相遇,卻不知爲何被那竹筏緊隨其後。船再快,也不如竹筏輕,濯仙不願意與陌生人見面,只留在船艙之中,又不准我與胥子期與那船上任何人說話,我也只好各自管各自。約莫過了一兩個時辰,便挽了袖子與胥子期換了位置,由我來撐船,讓胥子期去準備晚飯。
那竹筏上早早冒出香氣,那美髯客早早將自己的竹筏交給了那年輕巨漢,悠哉悠哉的釣了數十尾肥大新鮮的魚兒上鉤,現下料理完生了火盆,等魚兒烤烤熟,便可以直接開吃了。胥子期擺了飯食,自己拿了兩塊麪餅,一塊嘴裡咬着,一塊裹了白布塞進腰裡,盤坐在我身邊笑道:“那兩人倒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阿濯不高興,我就去他們那竹筏上嚐嚐這江魚的滋味。”
我不由有些失笑,卻不免又有些憂慮:“他們跟着我們,也不知爲了何事。”
胥子期爽朗笑道:“哪能有什麼事,估摸是這江水無盡,失了方向,難得見着我們一條船,自然緊隨不放。”
“但願如此。”我雖不願將人心想的過分險惡,然而多份警惕總是好的,聽胥子期這般說,也不由輕鬆些,點了點頭,不再糾結此事不放。
用過晚飯之後,濯仙打理過便立即睡下了,我倒是毫無睡意,很快便離了船艙,與胥子期一塊站在船頭吹冷風。那葉小竹筏照舊不緊不慢的跟着船,我借月光看着那竹筏上的兩個人,只覺得莫名熟悉,但又清楚明白自己絕沒有見過這兩個人。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我曾經“看”到過這兩個人。
等美髯男於月下拿出一柄巴烏時,我就差不多確認這個人是徐遙卿了,一個樂律造詣不低,又隨身跟着一個異族的彪形大漢,還有把漂亮的長髯的中年男人,實在不難辨別。他雖然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人,卻是個很有趣的人,有趣到我確定姬樂逸一定跟他能成好朋友。
徐遙卿此人隨遇則安,只是路感不強,向來遊蕩到哪兒便在哪兒,而跟着他的那名異族青年,是他摯友的兒子,出生後父母便雙雙亡故,因此自幼跟隨徐遙卿,由他撫養而成。雖不聰慧,卻看得通透,實乃“大智若愚”,生來力大無窮,叫……大呆,真名似是林雲清。
我之所以會記得這兩個人,一來是徐遙卿實在是有趣的很,二來卻是因爲林雲清此人後來成了墨朗手下一名殺神——在徐遙卿死後。
而如今離徐遙卿離世,還有半年。
就我看來,徐遙卿實在不該於那時死去,毫無任何道理,然而這世上許多事情都是毫無道理的。偏生徐遙卿選了最不符合他性子的死法,死於層層累累的複雜陰謀之中,落下懵懵懂懂的林雲清,連死都死的不安心。
不過我又能說什麼做什麼呢……無能爲力,不過如此。
徐遙卿坐在竹筏上吹了一曲,撐船的林雲清啞着嗓音唱了起來。巴烏音色柔美優雅,于徐遙卿脣下更顯甜美悠長,於樂律上的造詣,恐怕不止整個江湖,乃至整個天下,也找不出能與徐遙卿比肩的人了,他心性寬和開闊,生性灑脫豪放,而音律,恰恰最重這兩樣。
濯仙要輸,便輸在這心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