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小樓並不算太大,但精巧美麗,尋常女子若有這麼一間閨閣,即便是再怎麼刁蠻任性,也絕說不出半句挑剔的話語來。
我扶着扶手慢慢走上小樓的樓梯,這約莫是濯仙藏匿珍品的嬌閣,裝點的頗爲細心,流蘇紅纓,鮮花綠意,空中有淡淡的桂花香似有若無的拂過鼻尖。我微微一笑,側着身對跟在我身後的濯仙說道:“想來鳳大先生來拜訪過你咯?”
“那你恐怕上不來這小樓了。”濯仙回敬我道,沒過一會,我們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鳳大先生全名鳳軒和,我在八歲那年曾經見過他,他那時已經二十來歲,於江湖中也有了極大的名氣,然而沉靜矜持,文質彬彬猶如泰山北斗,絲毫不見半點疏狂豪放。之後玉丹中毒,我也曾去求醫,然而鳳先生也對此束手無策,若是他人,我定然不會放棄一絲希望,但既是鳳先生……我便熄了所有念頭。
我之所以會提及桂花香,正因鳳大先生身上縈繞不去的桂花香與隱隱的苦澀藥香,曾陪伴濯仙度過三年痛苦絕望的日子。
若說當世真有一人堪稱十全十美,溫柔慈愛,無論何人,甚至於我,皆需在鳳先生面前自慚形穢。他待任何人皆如長兄亦如父親一般,生來菩薩心腸,悲天憫人,可惜偏生命運坎坷,造化弄人,姻緣半分由不得自己做主,雖救人出苦海,卻自己陷入無間地獄。
“說來有趣,慕元清與鳳軒和竟都答應了白易的要求,一同出席武林大會。”濯仙帶着我進了屋子,又倒了兩杯茶,不急不緩的坐了下來,掀起了竹簾,神色有些冰冷的戲謔感,笑道,“不知道君華卿與北睿陽會不會插手,若他們兩人再出現,那江湖的風雲,恐怕真的是要開始動了。”
他們的確出現了。
我微微嘆了口氣。
雖心知肚明濯仙不過是誇張的表示一下自己的震驚,然而我卻無法只把它當做一個玩笑來聽,因爲的的確確後兩者出現在了下一屆武林大會上,而且墨朗也得到了真正的仇人消息。如果可怕的玩笑變成現實,我相信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而且這場武林大會也的確動盪頗多,月下仙重傷,柳華容病逝,九仙絕重現江湖,鳳先生亦雙目失明,還有……塵中客離去,白易退讓武林盟主之位。
樁樁件件,皆潛伏於底,爲墨朗打好了未來登臨絕頂的臺階。
說來有些奇妙,約莫是按照作者的書寫規律,如我這樣的角色已經有了一個,所以鳳先生雖然有出場,然而只是寥寥數筆提及,倒並不重要。然而我卻從此中發現了一些奇特的轉變,濯仙在我所知中出現的並不多,然而我發現再度得知“天機”時,作者卻將未來靠前的一段記載修改了一下,出現了濯仙的身影。
我雖可以看見大部分未來,從而在內容中得知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與未來的發展,然而它的細節卻也慢慢在修改與完善,有些大有些小。就如今而言,我並不能太清楚自己看見的未來,是否會成真。
又或者,它最後只是一個修改前的內容,畢竟他們都不是墨朗。
其實這並不是很好,我知道未來,但它依舊可能會變化;我知道即將發生的可怕事情,卻又沒有能力去改變它。實際上,我也不大敢去改變它,萬物生髮凋零,皆有其選擇,因果循環,我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所救的人,會不會在下一刻就毀滅千萬甚至更多的人。
就好像……他一樣。
“……如果你能看到未來?”我喃喃問道,喝了一口茶,而濯仙卻專心致志的看着我,看起來頗爲認真,我爲他的態度有點介懷,便又說了下去,“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知道不同的人的命運,你會怎麼選擇?又或者說,你喜歡這樣的能力嗎?”
濯仙捧着茶奇怪的挑起了眉頭,然而依舊認真的思索着,最後回答了我:“如果是我的話,恐怕不會在意別人是死是活,但卻會爲知道自己未來發生什麼而失去樂趣導致煩躁。我喜歡驚喜,而不是盡在掌握。我不喜歡這種能力,它有點像強加於你他人的命運,最後取決於你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對貪婪者而言,它也許能令他飛黃騰達,然而那又怎樣?改寫未來之後他依舊是那個庸碌凡人,充其量是個欺騙了天下的騙子,但騙子只是騙子。強者即使看不清前方的路也能平安到達歸途,而弱者,就算走在前人開闢的安全路上,照舊可能在路上生病死去。”
我微微笑起來道:“難怪你從來沒讓算命先生得過一枚銅板。”
濯仙沒有答話,他摘下了瓶中開得恰好的一朵蘭花放在茶杯邊,拈起一顆花生米,修長尖細的指尖乾淨利索的搓落了花生皮,淡淡道:“別想太多了,你可還沒老到那份上,很多事確實是你不做就沒人會做,但不妨想想,即便你做了,又能做幾件呢?”
他果然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也因他的話轉變了信念,便微微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能做幾件,但總覺得,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
“然後呢?”濯仙不滿意的蹙起眉頭,“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爲了毫不相干的人去改變自己的人生,值得嗎?你要明白,對於強者而言,知道未來毫無意義;但對於弱者而言,即使有人相幫,他們依舊可能因爲自己死去。物競天擇,你難道不懂嗎?”
“那鳳先生所行所爲,豈非是毫無意義?”我剋制不住站了起來,搖搖頭,儘量壓抑住怒火,“強弱雖有別,然而你又如何知道,熬過一劫的普通人不會數十年後登凌九霄?”
濯仙擡頭看着我,卻忽然沉沉道:“那你又如何可知人心是否有別,鳳先生不同,他只救濟天災後的百姓免於苦難,可對人禍依舊束手無策。龍鳳終究是龍鳳,沒有你的救治,至多辛苦些,但不是沒了你就不能飛。我並不是責怪你,慕丹,隱世令你愈發心軟天真了。”
他向來如此,我這老友慣來喜愛給我指定一個信念,然後又輕而易舉的摧毀它。
“也許吧……”我又再坐下,卻仿若垂垂老矣。